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彭朋
近日，两办印发《浦东新区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2023－2027年）》（下称《实施方案》）。
2024年1月26日，国新办就推进浦东新区综合改革试点举行新闻发布会，国家发改委副主任李春临表示，全力支持浦东新区推进综合改革试点，确保《实施方案》落实落地，争取创造出更多可复制、可推广的成功经验。
为何在此时此刻出台《实施方案》？提出了哪些最新理念？哪几个领域有望率先实现突破？如何将政策落到实处？……
对此，上海市宏观经济学会会长、上海市政府重大行政决策咨询专家王思政于日前接受了界面新闻的专访。
王思政曾从事涉外经工作多年，长期在上海市发改委系统工作，先后担任上海市发改委副总经济师、上海市信息中心主任、上海市发改委副主任和巡视员等职，曾主持过多项国家和上海市重大项目、规划、政策的编制和研究工作，具有丰富的实操和研究经验。
“中国过去这么多年来的经验说明，越是困难的时候开放度会越大。”王思政强调一定要解放思想，按市场规律办事，要敢于面对风险、管理风险，在风险当中趋利避害，接受挑战。
以下是经界面新闻编辑整理的采访实录：
选择浦东的多重理由
界面新闻：此次出台的浦东综合改革试点，怎么理解改革的综合性？
王思政：方案从经济社会到城市的治理方方面面都涉及，这也体现了经济发展的规律，从经济建设到城市建设到民生建设，例如城市治理很多牵涉到民生，甚至牵涉到第三方组织的发育。所以说，这是一个全方位的改革，因为这个改革将来要在全国做示范引领。
界面新闻：为什么是此时此刻出台综改方案？为什么是浦东？
王思政：先讲一个大背景，此时此刻出台是因为我们现在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秩序发生改变，随着中美局势变化、俄乌热战、巴以冲突加上新冠三年疤痕效应消退，原来我们一直讨论比较多的一些“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比如欧盟脱钩俄罗斯能源供应链。这些情况造成我们现在对未来的信心下降，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百年大变局带来的影响巨大，中国过去这么多年来的经验也告诉我们，越是困难的时候开放度会越大。当年浦东开发开放的时候小平同志讲过一句话：“上海是我们的王牌，把上海搞起来是一条捷径。”
为什么选浦东？
中国要在2050年建设成为世界强国，但是全国30多个省市不可能齐头并进，那么上海就承担起率先突破的表率作用，中国近代史以来，无数个大事件在上海发生，我们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各方面积淀，提出了2035年要基本建成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
而上海16个区也不是齐头并进的，要先找一个地方探索，那么最有条件的就是浦东新区。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浦东新区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经济实力最强，开放度最大，以及应用场景最丰富。
界面新闻：这次试点方案里几个地方都讲到了应用场景，为什么？
王思政：如果选一个很小的、没有影响力、场景也不多的地方试点，最后没法复制推广，一定要选有流量的地方，要有经济流量、贸易流、货物流、资金流、人流，要有一二三产业、创新领域，浦东新区是最合适的。
界面新闻：从深度接轨国际的角度来看，我国从1978年改革开放开始开放国门，20世纪80年代建立深圳特区，90年代开发浦东，核心都是营造一个符合国际惯例、对境内外投资都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环境。2001年，我国正式加入WTO，开启全球贸易大门。但随后以WTO为代表的国际贸易多边体制陷入困境，区域经济一体化成为趋势。2013年，国务院批准设立上海自贸区，自贸区通过制度创新而非制度优惠来释放增长动力，这也是我国新一轮改革开放的核心。后来又出现了CPTPP（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DEPA（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事实上，国际贸易一直在发生新的变化，我们也一直想紧跟国际形势。
王思政：对，浦东综合改革也跟CPTPP和DEPA是关联的，就是尝试在服务贸易开放和数字开放上，为积极谈判加入CPTPP和DEPA做先行先试。这两大谈判的应用场景在浦东也是最丰富的，浦东有外高桥保税区、自贸区、临港新片区、张江科学城、陆家嘴……
界面新闻：方案里第一条政策提到完善高标准市场规则体系。有专家指出，现在全球贸易规则谈判的目标从关境外向关境内转移，从关税等问题转移到国内投资准入等规则的改革。您怎么看？
王思政：全球贸易的规则确实在改变。今天市场的发展形势肯定是超过现有的全世界的法律法规和原来通行的国际组织的管辖范围，原来的WTO涵盖不了这么多新型贸易，所以新的组织和规则出来了。
新的全球贸易规则谈判回到根源上，准入就是制度改革。什么叫市场准入和准入前的国民待遇？就是你给国资什么待遇，就给民资、外资什么待遇，地价、银行贷款利率都一样。目前我们对企业是按所有制分的，而发达国家不是按照所有制分类。
数字经济亮点突出
界面新闻：此次方案提出，在全国统一的市场准入负面清单基础上，制定实施浦东新区放宽市场准入特别措施。
王思政：对，例如方案支持符合条件的外籍人才担任上海自贸区及临港新片区、张江科学城的事业单位、国有企业法定代表人，这个在以前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很多改革也许会有弊端，但是要看大方向到底对我们好还是不好，这个要想明白。
界面新闻：在市场规则这个条款之内，特别提到探索有序放宽电信服务、医疗健康等服务消费市场外资准入限制，为什么单拎出来这两个产业？
王思政：这就是数字经济开放的要求。比如，华为作为基础电信运营商，是不是可以参加发达国家新基建？反过来，发达国家的基础电信运营商能不能到中国来参加新基建？中国的微信、抖音、中移动、中电信可以在美国开展增值电信业务，美国的同类运营商，比如说Facebook、谷歌、推特，包括去年最热的ChatGPT能不能到中国来开展业务?
大国之间的竞争合作，不仅仅在外交上讲究对等平衡，其实所有领域都是对等平衡，这个开放是双向的。我们以前不理解，因为我们以前的国际贸易没有达到这个地步，以前主要聚焦货物贸易和制造业开放，但是今天到了服务业的开放，这个问题就非常突出了。将来要允许外资的电信增值服务业企业到我们上海来开展业务。
为什么首要提电信业开放？电信目前是新发展领域矛盾最突出的领域。数字经济的发展背后是服务流、资金流、人流的流通，现在有太多的不便利。一个外国游客进入中国，要刷脸、使用微信，不能使用以前的社交媒体，也不方便用信用卡刷卡。发达国家形成了旅游办公模式，可以随时随地办公，但来中国之后，他以前用的软件和网站都无法使用。
第二个为什么是健康医疗？
我国现在进入了老龄化社会，未来医疗健康的消费有很大潜力。现在我们在医疗这一块发展得比较好，但是跟发达国家相比，健康服务产业差距巨大。外籍人才愿意在中国看病，但是护理绝对要回自己国家去，因为我们还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平。
医疗健康开放之后，补充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都有潜力迅速发展起来，提高整个服务业的水平，实现高质量发展。
界面新闻：方案还提出，推动上海自贸区及临港新片区在前沿产业发展、跨境和离岸金融、新型国际贸易等领域进一步深化改革、扩大开放，支持对接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推进制度型开放，在若干重点领域率先实现突破。在您看来，率先实现突破的有哪些领域？
王思政：我们希望金融和科创率先突破，比如生物制药、集成电路、人工智能、空天产业、数字经济等。
界面新闻：数字经济在方案里占了很大篇幅，为什么？
王思政：数字经济这次我觉得有一个很好的理念，就是三权分离，探索数据资源持有权、数据加工使用权、数据产品经营权等分置的产权运行机制。
从全世界范围来看，大量的数据都掌握在政府手里，问题在于一直没有很好解决数据确权问题。这次把数据持有权、加工使用权和经营权分开，将来无形的数据资源将跟有形的资源一样，要发证确权。今天大部分的创新都来源于数字经济，所以我们一定要发展好这个产业。
强调“协同效应”
界面新闻：综改试点提出两个时间点——到“十四五”期末，制度创新取得重要阶段性成效，高水平制度型开放取得突破；到2027年，基本完成试点任务，制度创新取得突破性进展。4年时间要完成改革，为何如此紧迫？
王思政：对，时间很短，任务很重，挑战也是巨大的。
这个文件经过长时间调研讨论于近日出台，表明了很大的决心，之后还要有细化的方案出炉，时间非常紧张。4年的时间要完成改革，第一步很关键，就是选一些能够突破的、能落地而且有成效的举措。
当中还有一个挑战，也是方案里反复强调的“协同效应”。综改方案牵涉到众多委办局，在实践操作过程中，每个委办局都有自己的责权。为了实现国家利益最大化，避免“合成谬误”，各个部门、央地之间的协同效应非常重要。
要完成改革还有一个大的前提，就是要解放思想。总书记这两年也强调，理念是行动的先导。过去我们加入WTO，主要聚焦货物贸易的开放以及背后的支撑制造业的开放，今天的开放已经从货物贸易升级到服务贸易、金融和数字的开放，以往的工作理念和方法需要改变。
比如我们现在的政务是按照部门分工来管，这次方案明确全面落实“三个区分开来”，科学精准问责，做好容错纠错工作，保护干部干事创业、改革创新的积极性。这句话背后实际上是将政府改革和对公务员的要求区分。
（“三个区分开来”：要把干部在推进改革中因缺乏经验、先行先试出现的失误和错误，同明知故犯的违纪违法行为区分开来；把上级尚无明确限制的探索性试验中的失误和错误，同上级明令禁止后依然我行我素的违纪违法行为区分开来；把为推动发展的无意过失，同为谋取私利的违纪违法行为区分开来。）
界面新闻：浦东会成为全国最开放的地方吗？
王思政：可以成为最开放之一。
界面新闻：您从事涉外经工作和发改委工作数十年，参与了上海众多首创性改革。此次的浦东综改试点方案如果要落到实处，您有哪些建议？
王思政：第一个还是要解放思想，改革开放40多年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就是要解放思想，转变理念。
第二个按市场规律办事，尊重常识，尊重人性。民间有巨大的活力，活力在基层，政府只是营造环境，要相信市场的力量、企业的力量、人的力量。
第三个，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形势不好的时候更容易悲观，但是我们别忘了，今天最大的风险是不敢冒险，不发展才是最大的不安全。我们要敢于面对风险、管理风险，在风险当中趋利避害，接受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