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导演杨超:让电影干媒体的活,拖垮了电影

“电影就不该干社会新闻的活,你非要电影干这件事儿,就把电影拖垮了。”

图源:北纬30°科幻电影周

界面新闻记者 | 胡毓婧

界面新闻编辑 | 张友发

“当下华语片的一个很大的特征——说白了是用电影来替代媒体。传媒本身的工作空间小到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电影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了一个影院式的传媒,挺可悲的。”

在近日举办的中国(象山)北纬30°科幻电影周期间,导演杨超对界面文娱谈到了他对最近电影创作风向变化的思考。

杨超更多元的身份,让他对行业的观察有差异化的视角。作为导演,他执导的《长江图》曾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最佳艺术贡献银熊奖”。近年来,他更多以创投评审和教师身份出现,还与电影人王宏伟、郝蕾发起电影美育机构“一部电影”,帮助青年创作者完成项目落地,监制作品《柔情史》《故乡异客》《去马厂》则入围海内外多个节展并获奖。

这次来科幻电影周,他作为创投荣誉推荐人和沙龙嘉宾,为年轻导演的科幻项目提出类型化建议,并围绕人工智能的主题表达自己的观点。

北纬30°科幻电影周垂直面向科幻类型创作,人工智能是这次电影周的最大主角。在创造营路演环节,5位青年导演根据科幻IP改编的5部短片进行了放映。人工智能觉醒是当下青年科幻导演最关切的命题,所有短片几乎都涉及这一话题。两场沙龙也无法绕开人工智能谈科幻,导演、作家和科学家们都希望在AI浪潮中找到自身定位和跨界合作的可能性。

作为艺术电影导演,杨超在沙龙中强调影像美学和电影真实性,反思并批判AI目前在电影行业的应用。他将AI生成的影像称之为“糖水影像”,特点是画面光洁、闪闪发亮,充斥着非人工的塑料质感,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超现实场景”。

在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杨超进一步表达了对人工智能的态度。他认为,目前为止,人工智能还未给电影产业产生积极影响,处于“工艺凌驾创作的状态”,这带来的结果是——视觉上以假为美,科幻尤其是重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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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行业对人工智能重塑产业充满焦虑和期待,AIGC、虚拟拍摄已逐渐应用于剧本创作和拍摄等多个环节。杨超则态度相对消极,认为业内过于高估它的能力。“它(ChatGPT)非常地蠢,”杨超告诉自己的学生,他还没见过有人用人工智能拍出一年级水平的艺术电影,“等它把股市搞定之后,它才有可能面对艺术电影。”

科幻之外,他鼓励青年导演创作“扎心”的作品,将自己对现实处境的思考化为作品,而不是从报纸、媒体上“摘东西”,将热点、议题和情绪炮制成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事实上,过去一年多,不少高票房国产电影便是这样诞生的,去年暑期档的《消失的她》《孤注一掷》,今年暑期档的《默杀》,故事起点都是社会新闻。

杨超认为这是媒体萎缩的结果,他理解这种现状,因为大众需要议题讨论和情绪释放。但这本身也是一种媒介功能的错位——“电影就不该干社会新闻的活,你非要电影干这件事儿,就把电影拖垮了。”

对于必须面对市场的青年电影人,杨超一方面建议他们将社会热点与自己的生命体验连接起来,而不仅仅是完成一次媒体操作,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学生提供“反成功学”的精神养料,不鼓励学生跟风追寻社会性的成果。

他对学生们谈到:“胡波很酷吧?刁亦男很酷吧?郑陆心源也很酷。评价导演的时候,我们会放弃掉流量、意识形态、利益和金钱的考量,拍得好的人就是英雄。”

杨超 图源:中国(象山)北纬30°科幻电影周

以下为界面文娱与杨超的对谈:

科幻电影是“糖水影像”重灾区

界面文娱:你昨天在跨界论坛上聊AI,感觉总体态度比较消极,你提到一个词——“糖水影像”。

杨超:起因是最近摄影大师史蒂芬·肖尔在中央美术学院做讲座,因为台下观众玩手机,他直接离席了。关于肖尔的摄影,我看到一种解读——就风景摄影而言,在肖尔的创作美学衬托下,中国摄影界之前的作品,或者说摄影美学的拍摄者和欣赏者,他们都基本上喜欢的是“糖水影像”,就是那种优美悦目、反差很大的影像。

肖尔的摄影作品我也是最近才领悟到哪里好,之前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拍一个加油站外的日常街景,他拍的都是特别庸常的事物,透过他这次的展览和解读,我明白包括我自己平时用手机拍的那些东西,都可以算是“糖水”,那种俗艳的类型片的感觉。

界面文娱:怎么看待AI生成的这种影像?

杨超:它就是那种贼亮贼亮,特别塑料感,伴随着金属质感,不管是什么场景,不管是室内室外,都好像是棚里拍的。AI这几年下沉之后,给整个影像带来的变化就是这样,大家都觉得还没吃饱一样,就老想拍这种东西。

科幻片中尤其多,影像美学上的“假”东西,反而因为有了科幻这个大的类型包装,好像就可容忍了。比如说你要拍一个日常的生活电影,必须得“真”,得拍的特别有质感,但是拍科幻好像就不用“真”,科幻仿佛成了一个“假”的借口,这是当下很大的问题。

界面文娱:一种审美上的同质化。

杨超:没错,AI生成的影像太光洁,构图比例太精准,没有生活的细节,很多初学者特喜欢这种东西,觉得把画面拍得特别精美,才算是拍得美。

本身肖尔的新地形摄影的美学没有在中国普及,艺术电影在中国也是极小众的一趴,根本没有影响到大众审美。大众审美一直停留在鼓励假——谁假得越精致,谁越亮、色彩越锐,(大众)就觉得它是好电影,因为它和生活有距离。

导致现在国产电影里科幻成了(糖水影像)重灾区,就算不是科幻电影,拍得也跟科幻电影似的。院线大部分上了一定投资的大片,都是那样。这甚至好像是对片方的一种交代——“你看这一两个亿(花在哪了),看看这贼亮贼亮满堂彩亮,特别锐利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美学,是一种连环骗。

《沙丘》成本几亿美元,应该比所有中国电影都高了,也没有拍成一个假糖水(质感)吧?虽然《沙丘》在内容上很普通,但在影像美学上是个好科幻片,很美、很真,维伦纽瓦很努力地把未来沙漠拍成了我们能理解的样子,而不是搞得“更美”,它没有一张构图像“浪漫土耳其”。

这就是区分,国产电影的条件还没到那个程度,还是地沟油吃多了,给他吃健康的食物,他觉得没味道、没劲,导致大家都吃地沟油。

界面文娱: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杨超:平权在未来是个好事,但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问题。

界面文娱:那未来彻底平权以后,电影的核心会是什么?

杨超:那完全可以想象,包括摄制组、摄影师、录音师在内,所有这些影像生产的工艺都被大数据统摄起来。《流浪地球》里就有一个设定,发动机的控制和建造都是靠一个大的程序完成的。超级智能如果能控制轻型发动机的话,它肯定也能生产电影影像。

因为技术被摊平了,垄断不存在了,工艺都被AI解决了的时候,创作就变得无与伦比的重要。现在的导演很大程度上还得去关照技术,但到那时大家会更如饥似渴地需要真正的创意、思考、情感,所以反而会把创作推到更高的位置。

艺术创作会是AI“攻陷”人类的最后一个掩体。就像我昨天说的,当它能控制股市的时候,它能预测大基数的人类活动,它也还是不能拍艺术电影。到那时,艺术家的价值会得到从未有过的重视,导演是那种能提供真正的梦想的人。

我曾经想象过那个场景,比如说明天7:00放杨超的电影,我只需要事先想好,开始放映的时候,我就插上脑机接口,买票的人付高额的票价来看,我想的内容会透过一个庞大的数据库直接变成影像。一般片子就会半小时长,要不然脑子就烧掉就宕机了。

让电影干媒体的活,拖垮了电影

界面文娱:参加了这么多创投,希望看到什么样的项目?

杨超:不分题材,我希望看到“扎心”的作品。不管是超现实题材还是现实题材,内容永远能牵动人类情感、生存思考的扎心的东西,这是我永远想看到。另外希望能看到形式上有美感、有想法的项目,因为这意味着这个导演至少不是一个初学者。

界面文娱:你之前说想看到类型片。

杨超:对,因为创投的艺术电影太多了,新导演特别喜欢拍模式化的文艺片,那是更没有创造力的一个东西,所以我一直强调A24的路线是最有价值的。艺术化的类型片,最容易让新导演获得机会,也能展现能力。

但这个路线也在起步阶段,目前我在创投的类型项目里也没看到真正类型的快感,这些作者之所以选择类型而不选择文艺,是因为想尽快进入市场。我没有看到类型和作者本身生命的连结,那种内心深处就是要做这个题材(的欲望)。

类型片对于年轻作者来说,就是作者电影,对他来说不是商业片,而是文艺片,只不过他用了一个(类型)元素,很多类型片实质上是(元素的)拼凑和堆砌。

界面文娱:你更愿意看到有生命体验和冲动的创作。

杨超:就带出生命体验这一点来说,虽然说很多艺术电影、文艺片都比较模式化,但确实生命体验更多一点。

但好像只要一搞类型就不带这个了,没有任何体验,这个也是这个挺“搞”的。好像拍个文艺片,我应该拿出自己的一些体验,拿出一些自己“扎心”的东西。类型片就不用了,展现我的技巧就行了。这真是太奇怪了,没有道理。类型片内核仍然得是一个“扎心”的东西,跟他自己相关的东西,这一点也完全能做到。

界面文娱:怎么定义“扎心”?

杨超:作者有没有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有清晰全面的认知和比较深刻的思考,然后把思考化成故事。好多类型创作都是从媒体上摘东西,觉得这个比较耸动,是热点,就拿着来写了,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跟他有没有关系。

界面文娱:现在有很多电影都是社会新闻改编的。

杨超:这其实构成了当下华语片的一个很大的特征——说白了是用电影来替代媒体。传媒有点萎缩,本身工作空间小到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电影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了一个影院式的传媒,挺可悲的。

越是话题式、热点式、议题式的电影,越是纳入更多议题,就越容易获得票房。观众进电影院只是为了满足一种情绪,然后下沉式地带动更多的情绪,特像电影院直播的感觉。

这是挺悲催的一件事,电影艺术绝不是这样。但是我们也不能指责大众,因为大众需要传媒的,需要议题的讨论,需要完成群体情绪的释放。但这种释放本来是可以在公共传媒空间去解决的,但是解决不了,就在电影领域解决。

界面文娱:创投上这样的项目也很多。

杨超:是的,很多。

界面文娱:现在市场不好,暑期档过后大家都很焦虑。

杨超:能理解。主要电影是一个小事儿,它更多跟大的精神生活环境和言论环境相关。如果后者变化,电影艺术就能回归自己的事,不用承载这么多社会性、议题性的讨论或者情绪的释放。

界面文娱: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大家都不怎么去影院看电影了。

杨超:还是因为刚才那个原因,因为电影没有在做自己的事。在讨论社会议题和释放公众情绪这个事上,电影的功能根本比不上别的东西——媒体讨论、公众讨论、短视频、自媒体——这些比电影更迅疾、更敏锐地反映社会情绪,他们应该做这件事。

电影就不该干社会新闻的活,你非要电影干这件事儿,就把电影拖垮了。如果你在电影中讨论议题,别人会觉得我还用花钱来看吗?短视频上就有,观众就不来看这部电影,慢慢地也不会再去专注在电影上。

但这件事也由来已久,很多独立电影都是以曝出某个社会新闻为特色的。

界面文娱:美国也有这种片子,比如《华盛顿邮报》。

杨超:对,如果它单成艺术电影的其中一类,是绝对有价值存在的,但它成了主流就不对。

电影是在真的基础上寻找美

界面文娱:在市场不好的情况下,怎么鼓励青年导演呢?

杨超:首先市场的要求每个人都必须面对,从创作角度说,如果需要去应对某些社会需求,尽量地将它和自己的生命体验连接起来,用一些创作方法连接自己的体验和技巧,而不是完全地当做一个媒体或者技巧操作。

至于说其实我的学生,其实受影响的并不多,因为“一部电影美育”提供的教育更全面一点。我和阿美老师、郝蕾老师不太鼓励学生去跟风去追寻社会性的成果,甚至有点反成功学。

界面文娱:反成功学的话,学生们接受吗?

杨超:我们会给反成功学这一脉增加更多的养料,让他们在和成功学做斗争的时候多点子弹而已。

界面文娱:你说的养料是指精神养料。

杨超:对,我们知道不可能彻底地战胜成功学,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求,但是我们的教育会让年轻人在面对诱惑时更坚定一点,最起码会知道这么做在我们共同体的价值观里面是不酷的。

界面文娱:具体你会怎么说呢?

杨超:我会这么说——胡波是近10年以来最好的导演,他已经成了一个里程碑,他也没有票房,对吧?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但胡波是大家的偶像,我这么说大家都非常认可,因为我们也拉了片子,告诉大家为什么胡波拍得非常好。

胡波很酷吧?刁亦男很酷吧?郑陆心源也很酷。评价导演的时候,我们会放弃掉流量、意识形态、利益和金钱的考量,拍得好的人就是英雄。

界面文娱:这还是在艺术片的范畴去讨论。

杨超:不,A24( 著名独立电影公司)的很多片子也是英雄,维伦纽瓦也是,虽然《沙丘》是他的下降,他也并不真爱科幻片,《边境杀手》才是他永远的神片,他在日常里拍出了真正的美感。

界面文娱:你很推崇这种日常美学。

杨超:电影就是在真的基础上寻找美,如果电影需要靠造假或者对真进行扭曲,来获得美感的话,它就已经下沉了。最好的电影就是在真的同时找到美。

界面文娱:你在创投这些年有没有看到这样的片子?

杨超:有啊,《大象席地而坐》《南方车站的聚会》。《大象》用这么小的投资,用数码小设备拍出来的人脸的美感,根本就是华丽级别的,根本就不是粗糙的,人脸的灰调非常好看。

还有《长江图》,如果我们拍出那种糖水似的,摒除了很多细节、光贼亮、大反差的话,《长江图》就不是这个水平。我和李屏宾一开始就打定不会做偏向动画式的唯美的水墨影像。

如果用水墨画来画当代中国,肯定不能画一幅《溪山行旅图》,而是要画建筑、画电饭锅,得囊括进当代生活的细节,而不是拍一个风中的芦苇叶。必须在视觉上同样有细节和美感,才是这个时代的生活。

界面文娱:电影以后会不会变得很小众。

杨超:不太会,因为沉浸式的视听体验是大家都想要的,大家有这种需求,只是电影院现在还没有满足大家。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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