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宛
从2015年至今，Demna担任法国奢侈品牌巴黎世家艺术总监已经将近10年；从2021年至今，由他执掌创作的巴黎世家高级定制系列已经举办了四次发布秀。如今是时候去进行审视和深思了，于是人们便看到了以冥想课程为背景音乐的巴黎世家第53季高级定制系列发布秀。
“在今天的课程中，我们将学习通往更幸福生活的途径”，这是冥想录音的开头，随后温柔而缓慢的女声又说道：“感受新鲜的空气和所有的积极能量”。这和Demna每天聆听的冥想课程没有太大不同，而他也认为这有助于激发内在的创造力。
但当这种内在创造力通过可视的服装和配饰进行外化，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却不似朗诵冥想录音的女声那般温柔。事实上，那些看起来和温柔背景音乐对比强烈的服饰本身就是由Demna忠于内在“积极的”、“新鲜的”创造力的体现。
纵览此次发布的整个系列，一个明显特征是其融合了街头风、哥特风、滑板风和重金属摇滚风与半极简主义半新派奢华。而这些偏偏又是Demna最为鲜明的风格，让他在2010年代初期快速崛起并成为当下时尚行业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他在掌舵巴黎世家的近十年里塑造出了一系列标志性的设计特征，包括宽肩西服、印花连衣裙、视觉错视袜靴，以及廓形多变的卫衣、牛仔裤和T恤。在具有回顾意义的节点性时刻到来之际，已经成为经典的标志性元素必然会得到更多强调。
一个最直观的表现便是，Demna在此次高级定制系列发布会中用一系列廓形充盈的街头服饰做为开场，具体到搭配上则是T恤、羽绒夹克、牛仔裤和牛仔夹克以及皮衣和格纹衬衫。对于一个高级定制系列来说，这似乎有点太不正式了。
作为比对，2021年和2023年的高级定制系列分别采用极为正式的黑色正装西服和晚礼服裙作为开场，即使是在2022年发布的第51季高级定制系列中，Demna也用日本石灰石基氯丁橡胶潜水面料做了一套西服。
但甚少有人会对变化感到惊讶。Demna已经将个人美学完全注入巴黎世家，沿着品牌创始人Cristóbal Balenciaga留下来的遗产不断创新。相较于以一个宏观的主题统率整个系列，他从细节入手选择了四种经典设计元素——七分袖、对廓形和茧型设计的重视、设计奇异的奢华头饰和面料创新——作为贯穿的线索。
再以开场后所呈现出的一系列日常服装为例，具有茧型外观的T恤并非来自内置框架或填充物，而是得益于丝质氯丁橡胶缎面内衬的支撑；看似平常的法兰绒衬衫实际上饰有丝质簇绒刺绣；系在臀部的夹克让整体廓型显得宽大却兼具层次感，但其实是裤子的一部分。
简简单单的几件服饰颇有“日常中见真知”的姿态，凸显出巴黎世家在廓想、面料和裁剪上的遗产，以及Demna的创新精神。
而第15套和第17套造型之中的卫衣和T恤更进一步，在继承七分袖造型的基础上，其图案由艺术家Abdelhak Benallou花费约70个小时绘制而成，叠加前期的面料制作流程，整体花费时间超过100个小时。
在Cristóbal Balenciaga运营时装屋的日子里，他能够在巴黎乔治五世大道上的工作室里花费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钻研衣袖廓型。当时代的指针摆向Demna的时代，当代高级定制精神在挖掘日常生活着装所能承载的技艺和钻研上得到体现。
如果有意对Demna在巴黎世家的创作历程进行梳理，会发现不同服饰的叠穿和拼接也是他上任后最先被引发讨论的设计之一，而如今这一带有街头风范的特征融入了高级定制，从日常服饰变成礼服，其中一件外表庞大的钟形舞会礼服裙能够适应各种身材穿着。
在这些年里，那些过去被认为难入高级时装界限的服饰单品，都在Demna手中也得到新的诠释。不仅仅是使用昂贵的面料进行制作，而是重新融合形成了一套独特审美体系，既关乎街头的日常穿着，也重新诠释正装场合的规则。
但必须是被颠覆过后的规则。在以一系列与传统高级定制印象相差极大的日常着装服饰作为开场后，Demna一如往常，在闭幕前让多位模特身穿礼服登场。礼服整体上以典雅修身廓型为主，细节却不循常规。
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胸衣直筒礼服裙是用铝箔做成，Demna在过去这些年里多次展现了对这种材料的喜爱，由其制成的服饰轻盈且具未来感，凝固的褶皱外观与走起路来产生的簌簌律动声响形成了巧妙的对比。
造型34也是这般。如果不是时装秀结束后得到专门解读，或许难有人能想到这件立体修身的白色长裙是由塑料袋制成。
巴黎世家创意团队将回收而来的大量塑料袋进行融化和再造，由此形成的全新面料带有贴合身形的效果。另一件垂褶连衣裙则整片皮革制成，无任何裁剪痕迹和缝褶，仅仅用一枚巨大的安全扣针固定，复杂的廓型承载着面料最为精简的的“原始风味”。
极具创意性的思维和手法贯穿到创意至设计的每个流程，有时你甚至无法区分出同是皮毛面料的差别。例如造型37和造型38的礼服裙均有着毛皮外观，但前者是由人造仿毛皮制成，模仿了数百年前边角料重复利用的传统；后者则是由植绒羔羊皮制作，环绕在模特肩上的是1960年的Cristóbal Balenciaga原版典藏项链。
多款别具匠心的头饰则散落在不同造型之中。
开场后模特头戴的帽饰由巴黎世家与艺术家Alastair Gibson合作设计，使用碳纤维制成，而覆盖其上的手工垂褶树脂冷冻T恤，则来自于艺术家倪灝。精巧的蝴蝶面纱是由艺术家Yumi Okita的作品启发而来，其上的刺绣需要耗费数百小时才能完成。
在巴黎世家的秀后笔记中，蝴蝶寓意着变革、希望与自由。但其中有意思的地方却是，这些绚丽缤纷的蝴蝶面纱并没有和典雅且正式的晚礼服搭配，转而成为了街头日常服饰穿着的一部分——在上个十年，由Demna作为引领者之一发起的街头风潮推动了时尚行业观念和范式的变革。
早前Demna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他对革新制作过程和内容更感兴趣，每个季度会按照“服饰清单”来反复演绎卫衣和牛仔裤等单品。但他在真实情境里的做法并非以艺术总监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展示“旧物焕新”或“日常变奢华”的魔法，而是让受众能够参与到服饰意图的阐释之中。
消费者购买奢侈品牌服饰，通常是购买艺术总监的创意，包括巴黎世家在内的品牌也是如此。这是品牌能在市场上生存和运营的基础，但实际能做的事情却更多。
过去人们觉得着装时髦，是因为觉得这是知名设计师的作品，沾了好品味的光；但如今态度却有些变化——我买这件衣服是因为它能让我看起来更酷，但这种酷劲不由设计师诠释，其听从于消费者内心。
行业逻辑范式的变化直接影响了奢侈品牌的设计、生产和营销模式。这并不是说以追求奢靡华丽和精工雕琢的传统模式被抛弃，而当街头服饰和潮流服饰为主导的日常穿着得以进入高级时装后，一个更为多元的环境让更多人参与到发声和阐释的过程之中。
这也是为何在当下这个高速运转、高速新陈代谢的行业里，Demna及其掌舵之下的巴黎世家能够持续散发影响力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把亚文化引入奢侈品行业、也不只是因为那些引发热烈讨论有时甚至带点争议的营销，而是他变酷变时髦这件事从设计师赋权消费者，变成了消费者全权掌握。
从日常生活穿着中获得启发而创作的服饰便是这种范式转变的外化，当然你可以说是时尚民主化的时代精神体现。对于巴黎世家这种历史深厚且体量大的品牌而言，每个季度借鉴档案作出数十套工艺卓绝的华美服饰不难，难的是在承袭历史遗产的基础上对品牌和行业的既定规则进行颠覆。
如今Demna正在将他的风格、创作模式和思维体系以最完善的姿态在高级定制系列中呈现。作为一个在半个世纪后重新打开巴黎世家高级定制大门的设计师，他此前已经创作了三个高级定制系列，西服套装、晚礼服长裙、卫衣、牛仔裤甚至潜水橡胶面料紧身衣都已经被呈现了一遍。
不管是出于担忧亦或者期待，行业总免不了会对Demna的创意水平的维持产生猜测。而Demna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毫不犹豫地在掌舵巴黎世家十周年之际将他最擅长的日常穿着风格在高级定制系列中呈现，借由高级定制这颗奢侈品行业“皇冠上明珠”来郑重进行自我宣告。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感到惊喜。高级定制是消费群体小的、昂贵的和工艺复杂的，但毫无疑问首先是先锋的。在Demna和巴黎世家这里，高级定制先锋性体现于既从过往的典藏档案中寻觅出廓型和技艺进行现代化改造，也通过种种怪诞谐趣的鲜活感来使其毋需拒人于千里之外，人人都能欣赏和发表见解。
之前巴黎世家甚至专门在巴黎乔治五世大道10号开设高级定制精品店。在1937年至1968年间，Cristóbal Balenciaga在这里创立高级定制沙龙与手工坊，而今日的消费者能够在店里购买高级定制作品，当然他们也能前往店内二层的手工坊进行量身修改。
或许有人会提出质疑，从高级定制再到奢侈品牌，其立身之本仍然是稀缺性，过度去亲近日常的姿态会使其高端属性迅速被稀释。但回顾Demna过去十年的种种举措，他非但没有让巴黎世家的历史和价值淡化，反而凭借创造力和颠覆性举措去重新界定了奢侈的边界。
没有人会因为巴黎世家对日常的、生活化的穿着投入关注目光而认为不再奢侈和稀缺，其中内含的自我定义态度反而拉近消费者与品牌的距离，这是一种亲密感的体现。在Demna看来，巴黎世家的高级定制，更在意的是穿着者的感受和体验。
当我们站在穿着者的角度去看待和思考，真正了解这些服装的语言和背后的故事，无一不会被其中这些创意细节所打动。
就像此次高级定制系列的压轴之作，一件尼龙婚纱礼服，即是对经典Gazar面料的重新演绎，也是对服饰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一次探索。这件礼服制作约需30分钟，由工坊的三名工匠将亲临穿着者家中制作——将47米长的面料直接悬垂于身，但具体会呈现出什么样的造型？这取决于穿着者的想法，随后工匠们会帮助对面料进行折叠和固定，最终让服饰成型。
毕竟说到底，穿过种种服饰面料、廓型和制作技艺的演绎和述说，背后最终对其意义作出决策的仍然是人。人的心境及其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们会怎么制作服饰、看待服饰，以及如何用服饰作为传递理念的载体。而所有人最关注、投入精力最多的环境，便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在巴黎世家，Demna没有任何保留、折衷和退让地将其呈现。他已经把这件事做了10年，未来显然也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