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8日，菲律宾最高法院裁定同意前总统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下葬于马尼拉的国家英雄墓园（Libingan ng mga Bayani），消息传出，引发了群众抗议。然而，马科斯仍然将于11月18日下葬。
从1965年到1986年，马科斯连续担任菲律宾总统超过二十年，其任内除了贪腐问题，自1972年起以反共与对抗境内分离主义之名，宣布戒严并延长个人任期，大力压迫言论自由、进行政治整肃，造成大量高压统治下的受难者，最终在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People’s Power Revolution）后被迫流亡。这位菲律宾史上最著名的独裁者，1989年于美国夏威夷过世、1993年遗体被运回本土，但如何处置，一直是敏感的政治问题。历任政权迭有依惯例将其下葬英雄墓园之议，不过都因为反对声浪而胎死腹中。
再度挑起争议的人是菲律宾国内支持度极高的杜特尔特。杜特尔特自称是菲律宾史上第一位“社会主义”总统，不但邀请菲律宾共产党的代表进入内阁，而且也善用民粹言论对抗外国的资本与政治势力，言必称国家主权与国家利益。然而，这样的一位总统却在正式就职后不到两个月之际就同意马科斯下葬英雄墓园并且将授与最高军事荣誉的计划。
在当选总统之前，主要政治经历只是在菲律宾南部棉兰老岛的达沃市（Davao City）长期掌理市政的杜特尔特，打从竞选期间就不只一次公开宣称自己是一个“左翼份子”甚至“社会主义者”。
这么说并非完全没有根据，1960年代他在菲律宾莱西姆大学（Lyceum of the Philippines University）求学时曾受教于菲律宾共产党领导人西松（Jose Maria Sison）。后者虽已流亡在外多年，但在选举期间曾接受菲律宾媒体的专访，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学生的支持，更直言杜特尔特是政府与菲共结束武装对抗、走向和平谈判的最佳希望。
杜特尔特正式就职时，菲共在第一时间发出声明表示：“杜特尔特展现出持续与民族民主运动保持合作及友好关系的意愿，是与其政府进行有效结盟之可能的基础。”（但杜特尔特与菲共的谈判并不顺利，几经中断，目前仍然距离达成共识遥遥无期——编注）
当时，杜特尔特政府正因为扫荡毒品的夸张铁腕承受不小争议。菲共与杜特尔特的互动，遭部分人士批评形同变向同意暴行，不但可能使得私刑变得无所不在，而且有鉴于大部分在扫毒行动中遇害的都是底层的药贩与施用者，更将对工人和贫穷阶级带来不成比例的负面影响
在此同时，杜特尔特开始展现其战意高昂的反美修辞，为区域政治丢下了震撼弹。菲律宾左翼派系对此意见不一，质疑者认为杜特尔特政府不可能真的完全采行民族民主阵线的呼吁，改变其外交和内政方针，加上经历多次分裂后、坚持武装斗争路线的现今菲共领导层，其权威不无争议，论者或曰：民族民主阵线的立场与杜特尔特执政现实之间的矛盾，恐怕将使得自1990年代加入菲共的革命团体再度与之决裂。
究竟杜特尔特是一位怎样的总统呢？这个问题或许很难有简单的答案，但总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这篇访谈来自隶属于工人国际委员会（CWI）的组织工作者柯洛（Vincent Kolo）对一名菲律宾社会主义者的访谈。借由此文，我们可以一窥杜特尔特崛起背后的菲律宾社会变迁。
问：杜特尔特是“菲律宾特朗普”吗？
答：就跟特朗普一样，杜特尔特不可能在左右政治光谱上被清楚定位。在我看来，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更有决心搞专制的民粹主义者。他的竞选基调建立在对“改变”的许诺之上——当然这对不同群众来说会衍生出不同的意义。从对外国投资的态度、性别运动再到工会权利等各式各样的议题，他总是不断摇摆在左与右的立场之间。
首先，从杜特尔特身上，大致能够反映在菲律宾这片土地上的普遍政治情况。大多数常态、传统型的政客（我们称他们为"trapo"，意思是“脏抹布”）与政党并不是在一个明确的平台上运作，更别说有什么社会阶级的基础。他们选票的来源取决于他们跟各地执政党派选举机器的连结。在“省”这个层级，近乎世袭的政治王朝是攫取选票的有用工具，虽然有时候他们的立场会与中央政府相左。
杜特尔特自己就出生在南方的政治世家，所以他原本就是己方派系的寡头代表。他的一部分政治魅力，恰恰源自于他是来自棉南老岛——那个“被忽视的南方”——的候选人。
在菲律宾，各种合纵连横的政治变节行为都是司空见惯。有鉴于主流政党除了他们自己的品牌名称之外，根本不会真正支持什么东西，在这里要赢得选举基本上就只有两个关键：一、找到有利的关系连结；二、在正确的时机说流行的东西。
其次，杜特尔特的支持度是某种对当前政治精英不满的表现，同时也是他在棉南老岛治理达沃市超过二十年所形塑的社会状态的产物。在那里，他赢得了能把事情做好的强人声誉，与尽管多次承诺要改革却仍被视为腐败无能的前任阿基诺（Benigno Aquino III）政府，明显地形成对比。
达沃市在杜特尔特的治理之下，经常被比为李光耀时代的新加坡，这实在大大过誉了。达沃不是新加坡，而且至今仍是一个因毒品和犯罪而恶名昭彰的城市。杜特尔特誓言要以他在达沃的手段来消灭在全国范围内的同样问题，伴随而来的强人统治、暗杀队与操纵左右两派的马基雅维利式权谋，都不过更深层的结构性危机所表现于外的症状而已。
到头来，杜特尔特终将证明他无法解决夸口要击败的问题，从他在经济事务上的承诺已经能看出追随前政权、了无新意的走向，也就是继续遵循新自由主义的路线。他不但任命了与前政权同属一个政治寡头集团但不同派系的内阁成员，甚至被出身自更糟糕的阿罗约政府的盟友所吸引。
总而言之，他和特朗普之间的比较是可被理解的。基于菲律宾和美国在同一段时间举行竞选，全球与在地情况之间的平行比较自然很引人注目。但在这种情况下，把杜特尔特归类到极右法西斯还是有点夸大其词；他的政治路线仍然比较接近典型的强人或拉美／东南亚国家的“独裁者”。杜特尔特主打的政治品牌是一种专制的民粹主义。他肯定会努力让国家机器更贴近专断直行，别忘了，他还曾经开玩笑说要关闭国会。
问：杜特尔特是如何胜利的？
答：在总统大选的过程中，他其实从来都不被其他竞争者看在眼里。其他人只觉得他是个小丑，一直到了中后期，人们才开始意识到他有可能会赢得这场选举。由原本执政的自由党（Liberal Party, LP）所推出的候选人罗哈斯（Manuel Roxas），在选举初期根本不认为杜特尔特有任何机会。沉醉在该党自我认知的成功里，罗哈斯传达给选民的最主要信息就是将延续阿基诺政府“正确道路”（Daang Matuwid）的系列改革。
事实上，人民对政府政策上的疏失积怨已久，尤其是当重大灾害发生后的管理与应变，例如2013年造成高达六千人罹难、号称菲律宾史上最严重风灾的海燕（Haiyan）台风。
基本上，社会各阶层都有一部分人支持杜特尔特，但最主要还是来自下层的中产阶级。某种程度这可以说是一场中产阶级的反叛，不过他也得到了一大部分劳工阶级的支持，特别是都市贫民。
如果仔细看投票结果的数字，杜特尔特跟其他历任总统一样，是以低于40%的相对多数票胜出——这意味有超过一半的投票者并未支持他，尽管这场选举甚至是菲律宾史上投票率最高的一次总统大选。
也有一些小资产阶级支持杜特尔特，包括各地商会。比起外国投资者、零售与地产巨头等其他资本家阶级，他们在过去六年阿基诺执政时期的获利率不及国家的经济成长幅度。这些小资产阶级的企业家，期待的是一个能有效压制犯罪行为、平息社会动乱以保护他们投资的官僚体系。
必须特别指出的是，杜特尔特并不是在一波明显的经济危机下所诞生的产物。从世界银行、彭博社和外国债权人的角度来看，这场选举期间菲律宾经济数据正蓬勃成长，比方说GDP指数，在2015年就上升了6.4％。
但事实上，这个国家大多数的劳动人民，生活一直都处在危机之中而且毫无保障。一般人根本享受不到经济成长的果实——所有好处最后总是落入政商关系密切的资产阶级，偶尔少部分生活在首都马尼拉的中产阶级可以分到一杯羹。
在菲律宾，所谓的经济发展是被主宰整体经济活动的裙带世家、跨国企业和军阀派系捏在手中的。阿基诺政府从政治与经济改革上的“成功”所产生的执政信心，是建立在政治精英们不识疾苦并与大多数人民生活的真实处境完全脱节的前提上。杜特尔特正好补上了这样的政治空白，那是左派过去无法做到的。
问：杜特尔特与菲共的关系究竟如何？
答：菲共对杜特尔特的看法绝对不是统一的。它的选举组织一开始是倾向葛瑞丝·柏吾（Grace Poe），但是该党的官方发言人西松却又一直都力挺杜特尔特。新政府上任以来，菲共曾多次发出批判杜特尔特施政的声明，但同时又保持著一种“蜜月期”的关系，很难以看出到底谁是党内真正的决策者。
不过，菲共在达沃地区与杜特尔特的确已培养出长期的合作关系。当地的党员与该党武装分支新人民军在棉兰老岛南部的领导层，很明显都是亲杜特尔特的。杜特尔特过去就以政府军与新人民军之间的协调要角著称，甚至有能力双向确保政治俘虏能否安全释放这种难题。
除此之外，特别在对抗大型采矿和伐木公司的时候，菲共在南部的前线组织不时会与杜特尔特合作，以确保小农、贫民与原住民的某些政治利益不被牺牲。
但是现在我们谈论的不仅是达沃而已了。杜特尔特支配著一整个国家，对于在任的总统来说，如何大规模的资金、权力甚至武装互动，比扮演左翼组织的盟友重要。
菲共领导层中有一部分的确相信著杜特尔特代表某种可行的和平进程，能让已经夺走三万多条性命、旷日持久的农村游击战正式终结。
新政府组成时，杜特尔特指派了四个内阁职位给菲共，包括劳工部和农业改革部，然后要求新人民军放下武器作为交换条件。菲共接受了条件，但表明他们不会提名党员，而是该党合法的外围组织中能捍卫国家权益且具进步思想的成员。
菲共还指望杜特尔特能做到重振该国钢铁业的承诺。如今有些人仍对国家主导的工业化抱持一丝希望，他们认为透过与“民族资产阶级”合作或许仍有可为，但现实中菲律宾的工业完全被外国资本绑住手脚，而且也没有什么实在的进步面向。
杜特尔特的阵营犹如乐队花车，不只菲共，另一个泛“左”翼政党——公民行动党（Akbayan）也在国会中加入了杜特尔特所属的民主-人民力量党（PDP-LABAN）阵营的一个政党联盟。随着有相对多数的传统政客（trapos）加入杜特尔特的行列，他的经济和政治改革可望在立法上取得多数优势的确保——特别是重新恢复死刑，以及解除限制外资对本地投资的持股限制以进一步开放经济体。
这些政党结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举例来说，公民行动党先前曾是阿基诺政府时期执政联盟的一份子，部分成员因此获得重要的内阁职位，包括总统发言人。然而，这个联盟早在阿基诺上台的2010年大选时就已经形成；相较之下，公民行动党过去从未考虑过与杜特尔特的政党合作。事实上，该党的领导层过去对杜特尔特是非常批判的——因此公民行动党突然换边站即便不太令人惊讶，也是值得担忧的现象。这种摇摆的行为，使得该党与那些从阿基诺所属自由党（Liberal Party, LP）跳船的成员实在没什么两样。
这么一来，也意味著在自我定义为左派的政治势力之中，如今已没有真正站在政府对立面的反对力量。不论对菲共或对人民行动党，杜特尔特让某些左派政党成员进入政府，只是为了营造左派胜利的假象，使得这些人不会将自己的角色视为发动政治革新的契机，尝试去实现一个差异而独立的替代路线，促使政治监督的反对力量得以由下而上浮现。
这对于所剩能批判杜特尔特的零星左派十分不利，如果他们决定跟进这条收编之路，“左派”将会长期被杜特尔特的结盟势力污染，而且使得怎么都无法与杜特尔特扯上边的进步政治意涵被进一步稀释。
问：未来可能出现大规模“反杜特尔特”的运动吗
答：过去曾有人将杜特尔特的民粹主义倾向与前总统埃斯特拉达（Joseph Estrada）相提并论。我们习惯暱称“埃拉普”（Erap）的埃斯特拉达，在都市贫民之中有极稳固的支持度。2001年最终将他拉下台的“第二次人民力量革命”是以都市中产阶层为主干，而菲共也加入抗争队伍，但城市贫民的团体之中却反而造成一些小动乱，他们认为这波抗争是一场对自家总统的“叛变”。
杜特尔特的情况有些不同，现阶段他的魅力跨越不同阶层，因此他实际上对于公众骚动反而有平抚的效果。他有能力广泛建立亲己的政治联盟，使他成为统治阶层超乎寻常的有用支柱。 在我看来，大规模抗议在他任内是比较不可能发生的。以杜特尔特目前压倒性的人气，显然已经使得一个精英主导的反对联盟变得不可能了。
反倒是杜特尔特周围开始形成了大量精英意见的汇集。考量到区域局势以及稳步增长的经济，其他政治精英派系与美国外交政策的建制势力都会希望菲律宾国内情势稳定。
然而，再考虑到长期以来菲律宾政治情势的不稳定倾向，人们对杜特尔特的信心也有可能突然间转变成反对力量。目前为止，基于这种不信任的正向发展之一，也许是冒充改革者的政治精英——例如阿基诺——显然已经信用破产。杜特尔特极具风格的吸引力一部分正是来自于他站在阿基诺的对立面。如果杜特尔特到头来还是令人失望，那么就会更加清晰地证明：改变不会永远只靠著一个人的行动或者换一位总统就能到来，而是需要多数人民对于整个寡头统治的斗争。
问：在菲律宾，真左翼的政治方案究竟如何可能？
答：菲律宾左翼缺少的是一个明确以阶级为基础的计划所支持的独立政治方案，一个能够揭露所谓的民主如何破产并能阐释其根本原因的方案。
一般人印象中“左翼”与杜特尔特的连结，如今恐怕很难切断了，特别是杜特尔特已经公开自称是个“左派”。有鉴于自我标榜的菲律宾左翼现在都在环绕在杜特尔特左右，一般人可能甚至会以为菲律宾选出了一位有如曼德拉或格瓦拉般伟大的总统！
不过我相信未来还是有空间，出现一场可以反过来促使新政党形成的运动。这次我们不能再搞“人民力量”的复刻版了，因为那不过是摆荡在个人主义式的“英雄”与寡头政治派系之间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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