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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张友发
9月20日,由环球影业和梦工场动画联合出品的动画电影《荒野机器人》在国内上映,影片改编自彼得·布朗(Peter Brown)的同名小说,讲述了机器人萝斯流落到一个只有动物生存的荒岛,突破自己的编程设定,与动物们建立深刻的亲情和友情的故事。
影片导演克里斯·桑德斯(Chris Sanders)曾经执导过《驯龙高手》《疯狂原始人》和《星际宝贝》 ,职业生涯早期,他还曾担任《花木兰》《美女与野兽》的编剧,凭借这些作品,他获得了安妮奖的最佳编剧、最佳分镜和最佳导演奖,并屡次提名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
《驯龙高手》中,维京岛国的少年驯服了“夜之怒龙”无牙,《疯狂原始人》系列中,习性如同动物的原始人Croods一家在新世界与文明和科技展开碰撞。《荒野机器人》延续了桑德斯对人类与动物世界张力关系的探讨。片中,萝斯作为人类制造的服务型机器人,最初严格执行程序指令,在意外接受“抚养”小布点儿任务后,她逐渐突破程序设定,与岛上的动物们建立了亲密的同伴关系,并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
在桑德斯看来,动物对于人类来说可能就像“外星人”,人类与动物世界的沟通因此总是充满着能量和张力,他尝试在《荒野机器人》中建立起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因为链接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重要的”,萝斯与小布点儿的情感链接就改变了她的程序设定,也是这个故事的核心。
桑德斯曾在迪士尼、皮克斯和梦工场动画等多个美国动画电影制片大厂工作,他提到,迪士尼的动画风格更突出,梦工场则会尝试更多变和创新的元素,设计和视觉风格更多样化,创意性更强。在他看来,梦工场是唯一一家能与他一起完成《荒野机器人》的制片厂。
桑德斯的动画生涯开启于1998年上映的动画《花木兰》,35年过去,他认为动画行业最大的变化是技术的应用,“CG改变了一切”——虽然动画创作者获得了新的工具,但也失去了一些难以替代的手工感。桑德斯在《荒野机器人》中坚持使用手绘,片中的树叶、蝴蝶的飞舞因此呈现了别样的美感。
《荒野机器人》上映前,克里斯·桑德斯开启了一次中国行,在上海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他表现出动画创作者的童真和爽朗一面,他有意记录下这段行程中的小细节,在休息间隙给采访现场负责录像的工作人员和记者拍照,首映礼结束后他叫住准备离场的观众,掏出手机要求多拍几张合照。
接受采访前一天,桑德斯在酒店看了追光动画制作的《长安三万里》,这部两个多小时的动画令他“欲罢不能”,他觉得影片战争场面的处理方式相当“聪明”,节奏也并不拖沓,让他一直想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
在他看来,拍摄一部适合全年龄段观众的动画,前提是不能预设某个目标观众群,把另外一部分观众“隔绝出去”。故事也不一定非要简化到让小孩都能完全理解。适合全年龄段的动画电影,有时候就是大孩子们内心真正想拍的故事。
以下为界面文娱与《荒野机器人》导演克里斯·桑德斯的对谈:
让音乐构建起电影的“房子”
界面文娱:《荒野机器人》中不论是萝斯还是荒岛上的动物,都做出了与其程序设定、动物本能不同的选择。如何理解这个主题,以及它打动你的地方在哪里?
克里斯·桑德斯:这是彼得·布朗的原著就有的,也是我们创作时最重要的主题。我们花了很多力气来准确地表达萝斯的思维模式和她的处境。当我们意识到,从她的角度来看,动物们也有自己的程序——而这就是她看待事物的方式时——这是一个有趣的时刻。
这个故事中的一个重点是,所有的生物都必须改变他们的思维方式才能完成任务和生存。我自己的人生中也有过抵触改变的时刻,因为我们是习惯性的生物。但当事情真的改变时,它往往会在某种程度上让你成长。学习新事物,尝试不同的方式,是非常重要的。
界面文娱:原著小说的叙事性相对较弱,如何将它改编成如此紧凑的剧情片?除了这部小说之外,还有哪些其他作品对你有启发,比如其他电影或画作?
克里斯·桑德斯:确实有很多电影影响了我的创作,比如劳莱与哈代(Laurel and Hardy)的一部电影对我来讲意义重大。还有比利·克里斯托和丹尼·德维托的《谋害老妈》(Throw Momma from the Train),这是部很神奇且聪明的电影,角色非常有特点。
当你读到彼得·布朗的书时,你会有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如果我们改编得不错,那些熟悉这本书的观众会说,即使你们做了改变,但这就是我读这本书时的感觉。这是我们改编过程中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界面文娱:完成这部电影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克里斯·桑德斯:我参与的电影理想的完成时间大约是3到4年——我能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完成项目,但也要保证进度维持动力,不会无止境地去修改之前的内容。
界面文娱:在雁群迁徙的场景中,大雁穿越云层的光线变化、风景和岛屿在不同季节的光线,都渲染得非常美丽。在制作阶段是否遇到了技术上的困难?
克里斯·桑德斯:从我的角度来看,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因为我们的艺术家们非常优秀。我很高兴你提到色彩和光线的问题,我之前对这部分是有焦虑的,希望观众能感受到迁徙开始的时间很早。
我记得在佛罗里达工作的那些早晨,晨雾是黎明前唯一能看到的。所以如果画面从地面开始,太阳还没照到地面,地面上的一切是绿的和蓝的,一旦他们起飞,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身上就会打上橙色的光,这意味着小布点儿已经在路上了,我希望在那个时刻,观众能有一种在告别一个即将离开的朋友或亲戚的感觉。
界面文娱:那一刻的音乐非常强烈。
克里斯·桑德斯:我很高兴你提到这一点。作曲家克里斯·鲍尔斯(Chris Bowers)在这部电影扮演了重要角色。影片有大约50%的对话量,电影中有很多时间没有对白,是我有意为之,因为我喜欢在电影中让音乐构建起电影的“房子”。在某些地方,我让角色停下来,音乐变成了电影的声音。
我之前从未与克里斯合作过。但这部影片制作过程中,我和他每周见一次,见面次数比其他任何工作人员都多。90分钟的电影中,他有大约80分钟的音乐要写。他做得非常出色,他是整个电影中最重要的声音之一。
“动物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来说是外星人”
界面文娱:片中没有出现重要的真实人类角色,但荒岛原本也是动物间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也可视为对现实人类世界的写照。您在影片中有没有投射对人类社会的反思和焦虑?
克里斯·桑德斯:绝对的,尽管岛上住着动物,但我把它们看作是人类。因为它们有自己的个性和情感,也都是由非常有才华的演员配音诠释的。
我很享受赋予角色们不同的性格,不希望角色太过可预测,他们要有强烈的个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必须是二维的。比如狐狸芬克,他的个性其实很鲜明,但在电影的某个时刻,他揭示了自己另一面。这也是我在一部(上世纪)40、50年代劳莱和哈代创作的喜剧电影启发下,获得的角色塑造的方法。
界面文娱: 萝斯最初是严格按自己的程序设定行事的,但最后,她扯烂了自己的内部构造,仍然保有对小布点儿和朋友们的记忆。这个结局是否切合现实,是否有理想主义的加工?
克里斯·桑德斯:这对我来说很真实,我喜欢萝斯和小布点儿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他们在一起时,总有一种神奇的感觉,我认为当你和某人建立联系时,这种联系会超越了你对世界固有的认知和理解。那个时刻的意义在于,她不再需要电源,因为她通过这段关系得到了她所需要的一切。
界面文娱: 你认为机器人能有自己的情感吗?
克里斯·桑德斯:我觉得有。在加州的圣塔莫尼卡,有很多这种小机器人送货,我也会对这些东西投射情感。每当我看到这些小机器人独自在街道上行驶时,我都有点想哭,想停下车去帮助它,确保没有人打扰它,不让它迷路或摔倒。我还有一个小型的机器人吸尘器,我也觉得它是活的。
界面文娱:也许你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了机器人身上。
克里斯·桑德斯:绝对是。这也是我们没有给萝斯设计嘴巴的原因之一,因为我认为这让观众能够更有效地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她身上。
界面文娱:《疯狂原始人2》探讨了原始人与文明人之间的碰撞,《驯龙高手》同样是人类对动物的驯化。在《荒野机器人》中,我们也能看到一个高度科技化的未来人类社会,与充满野性和爱的荒岛之间的对抗。你为什么特别关注这类主题?
克里斯·桑德斯:这些故事的出现对我来说有点运气。我喜欢那些包含神奇或幻想生物的故事,它们看起来很有趣。在《驯龙高手》中,我们创造了很多奇怪的动物,设定了一个训练场,还有一条很棒的龙。这与我小时候喜欢画画有关,我喜欢画动物,因为我小时候没有拥有过宠物,所以我倾向于将动物加入到电影中。
界面文娱:关于动物与人类之间的对抗,你为什么专注于这个主题?
克里斯·桑德斯:这是我参与的每一部电影中都会出现的一个主题。我的同事汤姆·施梅彻(当时迪士尼工作室的负责人)曾告诉我,动物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来说是外星人。
我从未忘记这句话。我觉得这可能是为什么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充满冲突和能量的原因。动物世界对我们充满吸引力,但我们实际上并不属于那里。我们有时会失去对这种联系的认知。
所以,在动画电影中试图重新建立这种链接,是非常引人入胜的。这解释了为什么我喜欢身边有动物,因为链接在这个世界上非常重要。
动画电影不需要简化到让小孩完全理解
界面文娱: 包括这部电影在内,所有好的好莱坞电影都适合所有年龄段的人观看,而不仅是孩子们,你是怎么做到的?
克里斯·桑德斯:我很早就学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不把任何观众隔绝在外。我们可以讲任何我们想讲的很困难或很复杂的故事,不一定非要把事情简化到让小孩都能完全理解。
因为我记得小时候看电影电视剧时,我也并不理解所有的细节,但那也没关系。也许它给我留了一些东西,让我以后可以去琢磨。所以创作者要讲你想讲的故事,并尽量不去隔绝任何年龄的观众。另外,电影制作人也要为自己创作,我们算是大孩子,我们永远不会完全长大。我觉得这也是动画电影能成功的原因之一。
界面文娱:你最早是作为编剧入行的,后来也为多部电影配音,《驯龙高手》开始您逐渐担任导演一职。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克里斯·桑德斯:对,我是《美女与野兽》的故事编剧之一。但我最早获得行业肯定是作为《花木兰》的编剧,因为我写了足够多的对话。《星际宝贝》是我与大卫·斯蒂尔合写的,后来我们还合作了《驯龙高手》。
《花木兰》我投入了非常多努力,工作室认识到我可能有潜力做一名动画导演,这是我第一次被提供导演职位。我很快意识到,故事部门才是我磨练技艺的地方。因为在迪士尼,我能与一些世界上最好的编剧合作。我意识到,当自己转向编剧和导演时,最好的办法仍然是专注于故事。
界面文娱:这个过程中你遇到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克里斯·桑德斯:最让我担心是,我不是动画师,也没有相关的背景,我要怎样去指导他们?我很快意识到,我不需要给别人分配具体的任务,只需要告诉他们故事是什么,让他们去做他们的工作。
我想确保的是,当把一个场景交给动画师时,如果他们呈现的结果和我头脑预设的不一样,但达到了目标,那就完成了。因为我完全不想在别人的专业领域指导他们怎么做。他们最大限度地展现自己艺术才能,我就做我最擅长的东西——专注于故事本身。
界面文娱:但你必须在一个成熟的工作室,和你信任的创作者一起,才能达到这种状态。
克里斯·桑德斯:我还不能谈太多这部电影中的创作者。我很幸运能与一些最优秀的艺术家合作。比如我们的制作设计师拉蒙,他为这部电影找到了视觉风格。
我主要与拉蒙沟通,他会与所有的画家、设计师和工程师沟通,实现我们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本身也是导演,通过信任他们、赋予他们权力并不妨碍他们,反而你会得到最好的作品。
界面文娱:如何保持画面精美,同时高效推进叙事,你有没有什么经验分享?
克里斯·桑德斯:不断进行大量试错和修改。坦率地说,我们做了很多尝试,进行了很多迭代。人们总是想知道你在电影的剪辑中做了什么,因为动画电影不需要像在实景拍摄中那样删减镜头。动画电影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尝试,改变节奏这之类的事情。经过大量的尝试和错误,不断迭代,直到你觉得叙事在一个很舒服的节奏上。
CG改变了一切,也让动画失去了手工感
界面文娱:在迪士尼和梦工场的工作有什么不同?
克里斯·桑德斯:有趣的是,这两家公司更多是有很多相似之处。因为艺术家们经常在不同的工作室之间流动。每个工作室都有自己特定的风格,但我觉得梦工场有一点特别,他们没有所谓的“公司风格”。
迪士尼形成了一种强的风格,我也很喜欢。相比之下,梦工场则会尝试更具变化和创新的风格,有更多样化的设计和视觉风格,他们的创意性也很强。《荒野机器人》的视觉效果如此不同,我认为梦工场是唯一一个能够制作这部电影的工作室。
界面文娱:你在动画电影行业工作了30多年,你认为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克里斯·桑德斯:绝对是技术的变化。我刚开始工作时,一切都是手绘的,后来有了CG技术,这改变了一切。虽然我们获得了很多新的工具,但也失去了一些难以替代的手工感。
例如,树木从手绘的美丽画作,变成了成千上万片叶子的集合,制作这样的效果是一个挑战。虽然我们现在可以画出更具印象派风格的树木和叶子,但技术的变化让我们经历了许多困难。我坚持将手绘融入到动画的创作中去,即使这是一种冒险,但我不想放弃。
界面文娱:你有没有看过中国动画电影?
克里斯·桑德斯:有趣的是,我最近确实在看中国动画电影。我昨天在看《长安三万里》,看了两个小时,觉得结局大概能猜到,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看下去。
界面文娱:你会觉得这部电影节奏比较慢吗?
克里斯·桑德斯:虽然我听说这部电影很长,但我并没有觉得它拖沓。我觉得剪辑和节奏非常棒,台词也很棒,角色设计也很出色。电影的构建方式非常巧妙,在处理战争和其他情节时很聪明,会让我一直想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我真的很投入,甚至到了吃饭时间门铃响了我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