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不干净,但谁又能抵御野泳的乐趣?

在公开水域游泳到底是什么感受?这个问题最理想的回答者一定包括罗杰·迪金。他曾沿着英国的河流湖泊,从其间穿游而过,并以《野泳去》一书影响了千千万万的泳者。

编者按:贯穿本届巴黎奥运会始终的话题之一,是巴黎塞纳河的水质。除了铁人三项之外,马拉松游泳10公里比赛也在塞纳河上举行。昨日,中国选手辛鑫出战马拉松游泳女子10公里项目,这是她连续第三次在奥运会代表中国参加该项目的比赛。在直播画面中,巴黎朝阳下的塞纳河水波光粼粼,一场精彩激烈又艰苦卓绝的竞技在此上演。

当地时间2024年8月8日,法国巴黎,运动员们参加奥运会马拉松游泳女子10km项目的比赛。(图片来源:IC)

相比泳池里的项目,位于公开水域的马拉松游泳是一个普通观众还比较陌生的项目。如今城市里的大多数泳者在泳池里锻炼或训练,在公开水域游泳到底是什么感受?除了《泳者之心》的主角原型、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女性泳者特鲁迪·埃德尔(Trudy Ederle)之外,这个问题最理想的回答者一定还包括罗杰·迪金(Roger Deakin)。

可以说,“罗杰度过了充满水的一生。”某次暴风雨期间,罗杰在护宅河中不断往返时生出了一个念头:进行一次环英国的游泳之旅,他要沿着英国的河流湖泊,从其间穿游而过。在一年时间里,他游过了英国最具标志性的一些水域(多塞特海岸的跳舞岩、朱拉岛附近的离岸流、汉普郡清澈的鳟鱼溪),以及一些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地点(康沃尔的福伊河口、从东英吉利盐沼蜿蜒而过的泥沟、北约克郡的石灰华水潭)。这趟旅程给予罗杰——以及他日后的著作《野泳去》的众多读者们——一种神奇的、让一切都变得陌生的蛙眼视角:从水面看去,世界焕然一新。英国著名行走文学作家罗伯特· 麦克法伦如此评价《野泳去》:这是一本风趣幽默、充满诗意与智慧的游记,它勾勒出了英国民众在公开水域游泳的历史,既是对今日尚存的公开水域的捍卫,也是对(变成涵洞、成为私人所有、遭到污染的)逝去之水的挽歌。

《野泳去》作者罗杰·迪金

游泳之于罗杰·迪金个人而言,有着散步之于华兹华斯般的意义,他在水中治愈,也在水中回忆与思考。在社会层面上,麦克法伦写作的序言揭示了《野泳去》引发的更大范围的影响和变革。他指出,《野泳去》推动了英国露天泳池文化的复兴,以及更为广泛的户外游泳的复兴。除了其他种种功绩外,这本书还促成了一家野泳公司的成立,并使得“野泳”一词出现在众多书名和无数报刊文章的标题中,成为某种陈词滥调(这种风气刚起来时,罗杰是抱有怀疑的,认为这将一种表达异议、任情恣性的举动变成了生意)。在户外游泳协会之类的组织中,他的书至今仍有着俗世圣经的地位,该协会为争取游泳者的水域进入权四处奔走,并呼吁改善英联合王国的河流卫生状况。

微物世界》

萨福克郡,82

撰文 | 罗杰·迪金  翻译 | 陆归野

我在法国人的港湾害了沼泽热后,虽已康复太半,却依然觉得需要护宅河的慰藉,于是第二天我便一路向东,从多塞特开往萨福克,好在动身北上前仔细筹划一下威尔士与西部地区之旅。夜里到家,我打开灯,照亮后门,只见门外一只刺猬,正在泡芙美人玫瑰的干花瓣间觅食。这个品位不错的小家伙似乎正吃着花瓣,声音很大,嘎吱嘎吱地,像嚼薯片一般。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对我的存在浑然不觉,不过,我若是走上一步,或发出半点声音,它就会浑身僵硬,呆住不动。这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我们又玩了几分钟,直到它以惊人的速度窜了开去,下半身斑斑点点的软毛之上,一身毛刺闪闪发亮,像丝绸般轻轻抖动着。

护宅河的水温已经升到了将近21℃,我游了30个来回,共计一英里。护宅河看上去并不比本地的25码游泳池大多少,却要比它长个5码,水温也要低个六七度。河水更冷的日子里,我通常只会游上一到三个往返:我总是会游完一个来回,因为我只能从河的一头爬进爬出。每趟单程需要蛙泳17下,因此,一英里大约是1020下蛙泳。我来回穿梭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在我的长途漫游中,已经游了多少下,将来还要游多少下,同时又感到庆幸:幸好没人赞助我,我也用不着和任何人比赛,甚至都不用和自己比。我不过是泳池里一名平平无奇的泳者罢了,水平也就中不溜儿,只要能在一个有趣的、最好风景也不错的地方漂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罗杰·迪金

在《湖区与湖畔诗人回忆录》中,德·昆西描述了华兹华斯的诗思和日复一日的长距离散步之间的密切关系,还统计了诗人一生走过的总里程数:据可靠数据,我计算得出,华兹华斯靠这双腿走了得有17.5万至18万英里的距离。我永远都游不到那个份上。我恐怕也永远没法做到菲利普·拉什的程度:据估计,1988年他三次横渡英吉利海峡时,共挥了127575次胳膊,蹬了214326次腿。我告诉自己,最重要的是,对我来说,在自家护宅河里游上一英里就和横渡英吉利海峡一样痛快,这样便足够了。

护宅河中纯天然的、经过生物系统净化的水和不接地气的自来水截然不同。后者更像电或煤气,可以打开、关上,你控制它,并为之付费。正如科林·沃德在《水中倒影》一书中所言,把水变成商品是不自然的,因为水是天赐之物,就像空气、阳光。直到20世纪20年代,英国很多地方才开始供应自来水,人们才舍弃了当地活水那熟悉的味道,开始转而使用水龙头里毫无生气、到哪儿都一个味的自来水。从前的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如今的水却分成两种,一种充满生机,另一种死气沉沉。

一切人造的半自然系统都需要维护,从而催生新的工作。护宅河也不例外。一旦鸟儿离了巢,南岸的树篱就需要修剪,好让尽可能多的阳光照进来。戴着泳镜,我能看到池中水草像高迪设计的教堂尖顶般伸向阳光。蝾螈从清澈的绿水深处径直游上来,吸了一大口气,便再度潜下去了,像采珠人似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除去过密的水草。如果放着不管,这些水草就会烂在护宅河里,淤积起来,最终导致河水脱氧。此外,它还会妨碍我游泳。

我用一把铁头钉耙凑合着做了把除水草用的耙子,将它系在一根绳子的末端,远远扔进护宅河里。这东西够分量,能沉到水下。我从暗沉沉的河水中拖上一捆捆水草,又用干草叉把它们叉到岸上。每一束碧绿水草中,总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或蠕动,或是有水生甲虫泛着金属光泽。这项工作的耗时远超过了我应该花在上面的时间,这是因为每拖上来一捆湿漉漉的水草,我都会在其中翻找小生命,把它解救出来,放回水中,再目送它游走:幼小的蝾螈、一只划蝽、棒状巢穴中的石蛾幼虫,或是一大把种类各异的钉螺,数也数不清,总是不断过滤着河水。有时我会暂时把它们放进水族箱里,观察一阵子。划蝽划着它那鲜艳的、绿松石色的身躯,就好像企鹅游泳一般;至于大龙虱,它们的身体同样也是鱼雷般的流线型。我把每捆水草在岸边放个一星期左右,好让水沥干,这期间水田鼠就会搬进其下,在阴凉的水草屋顶下建起迷宫般的地道。

罗杰·迪金

到底该除去多少水草,又该留下多少,这事总是很难把握,因为各类生物都会在上面产卵,包括蝾螈和蜻蜓。我清完河中央,留了些水草在边缘地带,那儿依然生机勃勃,我的网一扫,就带出了五只大冠欧螈、一只普通欧螈、两只大龙虱、两只大钉螺和一大堆形似微型菊石的小羊角螺。岸边,玄参的花朵刚探出头来,泛着隐隐的绛红色;游泳时,我看见一只水田鼠在芦苇丛的掩护下悄悄溜向前,消失在岸边。我从水平面的高度观察交尾中的蜻蜓相携而行,仿佛正在补充燃料的飞机,还看到一朵朵蒲公英,乘着护宅河上方的热气流任意飘荡。很显然,水面上的空气要更凉爽些,毕竟护宅河的一端处在大柳树的荫蔽之下,瀑布似的银色树叶沙沙作响,河水则化作树液流向天空。

在游这一英里的时候,我不断遇上一只孤单的豉甲虫,接连画着圈打着旋,从河的一端到另一端,像是在写花体字一般。和水黾一样,它根本不是在游泳,而是以自身那弯月形透镜般的身体为筏,在水上行走着。它那看上去无比随机的行进方式不禁让我感到好奇:它这是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过,说不定它对我也有着同样的疑问。这场相逢让我开始思考每只昆虫的个性: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把它们想象成小机器人,每一只都会按程序设定做出完全相同的举动。去年,一部名为《微观世界》的法国长片让我惊叹不已。影片讲的是法国南部一片随处可见的田野中昆虫的真实生活,呈现了昆虫生命中一些微小的日常,令人印象深刻:比如精心打理触角,或是在风铃草的花朵上铺一张床。这些场景温柔地让人们想起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让人意识到,那些我们总觉得和自己判若云泥的生物,与我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亲缘。

罗杰·迪金

影片的两位导演玛丽·佩雷努和克洛德·纽里德萨尼很快就发现,他们手下这些小演员演技和脾气各不相同,每只昆虫的个性也由此得到了体现;事实证明,选角试镜很有必要。有一场戏需要一只瓢虫爬上一片草叶,再从叶尖起飞。在20只瓢虫中,导演们只找到了三位天生的表演者足以担此大任,能按剧本演好这场戏。而在参与试镜的数只屎壳郎中,会在镜头前乖乖滚粪球的,他们只找到了一位。其他的都十分顽固,拒不展现自己的本事。在两栖动物中,我明显注意到,花园里的蟾蜍有着鲜明的个性,它们常常误入厨房,这可能是因为那儿有台雅家炉。当我抓起它们,想放回菜园时它们本该在那儿履行防治害虫的职责有的蟾蜍一声不吭,就这么静静被我抓着;有的却会在试图逃跑时毫无形象地挣扎一番,还会把伪装成毒汁、其实只是略带毒性的液体喷在我手上,好让我一个恶心把手松开。

游到最后几趟时,我心想,我们是个多么喜欢用护城河把自己围起来的民族啊。我们对欧洲大陆疑心重重,对英吉利海峡隧道更是一万个不放心。难怪16世纪时护城河是如此风行,毕竟法国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随时都可能入侵。每个小英格兰人都可以拥有他私人的英吉利海峡。于是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横渡海峡;《远大前程》里,文米克就住在一座带护宅河的小屋子里,还请匹普前来参观过,而我和文米克并没有任何不同:我满口称赞。这样小的房子,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识;那些哥特式窗户真是奇形怪状到了极点(大多数都只是装点门面用的虚饰),还有一扇哥特式的门,矮到几乎进都进不去。

你瞧,那儿还竖着一根地地道道的旗杆,文米克说道,每逢星期天我就把一面地地道道的旗子升上去。你再瞧瞧这儿。这座吊桥,我一走过去就把它升起来,就像这样然后里外就不通了。

所谓吊桥其实是块木板,架在一道四英尺来宽、两英尺来深的水沟上。不过,看他升起吊桥、拴好绳子时那种得意扬扬的神气,倒是怪有意思的。他这会儿正微笑着,是心里乐滋滋的笑,而不光是刻板机械的笑脸了。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野泳去》,较原文有删节,标题为编者自拟,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图片(除书封外)均来自The Roger Deakin Estate。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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