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在《轻轻地来与轻轻地走》一文中,轮椅上的史铁生写下了这样的一个愿景。
生于1951年1月4日的史铁生,在五十九年之后的12月31日故去。18岁时,他曾自愿到陕北延安农村插队,担任饲养员,过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放牛生活。21岁后,他相继瘫痪并患上尿毒症,最后因脑溢血去世。多年病痛缠身的他曾打趣道:“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点东西。”
不过,正是在那20多年的“业余”中,史铁生笔耕不缀,写出了诸多小说、散文及两部电影剧本。其中,讲述自己的生命感悟及思念母亲的散文集《我与地坛》曾感动诸多读者,迄今销量达120万册;半自传小说《务虚笔记》则通过对残疾人C、画家Z等人的描写,绘制出一幅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社会画卷。贾平凹曾这样评价史铁生和他的作品——“铁生对生命的解读,对宗教精神的阐释,对文学和自然的感悟,构成了真正的哲学。”在很多人看来,5年前的《我与地坛》便正如贾平凹所言,而5年后的今天,在史铁生逝世6周年之际推出的这本散文集《自由的夜行》也同样真挚而深邃。
《自由的夜行》一共收录30篇散文,其中有《秋天的怀念》、《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病隙碎笔》这些家喻户晓的经典文章,也有《我二十一岁那年》等尚未为大众所熟知的篇目。在200多页的篇幅里,你将看到一个更为完整,矛盾的史铁生:既对病痛怀有强烈的恐惧,又对自身的不幸开始改观;一方面讨厌既定的命运,一方面又对它放下执着......
在《自由的夜行》中,有相当篇幅的文字是在讲述史铁生与疾病打交道的心路历程,而这条路往往是曲折的。例如,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一文中,史铁生坦言自己刚瘫痪时脾气特别暴躁,也没有读书的兴致,甚至开始“不敢羡慕那些在花丛树行间漫步的健康人和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轻人”,只要能踱着方晒太阳便足够了。直到后来,在医生和朋友们的劝告,陪伴之下,史铁生才开始不再那么悲观,才开始学会如何向看似不幸的生活妥协。这或许验证了他在《好运设计》中写下的那句“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除此之外,《自由的夜行》书中也充斥着大量的关于宗教、信仰的感知与探讨。在史铁生看来,信仰应该发自内心的认可与爱,而不是像“烧香保平安”之类的对实际的利益的追逐的做法。他还拿一位俄国诗人的诗句——“我们向上帝要求的只有两样,为了战胜命运,给我们信心和力量”作例子,强调这才是对神的正确的“索取”。另外,在面对自身信仰的问题,史铁生给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这让许多人感到迷惑,而他本人对此的解释是:基督信仰更适合苦难充斥的白天,而佛教能让你在黑夜把一颗孤弱的心变得宁静、自在。
“信仰,恰是人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互爱互助的精神!”史铁生说。
值得注意的是,史铁生在《自由的夜行》一书中分享了许多独特有趣的看法。比如,在一次旅行中,当在外国听到与儿时的钟声相似的声音时,史铁生对故乡有了新的理解:它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不受空间和时间限制的,辽阔无比的心情,而当这一心情被唤起,人便已经回到故乡。
与上面看法同样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有“身体快乐,精神健康”这一祝贺方式。这恰好与常见的祝福之词“身体健身,精神快乐”相反。谈及改动原因,史铁生认为,身体无论强弱,快乐都应当是人所追求的目标,而健康的精神不仅能享受快乐,更能够助人应对苦难。“精神又健康,身体又快乐,这才是最佳配置。”
以下内容摘选自《自由的夜行》,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经由出版社授权发布。
消逝的钟声
站在台阶上张望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大约两岁多。
我记事早。我记事早的一个标记,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亲把一个黑色镜框挂在墙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说:斯大林死了。镜框中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突出的特点是胡子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琢州口音中,“斯”读三声。我心想,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这个“大林”当然是死的呀?我不断重复奶奶的话,把“斯”读成三声,觉得有趣,觉得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两岁。
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象什么也没有。 谁料,那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有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 的去处。那儿还有从城外走来的骆驼队。“什么呀,奶奶?”“啊,骆驼。”“干嘛呢,它们?”“驮煤。”“驮到哪儿去呀?”“驮进城里。”驼铃一路叮玲铛琅叮玲铛琅地响,骆驼的大脚趟起尘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让路。我望着骆驼来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奶奶 说:“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儿呀?”“是城外。”“城外什么样儿?”“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一个方向走。我说 “不,我想去城外”,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 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 如烟的树枝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顶。
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弹响风琴,琴声飘荡,满屋子里的阳光好象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 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惟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似都活泼起 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地不哭也不闹了。”我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象那个大胡子的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光线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圣诞礼物。
这时候,晚祈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他!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儿园在我们去过之后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当年带我到那儿去,必是想在那幼儿园也给我报个名,但未如愿。
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他。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澈的阳光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他在自由地飘荡。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他,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象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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