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窄播 朱若淼
血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水果。它每年在春节前后大面积上市，以特别的果肉而出名，记忆中的味道酸中带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限于短暂的货架期、物流条件和未被打开的销路，四川内江资中县的血橙名气鲜少走出省外。最近几年，乘上生鲜电商快车的血橙走出四川。它那血色的果肉，因富含花青素而被卖家、社交媒体博主们所推崇。
不过柑橘是水果里的大家族，品种间的竞争高度内卷。对比赣南脐橙、广西砂糖橘、象山红美人等不断涌现的爆款，资中血橙还没有长出绝对的竞争力，尽管近年它已在新渠道和中产健康消费趋势的加成下成功出圈。
过去几年的工作，我们写作了很多水果品类——抚远蔓越莓、台州小西瓜、阿勒泰大闸蟹、赣南脐橙……这些有关水果的商业故事，让我重新对家乡的土特产好奇——什么推动了血橙的出圈，又是什么构成它更上一层楼的障碍？
县里来了新品种
老麻是我接触的第一个血橙商家。我们在小红书上认识，他发给我的定位在资中县罗泉镇，从内江市区出发到那里大概70公里，但车程花了近两小时。
罗泉地处内江的西北边缘，与眉山市交界。下高速后，沿途的油菜花田从小平原变成梯田，我们顺着山脊线的陡坡翻过两座山丘后见到老麻。他操着外地口音，来自湖南。岳父岳母在这里分有数亩田地，老人们早已把它们打理成果园。
果园散布各处，有的在后山的斜坡上，有的在马路对面的田坎里，还有的要穿过整片油菜花田才能抵达。种植的水果主要是柑橘，也包括一些李子和本地樱桃。这些果实的销售期覆盖全年，是老两口的主要生计来源。
四年前，老麻和老婆一起回到罗泉，利用电商帮家里卖果子。每年过了元旦，血橙总是他们家的热销单品。
罗泉镇是资中县境内血橙的老产区。1992年，资中县从中国农科院柑橘研究所那里引入意大利塔罗科血橙。早期血橙的种苗是县政府免费发放的，老麻的岳父村里是最早试种的果农，血橙进入前，当地历来就有种植柑橘的习惯。
跟老麻穿梭在他家果园时，我们路过好几片柑橘地。时值3月中旬，椪柑、不知火正接替血橙上市。四年的水果销售，已让老麻能熟练地识别各类树种，血橙是其中最易辨认的。它的果皮深红，个头圆整。
资中县现在是全国最大的血橙产区。在新品种没有走红的头几年，地方政府在背后做了不少努力。
为提高本地血橙的竞争力，各村的血橙被要求挂到元旦以后再销售。2010年，这里的果子通过地理标志产品的认证，正式定名「资中血橙」；2014年，地方政府开始扶持产业化的果园，次年二月，资中县内的省级农业科技园区获批升级为国家级。
钟良在此契机下被招商引资到银山镇。
当时正感受到工程生意走下坡路的钟良，正有返乡的打算。他和老婆都来自资中西部乡镇，那里是血橙的老产区。
钟良的果园选在在银山镇朱家场。那片160多亩的果园距离内江市区不远，约半小时车程，地势平坦，沱江河流经该县。更平缓的地势，连片的土地，加上政府的扶持政策，让钟良没有选择回老家种植。
10年过去，园区承诺的基础设施建设陆续兑现。果园与村道打通，蜿蜒的柏油公路与乡道相连。进入园区前的大段乡道，从原来的4.8米拓宽至6.8米。此前园区许诺的水利设施提灌站，如今早已投入使用。
「我们这儿还接待过省委书记。」那是2020年的事，院子用简易建筑材料搭建，钟良和家人在这里生活、办公，也在这里分选、打包果子。院墙上挂满招牌，上面有的写着「现代农业产业园」、有的是与四川省农科院合作的示范基地招牌。
为了形成差异化，钟良在入驻之初便选用了新品种，那还是他从县农业局打听到的消息。彼时，四川省农科院培育的晚熟血橙已进入商业化推广阶段。新果苗种下去的第二年，他通过县农广校的培训与学校的专家取得直接联系，这些老师后来帮钟良解决了很多问题。5年前这批新品种正式进入市场销售。
在朱家场，像钟良一样的规模化农场还有好几个，面积从上百亩到上千亩的都有。「大部分是老产区的人过来包地种植，我知道的本地人只有一个。」大户们的果园连成片，加起来数千亩。据官方公开的数据，整个资中境内的血橙种植总面积约30万亩，年产量约40万吨。
血橙产能的提升与品牌知名度的提高相辅相成。过去的五年，「资中血橙」的户外广告出现在川渝各大机场、高速、地铁等人流密集区域。关于它的推介会被开到成都、澳门、上海、厦门等经济发达的城市。2021年，资中血橙首次出口。100吨的果子从内江国际物流港出发，走成渝主轴跨境公路入境泰国市场。
电商与年轻人
地域品牌越来越大的声量背后，更离不开本地果农充分抓住的线上机会。
钟良很早就开始在线上卖血橙。还没干果园之前，他每年会帮老家园子卖果子。那时候微信、抖音都没兴起，他的主要推广工具是QQ说说和QQ群。2018年底，钟良注册了抖音账号，展示自家和周边的果园。抖音吸引来的流量，被他转移到微信上。现在他的电商主要依赖微信，因为规则简单。
在资中，大大小小的农户都在电商上卖果子。钟良家也是村里的快递点，当地老农隔段时间会用竹篓背着血橙到钟良家来分拣、打包、发快递，「每件收15元。」
这些散户有相似的特点——依赖家里的后辈远程接单。老麻也是如此，他今年36岁。刚开始时，老麻把淘宝、微店、拼多多等各个平台试了个遍。去年年底，见九岁的大女儿刷小红书，老麻也开了账号。虽然这是个新流量机会，但他还没摸清门道，老麻觉得那是个需要精致照片和故事的平台。
在小红书上，慢慢比老麻卖得好。虽然她去年年底才开始带货，但已卖出三百多单。慢慢今年25岁，在成都上班。她很早就有帮家里卖果子的想法。读大学时，她曾想注册淘宝店，但因为手里没钱缴纳押金而放弃。
最近几年，喜欢刷小红书的慢慢发现上面卖货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决定试试。「小红书上女性客户多，我印象里女生比较男生更爱买水果一些。」作为电商新手，慢慢的粉丝量只有200多人，但今年一篇获得97个点赞的笔记为她带来更多曝光。
很多顾客第一次找来都是通过搜索，在看到笔记下单后，不少客人被转化成复购客人。「血橙上市的时间刚好在年前，很多人会买回去专门送礼用。」
今年果期接近尾声，慢慢预估帮家里的果园赚了数万元。按照今年血橙的市场批发价每斤1元到1.2元计算，她估计每斤血橙能比卖给批发商多1元多。
不过，批发商仍是她们家最主要的客户，「我最多每天也就发十多单。」慢慢觉得订单太多对父母也是负担。她和父母分工明确，慢慢远程在线上接单、做客服，父母在家根据订单采摘、包装，送去快递点发货。「地里的工作都是爸爸妈妈做，现在请人的成本太高了。」
像慢慢、老麻这样帮家里卖货的年轻人，在很多产区都有。这些年更迭的电商和想为家庭出力的年轻人，为产地带来新变化。
但产区的长期发展仅靠电商的动力显然不够。这还与更多因素关联，例如更有市场竞争力的品种、更有组织活力与能量的本地行业组织、合作社或领头人，更强势的市场品牌知名度，以及有利的市场趋势和消费、零售风向，都与一个产地的长远命运息息相关。
在这条道路上，资中血橙还面临变数。
行情、气候与人口
过去一年老麻明显感觉生意不如上年，好几个前年定下大单的客商，今年都转型了。钟良对今年的市场行情态度也不乐观。他虽然种植的晚熟品种，每年到三月下旬才开始上市，与早熟血橙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差，但这个优势并不绝对。进入5月以后四川的本地樱桃、李子、草莓等热销水果陆续上市，它们会挤占柑橘的市场份额。
去年开始，很多水果都卖不动。赣南脐橙、丹东草莓、智利车厘子去年相继爆出价格「腰斩」。全国范围的水果产能过剩，在叠加了经济大环境和气候变化因素之后，市场远不如预期。
「对我们来说销售都不算困难，它无非是行情高低的问题。」相比起老麻、慢慢那样的散户，钟良每年还能获得相对稳定的客源，加之晚熟品种的相对优势，销售上的压力对他而言无非是利润高低的问题。
用水和劳动力是更困扰钟良的麻烦。
今年入春以来，内江已经连续两个月没下有效降雨了。我们见面的前一晚，内江下了一场三月以来难得的春雨，雨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但钟良说，那对旱情起不到关键作用，「我早上专门去挖了下土，下面的土完全是干的，没有淋透。」
果园里的水池
这是近两年内江旱情的缩影。始于2020年持续三年的拉尼娜现象，导致四川出现连年的干旱。去年的旱情更是造成四川境内多条河流几近断流，水电站因无法发电而造成部分城市用电紧张，农业更是遭遇直接冲击。「我们周围没有栽下秧子的田多得很。」钟良感叹道。
目前他的农场主要靠提灌站引水，据他估算，每棵树大约需要200斤的水来灌溉。干旱年份，果园只能依赖水利。但当地的基础设施还有诸多问题有待改善。「沱江的水并没被很好地利用起来用于本地，它都流走了。」
钟良觉得这一方面是因为水库资源没能被有效利用。这些年来附近的水库陆续被分包出去，用于养殖业。原本作为公共水源地的水库，承包给养殖户之后，取水变得更难了。另一方面，老水利设施早已废弃，而新修的水利设施还有待改善。
我们见面那天下午，钟良刚从镇里开会回来。镇农服中心当天组织讨论提灌站水管的修改方案。
提灌站是近年来镇里新修的水利设施，它在丰水期将沱江水引入村里临江的蓄水池，再利用水泵将储水输送到散布山间的小水池，果园的用水正抽自此处。钟良所使用的提灌站由于管道设计问题，送水效率不高，镇里已打算整修。
在钟良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农村不存在灌溉问题。水渠遍布村庄，渠里总流淌着河水。如今老水渠早因无人维护而报废。
干涸的水渠就像村里劳动力的缩影。钟良觉得，基础设施还有解决的余地，但老龄化已是长远的担忧。
目前他的果园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仍依赖人工。相对小的种植规模和层次起伏的山地，导致这里还没有实用且经济的机器来替代。
他的果园每到修枝疏果、采摘期都需要雇佣十几个人。钟良现在的招工还不成问题，这得益于当地平坦的地势所带来的密集人口。但他的工人大多年过六、七旬，「五年过后，现在用的这批人你让我雇我都不敢用了。」
即便未来的返乡人群是可能的劳动力来源，但钟良对此并不确信。「50多岁的人可能要去城里帮着带娃，即便愿意出来工作也可能会看不上我这里的工资。」目前果园每天给工人的工资是60到80元，「他在外面打工每天至少都能拿180、200元。」
在他老家，用工问题已经显露。资中西部地势更陡、土地更碎，年轻人出走已成普遍现象，「西边乡镇有些村的土地已经抛荒了。」钟良说道。
在罗泉镇，跟老麻走了一路，我们碰见过废弃的果园和冷清的院落。我们经过一处黄色砖房的院子外时，老麻停了下来，「像这户人家他们没有子女，你看他们这种房子破了都没人管，造孽得很。」由于没有下一代，老人辛苦一年种植的血橙可能会因为没有销售能力，而颗粒无收。有余力的时候老麻会收这户人家的果子一起卖。
年轻人流出意味着没有能帮忙的后代，也意味着信息的滞后。
三月资中境内的早熟血橙已进入新一轮的生长周期。果园里橙花又开了，它发出的淡淡清香偶尔会被路人察觉到。老麻觉得岳父越来越干不动了，我们路过好几棵果树，枝繁叶茂，但老麻却说，如果希望未来长出来的果子更有卖相，那些树都应该修枝了。
老麻的岳父今年74岁，我见到他时，正蹲在地里嫁接新的品种。最近两年，老麻通过做销售得知了市面上正流行的柑橘品种——明日见和春蜜露。试种的果树刚开始有产量，今年大部分送给了线上积累的老客户。老麻的岳母说，他们家现在是村里唯一种植春蜜露的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