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罗:他把自己当作游击队的一支步枪

"一些人想象他是孤独的英雄,我却看到他每时每刻都有陪伴。"

编者按:2012年底,《菲德尔·卡斯特罗·鲁斯:时代游击队员》一书的西班牙语版在古巴出版。3年后,这本书来到了中国,在中文版出版前,古巴革命的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特意写了一封致中国读者的公开信,作为本书序言收入其中。这本书是卡斯特罗的传记,作者卡秋斯卡除了对卡斯特罗本人进行采访之外,也对他的亲友和历史事件中的重要人物进行访谈。这本书在中国出版的14个月后,卡斯特罗与世长辞,今天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经出版社授权,选取本书作者对卡斯特罗的怀念章节,以纪念这位重要领袖。

当时,报社编辑广泛使用德国造老式打字机,伴随着打字机发出刺耳的嘈杂声,我接到通知。此时,临近下班,外面天色渐沉。街上行人加快脚步往家赶。雨虽然未下,风却卷起街上的落叶和沙尘。

赭红色的阳光沐浴着革命广场。光线微微透过办公室厚厚的窗帘,与昏暗交汇,令人感觉身处超越时间的空间。是临近黎明,还是身处黄昏?在这里很难分辨清楚。光线飘洒在书柜摆放的物件上,溜抹在砖墙上,或穿透房间明净的空间,我一直以为,通过光线的细微差别,房间主人可以分辨出时光的推移。写字台安放在书的海洋里,宛如一座孤岛。我扫视一下书籍的题目,努力把必不可少的参考要素印入脑海,更多发掘主人深埋于历史荣誉之中的点滴。坦白说,我曾几分钟痴痴凝望一座某个远东女神的象牙雕塑和几艘玻璃小艇,它们就像摆放在古老药房橱窗里的陈列品,沉睡在永恒的梦乡。

我记得菲德尔走过来,亲吻我的面颊并拥抱我。无论是他的身材还是外貌都没有令我更感到吃惊。我觉得自己就像匆匆的过客:火车半路停靠站台,我与一直待在那里的人交谈。他呼吸平稳,语调低沉,眼睛炯炯有神,直视对方。他脚蹬一双边缘磨光的靴子。房间摆放着皮面磨得起毛的沙发。这一切不禁使我回想起流逝的岁月,记起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话语:“我更喜欢旧钟表,旧眼镜,旧靴子……但是在政治方面,我喜欢一切新事物。”

在那几年,世界似乎成为过去,所有新东西都变得陈旧。刻画伟人和更公正的社会几乎成为幻想。他已经成为神话,与人民一道坚守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经受惊涛骇浪的冲击,抗击持续不断的侵略,忍受物质的匮乏。他说话轻如潺潺溪流,好像一切都很神秘:关于岛国,人民,伤口,吉诃德,热忱,命运,何塞·马蒂临终前的战役,太阳,战争,分分秒秒,大地。我目光不离他的身影,唯恐遗漏什么细节,紧随他的节奏,聆听他的叙说:“我想起一件事情,卡秋斯卡,一种想法。”我凝望着,他举起手,梳理卷曲的白发,把摘下的军帽放在写字台上,打开蓝色的简易便条皮夹子,抖动纤长的手指,在纸上疾书,转瞬间,成行的娟秀字迹跃然纸上。他眉头舒展,眉毛线条分明,眼睛炯炯有神,胡子花白,耳垂突出,军装领口整洁,裤线笔直。我冒失地打量着,目光再次落在他双脚的靴子上,那是一双使用多年的靴子,久经磨损,但干干净净。

我在想象他穿着这双靴子跋山涉水。那是一双简朴的靴子,追求梦想的靴子,就像修士身披的苦行衣,在艰苦岁月中都不会脱掉。1959年1月革命胜利几周后,他还是忙得没有时间脱掉靴子睡觉,这是真的吗?

在我们几个青年人组成的队伍重温“格拉玛号”游艇之路后,我撰写过一本小册子《不可思议的历程之后》,颇引他的注意。他对我说,当时他阅读通宵达旦,边阅读,边回忆。

继1993~1994年在他的办公室几次会面后,我发现纯属生活的偶然,本人在报纸上发表的多次活动报道逐渐勾勒出他的经历。

1996年8月13日,在纪念他70岁寿辰之际,我再次近距离见到他。又一天,他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保镖塞尔西奥突然来到我家,进入客厅:“赶快动身,与菲德尔出门去比兰。”

我有幸目睹菲德尔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对话。那是在一次意想不到、令人兴奋的路途中。就如我当时所说,菲德尔理所当然希望重回故居,感受童年的生活,重温过去的回忆。种种回忆已成为历史的印迹,在他的脑海中,最终形成一个人的真正历史。

在那里,菲德尔浮想联翩,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激动之情。他给父母的陵墓献上鲜花,陵墓位于糖厂的林荫之下。根据父母的遗愿,他们的遗体迁移到这里。“陵墓会令人十分伤感,就像种族隔离一样,意味着让逝者远离故居和家人。”

有此感受之后,我便开始研究他的家庭、亲人和比兰的周边环境,想撰写他家庭的往事。这是漫长而艰辛之路,不过,我搜集丰富材料,不仅成书一本,而且两本:《雪松时代》和《安赫尔:菲德尔·卡斯特罗·鲁斯的加利西亚之根》。在这一时期,我曾多次想询问只有他才能回答的一些细节,但是却无法实现。

2006年夏季,菲德尔意外病倒。我记得事情发生在奥尔金飞往哈瓦那的飞机上。保镖从机舱前部跑过来。我跪在飞机座位上,向机舱后部反复呼喊:“在呼叫医生,在呼叫医生。”几个随身医生应声赶来。副外长豪尔赫·博拉尼奥惊呆了,站在我身旁默默无语。我只记得随机人员目光痛苦至极,难以言表。那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鸦雀无声的沉闷。几天后,7月31日,告古巴人民书发表,司令宣布生病的消息,号召我国人民继续前进。

8月1日一大早,突然令我吃惊地传来菲德尔的声音:我们找时间开始工作。他准备好开始艰苦的工作,扩充和丰富伊格纳西奥·拉莫内采访的问答,因为他允诺出版《菲德尔100小时访谈录》的新版本,担心无法完成这一作品。我感到他尽管身体十分虚弱,但仍在尽可能抢时间。

在一间小会客厅,他的夫人达莉亚忙碌着照顾一切。我对她说,在这种情况下给司令带来麻烦,十分抱歉。她充满柔情地鼓励我:不要这样想,恰恰相反,给他带来了快乐和宁静。

我再次亲身经历菲德尔生活的私密场面。一些人想象他是孤独的英雄,我却看到他每时每刻都有陪伴。有兄弟劳尔,众多子女、孙儿和其他家庭成员,朋友,战友,他们赶过来探望他,询问病情。大部分人昼夜不合眼,守护着他,我经常碰到他们进进出出。我再次身处他并未公之于众的家庭氛围中。

在工作中,他有时保持沉默,要求我给他诵读文稿。我减慢语速,让他可以伴随诵读,小睡片刻,有可能稍稍缓解精神上的疲劳,而这对他来说真是难能可贵。在几十年连续不断的革命生活和旅途中,他习惯长时间高强度劳作。

那几周的日子就像3月的盛夏,尽管菲德尔十分平静地发表了告人民书,我感觉这就像大斋期的骤风袭击我国人民的心灵,风卷枯叶,敲打门窗,掠过江河,激起海浪,裹挟着种子,抛向远方,遥远的天际,随着接踵而至的春雨,种子会生根发芽……我们焦虑万分,因为菲德尔就是我们的历史。我记得8月的那天,令我非常激动,与死神顽强搏斗的他接见我。他十分勇敢和坚定地对我讲起他新近发射的几发时代的子弹:他把自己当作游击队的一支步枪。

作为呕心沥血劳作的成果,两部新版的《菲德尔访谈100小时》问世。这是司令顽强拼搏的结果。这令人欣慰,他仍然在赢得战斗的胜利。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再次兑现承诺,紧紧把握历史脉搏,与我们纵论每日天下大事。

他紧扣十月危机的主题,指出,苏联驻联合国代表否认导弹运进古巴,这在道德上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一再强调,真理的原则不容放弃。司令认为,那项不谨慎且不必要的答复是错误的。根据他的观点,“古巴有合法权利使用一切可使用的武器进行自卫”。他还谈到安哥拉战争,揭露种族隔离政权拥有核武器,在美国的合谋和默许支持下,以色列拥有了核武器。在这种视野高度,我发现这两项主题与可能的核对抗存在相互关联。当前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个问题。为了避免核对抗,必须完全实现非核武化。他认为,最道德、最人道的是消除一切武器,无论是常规还是非常规武器。那一天,他对我解释战术核武器与战略核武器有什么不同,尽管我无法记住他做解释时引用的无数复杂的数据。

我还记得我告诉他,2006年8月19日,周六,在何塞·马蒂国立图书馆有了新的发现,一部现已失传的世界珍品,包含41幅版画的埃及作品。法国的土地测量专家、语言学专家、考古学家、建筑师、数学家、画家和化学家受拿破仑的委托,仔细研究了尼罗河畔发展起来的文明的价值。

研究的成果是编纂一部经典文献《埃及的描述》,20卷本的版画、地图、平面图和手迹。豪华版印数仅为1000册。其中,5卷珍藏于我们的图书馆,经过修复后向公众开放。

总之,这是掠夺史的纪实。几个世纪前,法国和英国实施侵略。侵略者们对他们统治下的人民的文化感到惊叹,他们至少怀着兴趣收集历史和风俗,揭示谜底,破解、保护珍品和古建筑,这种态度与那个帝国形成很大反差。在第三个千年,帝国横扫古巴比伦7000多个古建筑遗址,所到之处,破坏和劫掠图书馆、博物馆,将其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这就是2003年的一个夜晚,炸弹从天降临巴格达,毁灭此前人们保留的记忆。当我在讲述《起义青年报》的文章时,菲德尔思考着,聆听着,表示赞同。他坚信针对伊拉克的战争是一种野蛮行径。美国对中东这个国家的第一和第二场侵略战争的过程莫不是如此。正是由于这一悲剧,他在100小时访谈录中执意公布1991年致萨达姆·侯赛因的信函。

在司令的思考中,他建议伊拉克总统进行谈判并及时撤出科威特。伊拉克的军队此前采取行动,入侵科威特边境,而古巴对此持反对态度。他还表示如果在伊拉克尚存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话,应该予以销毁。

司令面对逆境表现出绝妙的幽默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天早晨,他给一两个同事打电话,没有打通。他面带微笑,突然对我说:“卡秋斯卡,司令没有人与他通电话了。”他模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上校没有人与他通信了》中的原句。在作品的第二和第三版问世后,我们经常一起聊天。我特别清楚地记得2008年10月20日,古巴文化节那天,我们再次长谈安哥拉战争,或2009年8月3日,就吉列尔莫·加西亚司令行将出版的著作交换看法。

当时,他尚未完全恢复对外交际。在报刊上露面,更多采取发表文字方式,而非实际露面。不过,当时他已经告别死神,返而复生。亲眼看到他的工作强度和量度,我十分吃惊。菲德尔总是默默地工作。有时他会对我坦言,感到筋疲力尽。面对时间的流逝,地球上男男女女注定的命运,他因人类事业驱动而增添内心渴望。转瞬即逝与永恒不变、近在咫尺与远在天涯、最低限度与无可度量、绝对与相对、一无所有与所有一切,激发着他的感受力。他作为实现自己梦想的国务活动家、革命者,在思考饱经沧桑凝结的价值。他的思想具有整合性。我想很少人能够想象他是多么繁忙和活跃。

在那次会面后,我开始到他家拜访。那个地方我似曾相识,因为自从开始研究他的生活,就一直渴望到那里——他的客厅进行采访。我曾想象他居住的环境是什么样子:一定是郁郁葱葱,风景优美,林木环绕。果不出我所料,一走进那里,树木茂密,超乎人的想象。那里是哈瓦那雨水充沛的地区。“在这里,世界一到下午仿佛就到了尽头。”他对我说道。我们都对2009年11月那天关于墨西哥气温不同寻常骤降的消息感到吃惊。我们也在那里进行交谈。一切都是从10月的一天早晨开始的。当时交谈的主题既多且杂,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搞个提问单子?”这句话令我震动:我明白了,菲德尔准备讲述他过去未曾披露过的经历、困惑、思考和重大事件。我建议去掉提问的文学体例,采取第一人称讲述方式,他很干脆回绝:“那会成为一本十分枯燥无味的书,就像我手头讲述特洛伊历史的厚厚读本。”

在《菲德尔·卡斯特罗·鲁斯:时代游击队员》中,司令根据一份涉猎广泛的提问单子,讲述他的历史,这些提问淹没在他沧桑浩瀚的人生经历中。这部书分为两卷,有助于读者走近这个有血有肉而同时又是历史形象的人,他代表了在古巴、我们的美洲和世界上为独立、正义和人类而战的过去和未来的英雄们。

读者将有机会与菲德尔一道,重温他走过的道路,听他原原本本和毫无保留地诉说回忆,勾连事实,阐述观点,描述形象,抒发情感。从那个年代的家园和人讲起,直到历尽心血的操劳、贫困、希望以及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显现的症候。

革命需要不断勇于攀登,人类需要有能力拯救它的男男女女:菲德尔重新蹬上他的军靴,踏上永不停息的征程。

版本信息:人民日报出版社 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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