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凉山作家的春节回乡记

在神光普照的凉山,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返乡就是精魂归位。

图片由包倬提供

腊月二十八,作家包倬从昆明出发。如果他足够幸运,在宽不过6米的乡间小路上,那辆小排量的白色铃木车通常只消7个小时,可以完成400多公里的旅途。

车身跨过金沙江,面前就是大凉山。在云南省巧家县的对面,繁荣不复的葫芦口,他显得愈发渺小,被空旷包围。

1998年,原名包世虎的凉山少年,跟随叔叔离开家乡会东县。那时他刚18岁,一走19年。

他自幼喜爱看书,擅于结党外出,有过一段出入袖刃的日子(即便从未承认这一点,但他时常在醉酒后流露的凶狠神态,证明这极有可能),独独不爱呆在学校。在那人与苍鹰竞食的地方,辍学并不是稀罕事。

“那时候最好的路是读中专,很难考,考不上的。”他说。

他那明显不合身的天蓝色肥大外套,不知道流经了多少位堂兄的身体。粗布裤子仅仅具备了遮羞和保暖的基本功能。这个未经人事的18岁少年,大凉山上曾经的好汉,为了生活,不得不前往攀枝花,开始新的命运之旅。

大小凉山的彝族兄弟们,通常会聚在离家乡不远的地方,活儿不算多,但足够生活。他起先跟着亲戚做着粉刷匠,偶尔兼职能够胜任的敲打工作。

他从不避讳在我面前提起那段岁月:他的苦闷、恐惧,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对世界一点点的认知颠覆。这完全不同于凉山的过去,不是单调的白石头和黄山土,不是乡民争端,不是烧酒和刀子。

故乡不过相去100多公里,但通讯落后到整个乡镇只有一台电话。在攀枝花的那些年,包世虎若要联系故乡的亲人,只能拨通江西街镇政府的电话,“通过熟悉村子情况的乡干部,找到一个更熟悉情况的村民,将口信带给父母。”

贫困让凉山为外界熟知。但这不是凉山的一切。在石头疯长的山腰上,在苍鹰落脚的山头,伟大的彝族从凉山走出,这不是贫穷所能概括的地方。

2000年,互联网全面进入中国大小城市。在攀枝花,青年工人包世虎很快学会了上网:最开始是QQ,然后是文学网站。

1980年代“黄金岁月”逝去多年,谁也没有想到,中国文学会被裹挟在互联网的大浪里,重新进入凡人的视野。

在当年最火的文学论坛“榕树下”,包世虎看到了网络文学的大势所趋。

“写得很烂,我写得比他们好。”2001年,在看完几十篇各地网友的精心之作后,他发出库布里克式的豪言。

他的几篇半自传体的小说,很快便发表在“榕树下”。2002年,包世虎第一次通过电子邮件,将小说发表在东北文学杂志《短篇小说》上——这是当年一本热销的文学杂志。

这篇有他自己中学经历的小说,取名《流年似水》。为此,他收到了260块的稿费。

这笔稿费高到令他惊讶。要知道,独自一人来到昆明的这一年,他做房产经纪的每月工资不过400多块,穷得赛过老鼠。但好在“做租房生意,起码能够解决住宿问题。”

2005年,包世虎积攒了一小笔积蓄,到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参加自考。这一年,他将名字改成“包倬”,留用至今。

同一年春节,在外闯荡多年的包倬决定回家。

旅途之艰难令常人无法想象。他需要在昆明坐上大巴到东川区,这通常需要三个多小时,然后转大巴经过会泽县到巧家蒙姑镇,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他乘船到金沙江对面的会东县,转上面包车到大崇镇——这又要耗费一天的时间。第三天一大早,他乘坐电动三轮车,向更高处跋涉。

电动三轮车往往爬至一半,那可怜的动力便再也无能为力。他只好在山道旁搭着拖拉机继续上山。“一路惊心动魄,路边就是悬崖。”

2014年,包倬离开呆了7年的《生活新报》社,进入昆明市文联一家文学杂志社,一边做文学编辑,一边开始半职业化的写作之路。

他喜欢昆明,将之视作第二故乡。他说:“人和城市是有缘分的。我在这里能够稳住生活。(人)就像一颗种子,飘落至此,发现适宜生长,就留在了这里。”

呆得久了,自然形成一种习惯,但那不是他的理想家园。“没有我的归宿,没有我的父母,没有我的最初记忆,没有我的血脉。”

在此之前,他发表的《狮子山》、《纸月亮》,包括更早的《渡口》,无一没有凉山的影子。

在他那间老社区60平方米单元房里,在塞了流亡作家塞尔努达和托宾文集的书柜旁,每逢喝醉酒,他总会给我描述那个高高在上的故乡。他讲那里的野石头;讲面朝黄土背朝天;讲缄默但严厉的父亲,如何用暴力消解家庭的隐患;他讲大凉山荒凉的故事,那些智慧的故事。

比如他讲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街上摆两个颈口窄小的坛子,如果有人够胆伸手入第一个坛口,他就给5毛钱。很多人上了当——那坛子里装着粪便。

“那第二个坛子里装着什么呢?”

“装着清水,但你需要花一块钱使用。”包倬哈哈大笑。他的瞳孔忽然放大,嘴角下降,像在嘲讽我们这些”“山外人”,又像是让自己恍然大悟。

这个西南文学界一颗崭亮的新星,时近中年的彝族壮汉,在回忆往事时,是毫无逻辑的。在他的故事里,事发与结束没有因果关联——你能说出野石头和苍鹰的关系吗?它们如何被捆绑进一个故事、一首歌谣?

这些年,他走过云南很多地方。建水的朱家花园,巍山的马家大院,他看见近代那些富甲一方的大户,从未远离故土。他感到羞愧难当。

返乡的日子里,大多在喝酒中度过。那些走过来敬酒的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亲人。“这些人都不是过客。你知道他们会守在这儿,感叹时光如梭。没有办法,这里才是你的血脉。”

大年初6的早上,包倬再次离开神光普照的日子,离开荒凉如黄土的村民——这些人像石头一样扎根大凉山。他踏上异乡之路,明年还会再回来。

“某年回故乡过年,雪夜,大醉。”他在一篇随笔里写道:“一个人沿着朦朦胧胧的村庄走。想我小半生疲于奔命,逃离故土,面对沉默的山庄,突然羞愧难当。路遇水井,跪下,捧起冰凉的水,饮尽,泪如泉涌。”

最近几年,他开始计划搬回凉山,守着父母,在故乡终老一生。他离开得越久,返乡的欲望便越深。计划可能不会马上实现,但种子一旦下了地,回家就不远了。

一代人来,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在每一个醉酒的夜晚,在异乡僻静的窗前,想象他的寂寞,想象他是凉山一个无形的相,是它失散在外的精魂。

返回的人们归位后,凉山才神形兼备。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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