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大内需的秘密,藏在这两个窗口中丨数据说话

20-30岁,是消费的高窗口;50-60岁,是消费的低窗口。

图片来源:界面图库(范剑磊 )

文丨陈沁(脉策数据首席经济学家,经济学博士) 

本文首发于作者微信公众号“城市数据团”,界面新闻获授权刊发。授权事宜请联系原著作权人。

内需”这个词,最近再度贯穿各类政策的主线和各大媒体的头条。从中国知网统计了历年的“内需”和“外需”这两个词在学术和报纸中出现的次数比例,可以画出下图:

可以看到,上一次大量提到“内需”,是2008-2010年。彼时距中国加入WTO已过去数年,全球金融危机造成了世界范围内的需求收缩,学者们的视线因而转向内需,希望能重构经济增长的动力。

伴随着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和城市化的快速推进,一、二线以外的城市便是从此时开始踏上发展的快车道。要知道,在2010年之前,大部分三线及以下的城市并没有大卖场、电影院、高档办公楼、五星级酒店。同时,物流成本下降带来的电商繁荣,更是让各种商品更容易地触达千家万户,释放了数亿人的消费能力。

从上图也可以看到,在2011年到2018年,“内需”被提到的频率显著降低了——内需正在现实中快速释放,有效刺激经济增长,自然无需多提。

但从2018年起,“内需”的词频再次逐年上升。2023年,“内需”被提到的频率与“外需”的比值已经超过了2009年,仅次于危机顶峰的2008年。

2024年,提振内需已是迫在眉睫的任务,国庆前的政策集中释放呼应了这样的需求。但是,市场的波动只是短期,我们仍然需要思考——中国的内需在中长期增长情况会如何?可能的驱动力在哪里?

测算不同群体消费能力:男人不如狗?

上图这个不等式,想必大家在许多文章中都看到过——男人消费能力不如狗。

这个不等式后续的发展,可能许多读者也见过——男人消费力终于超过了狗。

炒作这种噱头不难,但是,计算一个特定性别、年龄段的人口消费力,真的很难。因为消费是无法归结到个人的,无论是用谁掏钱来定义,还是用谁最终使用来定义,都不是特别准确。因此,在所有微观调查数据中,消费往往只能在家庭层面被询问——您家上个月消费了多少钱?

因此,我们必须在一系列假设的基础上,把家庭消费给分解到每一个人身上。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有三个家庭的数据:

家庭A,30岁独居男子,每个月消费5000元。

家庭B,30岁男性与30岁女性同住,每个月消费11000元。

家庭C,30岁男性、30岁女性与3岁孩子同住,每个月消费15000元。

假设A、B、C家庭中的30岁男性消费一样,B、C家庭中的30岁女性消费一样,自然能得出结论:

30岁男子每个月消费5000元,30岁女子每个月消费6000元,3岁孩子每个月消费4000元。

采用类似的方法,将几万户被调查家庭分性别、年龄的人口作为自变量,对这些家庭的消费进行最小二乘法,便能算出每个年龄段、性别人口的平均消费。以2020年CFPS数据计算的结果为例,见下图:

上图的两条曲线,代表2020年男性和女性在各年龄段的平均消费。比如在上图中,35-39岁的女性对应的数值是5万元,其含义为:一个家庭每增加一名35-39岁的女性,这个家庭的总消费会增加5万元。

可以看到,在绝大部分年龄段,女性的消费力都显著高于男性,从25-60岁均是如此。但是,女性的消费有一个显著的倒U型,2020年时35-39岁的女性的人均消费为5万元,同年龄男性仅为3万元;而75岁以上的女性人均消费仅为2万元,男性却依然接近3万元。

因此,女性的消费能力高于男性的说法,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男性只有在70岁之后,才能用不断升高的医疗健康消费反超女性。

但是,男人的消费不如小孩,似乎并不正确——从图中看,男性的消费要比儿童高得多。孩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花钱,对于CFPS数据覆盖到的绝大部分农村家庭来说,仍然是“添个孩子添只碗”的状态。

我们使用更多其他国家的数据,采用了相同方法进行了计算,这些数据包括:

美国消费者支出调查(Consumer Expenditure Surveys,每年包括四个季度的调查,每次调查家庭数约为1万户,合计4万户。

英国生活成本和食品调查(Living Costs and Food Survey,每年调查5000-7000户。

日本家庭追踪调查(JHPS与KHPS),每年调查4000-6000户。

韩国劳动与收入追踪调查(Korean Labor & Income Panel Study,每年调查15000户。

美国、英国、日本、韩国的2020年分年龄、性别的消费曲线,分别是这样的:

和中国对比,英美日韩的各性别、年龄段消费曲线有一个相同点——他们基本上都是倒V型或者倒U型,中年人高,老人和孩子更低。看来,中年男人的消费能力显著高于,而非低于儿童,这点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不同点有两个。

1,中国女性消费在大部分年龄段都远超男性(最高幅度约为60%),而英美日韩各个年龄段的男女消费差异并不明显,唯一的差异出现在日本和美国的中老年人口中,而在这个年龄段,也是男性消费高于女性

2,消费最高点出现的时间不尽相同


可以看到,中国的消费最高点对应的年龄,要比其他发达国家年轻一些。这个差距,正是关于“银发经济”的各种期待的理论来源——

如果中国消费最高的年龄段不是40岁左右,而是50多岁,甚至像日本一样,男性消费从50到74岁都维持在高点,那么中国这一波老龄化,岂不是又能带来新一波消费增长?

“银发经济”:未来可期?

在讨论老龄化能否带来银发经济之前,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上面的几张图中的曲线,呈现的不仅仅是年龄效应,还有代际效应。

年龄效应,可以理解为无论你是80后、90后还是00后,到了几岁就做几岁应该做的事。

代际效应,就是你是哪一代人就拥有哪一代人的特征,不管你到底是几岁。

以上图中的2020年女性在各年龄段的平均消费为例,实际上就混杂了年龄效应和代际效应。40多岁的人口的消费高于60岁人口,一方面是因为40岁的人正值壮年,消费能力原本就比60岁的人更旺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40岁的人出生于1980年,而60岁的人出生于1960年,前者的平均教育年限远高于后者,在人力资本积累阶段也吃到了更长的经济增长红利,因此收入也更高。

年龄效应和代际效应混杂在一起,才得到了我们在前面看到的每一个国家的每一条曲线。日本60岁人群消费更高,是1960年出生的日本人口的代际效应,和60岁人口的年龄效应混合在一起之后的结果,这个结论,不能直接用在中国的数据上。

要计算中国的60岁人口之后会有多高的消费,我们必须把年龄效应和代际效应分离开。

在上文中,我们画出了2020年的各性别、年龄段人口的消费曲线,那么用2015年调查总队数据做同样的计算后,将两条女性消费曲线放在一起,得到下图——

可以看到,从2015年到2020年,女性的分年龄消费曲线,最高点从35-39岁,移动到40-44岁,整整向右移动了5岁。这很好理解——2015年的N岁人口,和2020年的N+5岁人口,正是同一批人。在相邻曲线的相邻年龄中间画出一个小箭头——比如2015年的20岁,35岁、50岁,分别连接到2020年的25岁、40岁、55岁,每一个小箭头的长度,代表同一批人长大5岁以后,消费增长的幅度。由于每一个箭头的两端指的都是同一代人,这样的方法便能去除代际效应,只保留消费增长的年龄效应

我们使用2001到2015年的调查总队微观数据、2016、2018、2020年的CFPS数据(北京大学家庭追踪调查)和2017、2019、2021年的CHFS数据(西南财经大学家庭金融调查),汇总出了长达21年的家庭消费队列数据,使用该数据,我们便可以每5年做一次计算。

比如25-29岁的人口,成长五年,到了30-34岁,他们的消费会增长多少?使用2001年的25-29岁人口,和2006年30-34岁人口,可以计算一次;2002和2007年的数据;2003年和2008年的数据……一直到2016年和2021年的数据,都可以计算一次。此时对于每一个性别、年龄段的人口,我们就有了16组消费增长率数值。将每一个年龄段男性女性的16组数值放在一起,一个年龄就有32个增长率数值,每个年龄段的32个增长率如下图所示:

可以看到,上图的点围绕出了一条明显的分年龄增长曲线——从20-24岁到25-29岁,在绝大多数年份,都是消费增长最快的一个年龄段。在30岁以后,消费增长率下降,直到50岁-60岁左右,达到消费增速最低谷。65岁之后,再略有回升——但仍然远低于25-29岁的增长。

从上图可以看到的另一个信息是——不同年份出生的人口,在他们的同一个年龄段,消费增长模式是十分接近的。

这个模式,和人们的出生年代关系不大。人们常常用不同年份出生来将人群分类为不同世代,并取了各种炫酷的名称,但长达20年的消费面板数据告诉我们,也许由于技术发展水平不同,不同世代消费商品有差异但是消费增长来看到了某个年龄就做某件事,才是人类百代千年不断重复的主流

类似的现象,在美国、英国、日本、韩国的数据中一样可以看到。美国的数据相对来说时间序列最长,从1980年开始提供微观公开数据,已经有44个样本。我们使用其中能算出的最早一个样本(1985年)和最晚一个样本(2022年)进行对比,结果如下图所示:

可以看到,1985年的20岁人口和2022年的20岁人口,前者是1965年出生的,后者在37年后的2002年出生,但是他们在20岁时的消费增长速度如出一辙。两条曲线的形状也几乎完全一致——不仅时间上前后一致,和中国的曲线也几乎一致,都在50-60岁左右达到人生的消费增速的最低谷,但消费增速最高峰,美国出现在20岁,中国出现在25岁,两者略有区别。

英国、韩国、日本的各年龄段5年消费增长率如下三图所示:

可以看到,这些国家的分年龄五年消费增长率也是类似的。

从以上遍布各个时间、空间的数据中,可以得到下面的推论:

1,在20-30岁左右,人们总是达到了他人生中消费增速最高峰。

2,在50-60岁左右,人们总是达到了消费增速最低谷。

3,以上结论,无论在中国、美国,无论出生于60年代,还是00年代,都同样成立。

这就是消费的两个窗口。20-30岁,是消费的高窗口;50-60岁,是消费的低窗口。

消费的高窗口,年轻人走出大学,迈向社会,开始有第一笔收入,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同国家、不同时间出生的人口,都在这个区间经历了消费增长的加速。

消费的低窗口,人们的体力、智力、职业竞争力都开始降低,收入增长放缓,加之退休临近,子女一般也已经能够自立,可以松一口气。不同国家、不同时间出生的人口,都在这个区间经历了消费增长的停滞。

在两个窗口之间,从30到50岁,就是消费增速的滑坡期,每涨一岁,消费绝对水平可能还会有提升,但是增速逐年下滑。

因此,目前消费并不高的60后们,是不可能在未来几年带来消费增长的,因为他们正处于人生消费增速最低的年龄段。

可能有读者会追问,既然50-60岁的消费增长率如此低,为什么日本60-70岁的人群的消费还能那么高呢?

道理很简单,日本的60-70多岁的人群,在二战后日本经济起飞的阶段出生,是日本教育水平增速最快的一代,这一代人口在进入劳动力市场时,就获得了比他们的前辈更高的工资和消费水平——消费的代际效应远高于前辈,因此在相同的年龄效应影响下,消费水平在最高值上便能保持更久。

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也许存在绝对水平上的工资差异(代际效应),但是他们的人生路径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年龄效应)。因此,我们自然不能指望代际消费水平都比较低的60后,突然出现超过年龄效应的消费增长。银发经济,前景并不理想

从人口看内需:不乐观的未来

在稳定的年龄效应下,我们使用不同年龄段的人口数量,乘以这个年龄的消费总量,再乘以这个年龄段的消费增长率,就能算出整个社会平均消费增长率的推算值。

通过这种方式算出的消费增长率,是否能匹配上真实世界的消费增长率?

我们使用UNpopulation Project给出的各个国家2015-2019年各性别、年龄段的人口数,乘以消费增长率,再计算平均值后,与Penn World Table中的2015-2019年各国消费统计数据进行对比,得到下图——

上图的横轴是真实增长率,纵轴是仅根据人口特征推测的增长率。可以看到,真实增长率和使用各年龄段消费增长率算出的推测增长率之间,有较高的相关度,仅仅使用人口这单一变量,就达到了统计上的0.1%的显著水平,拟合优度也达到了0.4。使用一个固定的各年龄人口的消费增长率,再乘上各国的年龄结构,我们可以很好地解释当前国家之间的消费增长率差异!

那么,如果继续使用这一稳定的各年龄消费增长率,乘以各个年龄段、性别的预测人口数,我们就能够向后预测各个国家、地区未来的消费增长率。

使用UNpopulation的2024版本中的中位数预测版本,可以画出下图,列出了中美英日从2000年到2100年的消费增长曲线:

https://population.un.org/wpp/Download/Standard/Population/

可以看到,中国在2020年前的推算消费增速是这四个国家中最高的,但该推算增速从2020年左右快速下降,并低于美国和英国,从2032年开始会有一波十多年的反弹,2043年左右开始第二波快速下降,并在2050年左右低于日本。

中国的推算增长率的下降,其原因可以在这张图中看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消费的高窗口,年轻人人口还会继续减少,并在低谷停留几年。

在消费的低窗口,赶在延迟退休之前挤入的婴儿潮,逐渐到了退休年龄。

在消费的滑坡道上,人口数量最多的80后,已经全部离开消费高增速窗口,正在逐渐从青年迈入中年,向消费的低窗口滑落。

归根到底,如果一个地区的消费高窗口的人数远多于消费低窗口,那么这个地区内需大概率会快速增长;反之,则内需增长很难不进入低迷状态。

所有数据目前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从人口角度看,中国的内需,在2032年前,是极难回升的。

当三座高山迈过两个窗口

不难发现,推算的中国内需增长率,和真实的内需增长率并不一致。如果完全按照人口消费的年龄规律,中国的增长应该从本世纪初就开始下滑了,而事实却恰好相反。

让真实的世界的增长高于使用人口推算的增长,曾经的我们到底做对了什么?

让我们回到上图中,中国人口有三座“高山”。63-69年左右出生的,是第一座高山;85-90年左右出生的,是第二座高山;2012-2017年出生的,是第三座高山(虽然高度远低于前两座)。

中国经济的每一波挑战,正是在每一座高山离开高消费窗口时出现的

当1963-1969年出生的第一座高山离开高窗口时,正是90年代中期到末期。需求的下降和国内经济结构转型交织,第一波房地产热潮遇冷,国有企业产品积压严重。此时的中国,用大规模下岗、国企改革、加入WTO引入外需渡过了这一段难关。

当1985-1990年出生的第二座高山离开高窗口时,正是2015到2020年前的一段时间。此时中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消费向下扩张,从房地产棚改,到家电下降,到各类城市消费场景落户县乡。这段时间的增长,被定义为“消费下沉”,扩大了中国的消费盘子。

曾经,在人口结构带来挑战时,我们使用外需扩张和内需范围扩大应对,产生了强大的“代际效应”,带来了高于推算增长率的实际内需增长。

但是现在,这两个方向看起来都很难再进一步了。

在复杂的国际政治环境下,外需的增长已经不像20年前那样,只要便宜好用,就能占领国际市场。

中国内部的消费下沉空间也已经基本走完。正如我们在《春节消费增长了,但是一文中提到的,稍微发达一些的地区,票房增长早已停滞。现在只有人口密度最低、原本人口流出最显著的地区还有增长。

1985-1990年出生的第二座人口高山已经完全离开消费高窗口,正在进入增速下滑的轨道,第三座人口高山——2012-2017年出生的人口——却还有许多年才能进入高消费窗口。

根据上文中的计算,直到2032年,人口增速对于内需增速的影响力才会由负转正。在此之前,内需的增速,在人口结构的影响下只会持续下滑。

如何度过未来8年?如何找到新的驱动力?

短期内,这种驱动力可能是以旧换新的政策补贴,加速家庭对于耐用品的置换;停止家庭居民的去杠杆,增加股市和房市的财富效应,刺激消费。

但在更加长期,还是要依靠更深入的改革。对内,调整无法适应当下现状的户籍、就业保障等制度,推动建设统一大市场。对外,寻找美欧之外新的外需来源。多管齐下,找到新的增长点,才能从根本上保障人民群众就业的稳定和收入增长预期恢复。

其实消费者们的愿望非常朴实:

希望明天比今天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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