3月15日晚，荷兰议会大选结果揭晓，现任首相吕特（Mark Rutte）带领的自由民主人民党（VVD）赢得了150个议会席位中的31席，继续当选议会第一大党。这场被看成是2017年“欧洲政治风向标”的大选结果让许多人舒了口气：右翼政治家吕特的胜出浇灭了被称为“荷兰特朗普”的自由党(PVV)极右翼政治家威尔德斯（Geert Wilders）上台的可能，一场会引发欧洲诸国连锁反应的“黑天鹅事件”暂时避免了。
外界对荷兰政治的关注主要聚焦在极右翼的崛起上，然而，荷兰的政治光谱纷繁复杂，本次大选单是参选党派即有28个，极右翼与右翼之争只是其中的一个侧面。此外，荷兰采取“比例代表制”：即使成为第一大党、一般也需要跟其他几个议席较多的党派来组成执政联盟，这意味着，荷兰选举并不是一锤定音，而是不同利益集团在同一个制度管道里相互谈判、妥协和博弈的过程。
在大选当日，界面新闻走访了六个位于荷兰不同城市的投票站点，采访了七位当日投票的选民，以及通过跨洋电话采访了一名海外投票的选民。通过与这些普通选民的对话，试图展示一幅更加完整精确、深入纹理的荷兰政治图景。
亚普（Jaap）67岁，修理工人
克里斯蒂娜（Christina）64岁，家庭清洁工
居住地：北部渔村Volendam
所投党派：自由党（PVV）
对我们来说，投给自由党是种抗议性投票（protest vote），因为其他的政治家都很虚伪。比如吕特，他只是给你承诺，但根本不去履行。我们其实也不完全同意威尔德斯，但是至少他会为普通人发声。我以前一直投给CDA（编者注：CDA，基督教民主党，中右翼，价值观偏保守）
我们想通过投给自由党来释放信号，唤醒人民、唤醒政府。你可以看到，威尔德斯实际上已经通过他的言论和行动，让其他党派不得不做出改变。比如，他们现在开始说移民真的是个问题，但其实威尔德斯已经说了很多年。之类的例子还有很多。我知道，威尔德斯有时候解释问题的方式不太对，但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唤醒社会。
在我们居住的Volendam，大家都很支持威尔德斯。我们有这样的氛围和社群。几年以前的另一次选举，我们这里70%多的人都投了自由党。
现在Volendam有很多的移民，中国人、菲律宾人、泰国人、摩洛哥人、土耳其人等等。之前的那些年其实也都还好，但是现在很多摩洛哥年轻人不守荷兰的法律，让我们感到不安，这也是另一个我们要给威尔德斯投票的原因（编者注：威尔德斯以反伊斯兰移民立场著称）。
我们也不喜欢欧盟。欧盟喜欢平白无故地给你强加很多规定。比如，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教育，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决定。欧盟也很浪费钱，我们给了欧盟很多钱，被他们拿来做很多无用的事情，比如每个月都要从布鲁塞尔到斯特拉斯堡开会办公（编者注：威尔德斯的政纲也包括带领荷兰脱欧）
看看现在的政府如何对待老人吧。老一代的荷兰人付出了很多努力，才把荷兰建成一个今天这样富有的国家。我们这一辈从15岁就开始工作，吕特自己是从30岁才开始工作的，他却想要让我们一直工作到67岁才能退休。如果你拥有一份办公室里的工作，那问题不大；但如果你的工作是个修理工，你难道要带着你的老人助步车爬到房顶去给别人修理屋瓦吗？我们已经很老了，仍然需要努力工作挣钱，健康保险也越来越贵。但一个刚来到荷兰的外国人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得到了这一切，这不是很荒谬么。所有的这一切，我们都不同意。
马特（Mart）34岁，自由职业者
居住地点：首都阿姆斯特丹
所投党派：自由民主人民党（VVD）
我从19岁开始第一次行使投票权，我所有的票都投给了自民党。我现在也是一名自民党党员，这次竞选活动期间在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自民党办公室负责社交媒体运营。
我刚开始关注政治时，政坛里活跃着三个主要党派：中右翼基民党、左翼工党、右翼自民党。我画了一张图，把它们对不同议题的立场和政策放在一起比较。我不喜欢在文化议题上有保守倾向的党，比如性权问题，因此我不会投给基民党。比较下来，自民党主张跟我的想法最接近，我喜欢它对自由市场的推崇。
我住在阿姆斯特丹，你知道，这是个相对偏左的城市，因为我周围的朋友都是投给左派政党的多。我也有很多国际朋友，他们有时会问我关于自民党移民立场的问题（编者注：自民党在移民问题上采取相对严格的政策）。我认为，每个国家都需要自己的文化和认同，作为外来者，移民们需要为了融入付出一些努力。自民党只是把这种“努力”的门槛拔高了一些，但是一旦移民们成为社会的一员，比如加入了荷兰国籍，就完全是无差别对待了。这跟自由党对移民的“严格”是很不一样的。
对我来说，自由是个很重要的议题。首先是人的自由，你有没有被给予足够的空间去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其次是经济上的自由，一个自由的经济体系非常重要。
尽管我给自民党投票已经有十几年了，但这期间并不是它们每一届的政策我都赞同。比如有一次，我其实有考虑过投给民主66党（中左翼党派），尽管最后还是投了自民党。在荷兰，即使你是A党的党员、但投票给B党，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最重要的是，它们的政策是不是真的符合你想要的。这一次自民党的政策我都很喜欢，唯一不足的地方是，我觉得它们可以再多关注一下环境议题。
乔石，33岁，律师，华人
居住地：荷比边境城市Rossendaal
所投党派：自由民主人民党（VVD）
我在荷兰住了17年，以前也投过票。上一次也是投给了自民党。
我对吕特过去四年的执政能力还是比较认可的，感觉到经济在慢慢变好。自民党比较看重荷兰经济的发展、讲求自由市场。比如，吕特的政纲中有一条是，要通过修改劳动法来使劳动力市场变得更灵活，给雇员及雇主更多自由的空间。现在的劳动法有点僵化，雇主一旦雇人风险很大、很难辞掉员工，于是很多雇主在雇佣人才时比较保守、犹豫，求职者也很难找到工作。这也抑制了经济的活力。
在荷兰的华人群体中，自民党的支持率还是很高的。我觉得这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它的党派精神跟华人在海外奋斗的精神很契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努力了就会得到回报。
Aboeboe（阿布布）30岁，企业家
居住地：大学城莱顿
所投党派：绿色左翼（GroenLinks）
很多荷兰人都只对一个党派情有独钟，但我不是这样。这些年来，我可能每次投的党都不太一样。这一次我投的是绿色左翼，以前我还投过社会党（SP，左翼政党）和海盗党（Piratenpartij，关注知识产权）。大体上，我属于光谱中比较偏左的选民，但每次投给谁要看具体的情况。
如果从我的职业来看，我似乎应该投给自民党——他们的政策很有利于中小企业主，比如减税。但我从没想过投给自民党。我认为一个政府的政策应该让大多数人都受益，但自民党的政策永远只是让一小部分人受益。作为一个企业家，我愿意交税，如果这样能让社会整体变得更好。跟左翼的分裂不一样，自民党在光谱上占据了从中间到极右的这一大段右翼区间，而且经常移动。但现在，我觉得他们因为受到威尔德斯的压力，走得有点太右了。比如，吕特之前那封关于移民的公开信，就让人非常大跌眼镜（编者注：吕特曾在1月以公开信的方式，表示所有移民都必须适应荷兰价值观，否则就应选择离开。当时引发很大争议）。
我最在乎的是环境问题。我并不介意牺牲一些经济上的发展来保全环境。这一次，我在民主66党和绿色左翼中犹豫了一阵，因为它们都很关注环境议题。但我最终选择了绿色左翼，直接原因是我不太喜欢民主66这次推出的那位候选人Alexander Pechtold。他之前有过一些执政经验，但并没有完全履行给选民的承诺。比如，有一次右翼政党在推动收紧移民政策，他当时也在执政联盟里，却并没有努力地去争取改变这个收紧的趋势（编者注：民主66在移民问题上采取相对宽容的立场）。
我对现状还是比较满意的，所以我不会投给非常极端的、想要带来大变革的党派。上学时我曾投过社会党，那个时候感觉他们可以改变一些事情。但后来发现他们只是自说自话，口号听起来都像是还活在工业革命一样，不切实际。现在我不会去投一些极左的党派、当然也不会投给极右。
我今年的一个感觉是，以前周围的朋友们都不怎么投票，但今年都决定要出来投。大概是对去年世界上发生的一些状况感到震惊吧，不想荷兰也变得疯狂。
瑞因（Rien）63岁，中学法语老师
居住地：南部小镇Voorburg
所投党派：绿色左翼（GroenLinks）
我最在意的三个议题分别是环境、教育和医疗。这一次在这三个议题上，绿色左翼跟我最接近。
荷兰对环境问题虽然已经相对重视，但还可以做得更好。比如碳排放，我们就还没有达到欧盟的标准。我们需要一个更重视环保的政府，可以对破坏环境的企业、农场采取惩罚措施。教育方面，我自己是老师，感到现在投入很不够。比如，因为老师不够而导致课堂越来越大、很多新来的老师没有资格证就上了岗。我们需要加大对教育的投入。
还有我们的医疗系统，现在对老人的照顾也很不够。很多老年疗养院里的护工都不够专业，需要加大这方面的投入。自由党和50Plus（编者注：一个专门关注50岁以上老年人福利的党）也都关注老年人的问题，但他们的政策非常不现实。我也没想过投他们。
我以前投过工党、民主66党和绿色左翼。这次绿党的候选人非常有亲和力，也愿意与其他党派一同合作。这很重要。自由党的威尔德斯不愿意跟其他党派合作，其他党派的人也表示了不会跟他合作，这意味着他们即使成了最大党，也没法进入执政联盟。如果你给他投票，你的票就浪费了。我也不太喜欢吕特，感觉他有点虚伪，不够诚实。
我一般会通过看报、听电视辩论、上推特来了解候选人的动态，然后做决定。我觉得荷兰目前有个还不错的社会系统，不希望有什么革命性的事情发生。
威尔（Will）29岁，政府公职人员
居住地：海牙
所投党派：民主66党（D66）
我觉得民主66的纲领比较完整、也比较靠谱。它可能是最中立的一个党了。它关注环境、对文化议题也采取进步主义的立场。这跟我比较接近。
我很喜欢候选人Pechtold，感觉他很有能力。虽然相比于一些其他候选人，比如绿色左翼的候选人Jesse Klaver，Pechthold可能并不算是最有个人魅力的候选人，但他在政府中工作了很长时间，也一直很努力。他的辩论能力也很让人信服。
我第一次投票时投给了工党，有点忘记了具体的原因。后来就比较关注绿色左翼和民主66。我个人属于比较偏左的，关注社会平等。民主66在受教育水平高的候选人中很受欢迎，在公务员群体中就更是这样了。
程序比较民主，也是我喜欢民主66的一个重要原因。它也重视社会福利，建党的理念跟荷兰、北欧的体制很类似。我很珍惜这样的体制，我想民主66可以很好地来保护这样一个体制。如果是自民党，可能会把这个体制带往不同的方向，比如会减少社会福利。
我唯一不太喜欢民主66的地方，是它过分强调公投的重要性。我自己不太喜欢公投，我觉得用选举投出政府就够了。公投应该是非常必须的情况下才使用，而不应该滥用。
达安（Daan）28岁，软件工程师
居住地：美国硅谷（通过海外投票）
所投党派：民主66党（D66）
从上大学开始，我一直都是给民主66投票。你知道，在像莱顿、乌特勒支这样的大学城，民主66一直很受欢迎。我觉得民主66会是一个很称职的党派，候选人Pechtold在执政联盟里待过，有不错的经验，对自己要做的事很清楚，这有利于国家的治理。
除此之外，我对绿色左翼其实也很有好感——你如果做过stemwijzer测验（编者注：一个检验你跟每个党派相似度的网络测试），会知道你并不会跟某一个党派有百分之百的契合。绿色左翼的候选人Jesse Klaver虽然很年轻，但已经展现出很多优秀的品质。我最终没投给绿色左翼，原因是我觉得，它的一些关于发展绿色能源、改变经济运行方式的计划，有一点点好高骛远，未来四年不太可能实现，尽管我相信方向是正确的。
这一次，我也想过给自民党投票，但不是因为我支持它，而是为了不让威尔德斯上台而采取的策略性投票（tacticalvoting）。我知道这次有很多选民都是这样。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去那样做：我只有一票，我应该把它投给我最喜欢的候选人。
过去这些年里，只要人在荷兰，我一直都很积极地投票。有一年大选时我正好在台湾做交换学生，只有那一次我没投，因为海外投票的注册程序很繁琐。首先，你需要提前去海牙政府登记你的选民信息，然后他们会给你寄一个含有两份文件的包裹。一份文件里装着你最终的选票，另一份文件是你的选民信息登记表。你需要填好这两份文件，然后把它们寄回所在国的大使馆——比如我今年，就是寄到了位于华盛顿的荷兰大使馆。大使馆那边会先确认你的身份，然后再将选票寄回海牙。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麻烦？但我今年还是很早就决定要投票。我跟一些在美国的荷兰人聊起来，都觉得今年的形势有点不太好。过去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让人惊讶的事，像英国脱欧、特朗普上台，我们不希望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荷兰。住在国外的这群荷兰人都比较国际化，自己本身也是所在国的移民、能对少数群体感同身受，所以希望政府能友好对待移民。我1月份便去注册了选民信息，但我有些荷兰朋友因为注册得比较晚，没有在选举前收到含有选票的包裹，所以他们就不能投票了，这有点遗憾。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在网上投票呢？可能网络安全还是个担忧。
到美国以后再来看荷兰，会发现荷兰的社会保障真的是很好，教育资源分配很公平、医疗保障也很到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次大选我比较在乎的议题是，我想有一个支持欧盟的政府。我在一个离比利时边境不远的荷兰小城长大，我们去比利时特别方便。现在因为工作原因我经常全世界到处出差，我们荷兰人也很喜欢去西班牙、意大利度假，因此宽松的边境控制对我来说很重要。更何况，宽松的边境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一个更包容的社会。
（界面特约记者王磬发自荷兰海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