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断饮食为何不能“拯救灵魂”

禁断饮食曾是一种宗教行为,在现代,这种行为在健康业的包装下,已经成为了“健康”、“完美身材”的代名词。

禁断饮食(dietary detox)并不是一个新的概念,现在我们通常称之为“净食”(clean eating)。仪式化的自我否认几乎存在于每一种主要宗教中,以绝食或饮食禁忌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通过剥夺饮食乐趣,来表达我们对精神重生的承诺。毕竟,有什么比纯洁的身体和获得美德的承诺更吸引人呢?如果夏娃能够抵挡伊甸园中苹果的诱惑,也许我们现在会居住在一个道德更端正的世界。

许多文化长久试图发展出一套模式来建立身体与道德的关系。比如,中世纪的相面术以体液学说(humorism)的医学系统为中心:每个人的体内都有胆液质、血液质、粘液质和黑胆质四种体液,每种体液都与具体的性格、表现、季节、星座有关。只有通过严格的饮食选择、草药和“放血”(用水蛭来吸取身体与精神中的毒质),体液才能够获得平衡。古老的印度阿育吠陀(Ayurveda)认为人体依靠体内三大生命能量(dosha)运行,这三大生命能量分别是瓦塔(Vata)、皮塔(Pitta)和卡帕(Kapha)。想要获得平衡,一个人必须遵守规矩的饮食习惯,而人们则一致认为毒素存在于我们的身体当中,也就使得摆脱身体中的毒素成为一种道德追求。

尽管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脱离了肉体的后现代 iPhone 时代,但我们似乎仍然对身体健康极为重视。2017 年 6 月 26 日,记者艾米·拉洛卡(Amy Larocca)为《纽约杂志》写了一篇名为《健康流行风尚》(The Wellness Epidemic)的文章,她指出,在如今这个充满了奢华的冥想工作室、死藤水(ayahuasca)仪式和果汁清肠的世界上,“健康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日常用词,而是一个价值上亿的全球化产业。”拉洛卡批评了这种健康的产业化现象,认为只有富人才有资源(和时间)担心他们是否得了某种慢性小病,比如“也许有点腹腔病”,或者某种“有着又长又复杂的名字的自身免疫性疾病”。2009 年以来,不吃麸质的美国人几乎翻了三番,“不吃麸质”不仅象征着自律,也同时是成功和文化地位的象征。

同样,塔菲·布洛德瑟-阿科纳(Taffy Brodesser-Akner)在《纽约时报杂志》中,审视了减肥业的重新包装过程,比如,Weight Watcher 和 Lean Cuisine 两家热门企业已经把用“自我照顾”和“健康”等词替换了“减肥”、“节食”。“‘节食’这个词现在已经过时了,”布洛德瑟-阿科纳写道,“这个词是反女权的,是神秘的。在新世纪来,我们应该接受各种各样的身材,而试图改变身材则是我们无法接受的证明。”

拉洛卡和布洛德瑟-阿科纳都观察到,对女性来说,“健康”这个词带有个人崇拜、虚假精神力量的假象,但仍然传递着女性杂志已经信奉了数十年的完美主义压力。现在,拥有完美的身材已经和自我照顾、自我权益息息相关,让“完美身材”承担了更重的道德压力。

社会学家查尔斯·艾吉利(Charles Edgley)和丹尼斯·布里塞特(Dennis Brissett)在《完美身材的健康纳粹与崇拜》(Health Nazis and the Cult of the Perfect Body)一文中提到,完美健康和完美身材都是不可能的想法,但对完美的追求激励我们继续紧握拳头。“无论是科学还是药物,都从未找到保持完美身材的办法,”艾吉利和布里塞特说,“但这无法阻止人们继续寻找。如果科学找不到办法,那么现在的流行文化一定可以。”完美身材作为完美健康的虚构神话,让这一对健康的需求变得与文化背景更加息息相关。

“瘦”现在披上了“健康”的伪装,成为女性,尤其是白人女性理想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但我们现在说服自己,自律是正义的行为,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好处。玛丽莎·梅尔策(Marisa Meltzer)在《纽约时报》发文指出,“自我照顾”(self-care)这个词现在非常流行,但却承担着政治愿景的作用。具体来说,许多提到“自我照顾”一词的现代文化出处都可以追溯到诗人、活动家奥迪·罗德(Audre Lorde),她在 1988 年写道:“照料自己并不是一种自我放纵,而是一种自我保护,而这正是政治斗争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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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克珊·盖伊(Roxane Gay)的《饥饿:(我)身体的自传》(Hunger: A Memoir of (MyBody)代表了现在的文化运动模式,展示了我们对道德和自控的一些假设,尤其是关于女性身体和饮食等令人担心的问题。这本书诚实地解释了盖伊和她自己身体、性侵犯、肥胖、饥饿的关系。

自从 12 岁在树林里被轮奸后,盖伊开始通过食物来发泄她的情绪。令人惊讶的是,盖伊并没有把食物当作获得安慰的方式,而是一种能够用来控制她身体的工具。与其他增肥减肥的故事原型不同,盖伊的故事是一种故意的自我保护。“我找到一种方式隐藏我自己,去用食物填补永远无法被满足的饥饿感,”她写道,“那种可以停止痛苦的饥饿感。”

用盖伊自己的话来说,《饥饿》“不是一本关于胜利的书”,它与传统意义上第一人称叙述的减肥回忆录不同,这本书凌乱而又矛盾。一方面,盖伊批评了“减肥业”和“反肥胖宣传”(比如电视真人秀《超级减肥王》),也对美国肥胖流行现象的严厉现状提出质疑;另一方面,她承认了自我厌恶和对身体的排斥,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种肥胖恐惧症:“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对肥胖人群的厌恶是可以被容忍的,甚至是得到鼓励的。我就是这个环境的产物。”我们大可面对这个事实,我们都接收着同样的文化熏陶:肥胖的身材令人恶心,让人想到懒惰,甚至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因此,盖伊问道:“我们的文化同样认为,减肥是女性必须要做的事情。”根据文化的极端主义特征,两千万美国女性都经历过饮食失调问题这一现象,恐怕也没什么令人吃惊的。

在《极端饥饿:饥饿之上的饮食失调》(Sublime Hunger: A Consideration of Eating Disorders Beyond Beauty)一文中,哲学家西拉·林托特(Sheila Lintott)抨击了人们常有的印象,认为女性选择过分节食是因为对美丽的追求。“饮食失调问题被错误认为是追求瘦与美貌等文化刻板印象的尝试,”林托特写道,许多女性一开始抱着追求美貌的目标开始减肥,“但在达成减肥目的后,仍然选择继续控制自己的身材。”所以,过分节食究竟是为了什么?

根据林托特的说法,对瘦的追求可以被理解为女性体验高尚、卓越、战无不败的一种尝试。拒绝满足饥饿欲望的做法,成为对力量和沉着的一种表达,因为我们可以证明自己能够“超越我们的自然倾向”。因此,正如林托特所说,“现在没有多少方式能够鼓励女性去表现她们的能力”,瘦因此成为了自由和力量的代名词。这也说明了,我们的文化认为:夸张的自我否认,对女性来说才是表达决心、力量和成功的常见方式。

人类学家西格尔·古尔丁(Sigal Gooldin)在《厌食症:饥饿、主体性和躯体化道德》(Being Anorexic: Hunger, Subjectivity, and Embodied Morality)一书中进一步阐释了林托特的观点。她认为饥饿的状态让患有厌食症的女性产生了“一种英雄般的自我认知”。当某人在抑制饥饿感并克制进食的诱惑时,这是他们最接近“成功”的感觉了。“让自己身体获得规律的方法之一,就是否认。”盖伊在《饥饿》中写道。感受到饥饿并马上行动,意味着贪婪、暴食和享乐,就像是伊甸园中的艾娃。文学批评家苏珊·博尔多(Susan Bordo)在她关于厌食症的作品《无法承受之重:女权主义、西方文化与身体》(Unbearable Weight: Feminism,Western Culture,and the Body)中提到了“女性原型”(the archetypal female)一词,这些“不道德”的特质因此也就与这一个词汇联系到了一起。要超越女性特质中的饥饿感,就是要把力量握在自己手中,要把眼光放在比“每日现实”更远的地方,并借此构建一个更加“伊甸园化”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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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 年,克里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在《纽约书评》发文称,1970 年代对于“自我满足”的新追求,比如心理治疗、催眠、慢跑、“东方智慧”等自我改善风潮,预示着“近期政治的骚动暂时平息了下来。”现在仍然如此,我们现在正笼罩在解决主义的自由风潮之下(“有一个App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依靠科技创新,担心气候变化与其他世界问题。

也许我们没办法在硅谷通过“颠覆性的”黑客行为来阻止气候变化或核战争,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健康的名义来拒绝麸质、糖、转基因等诱惑。这种对抗很容易实现,并能够取得不错的、舒适的、与政治无关的进步,暂时将我们从社会、政治和环境的不安中解放出来。

女性仍然面临着保持健康身材(也就是:瘦)的巨大压力。拒绝啤酒、炸薯条和睡觉(用睡觉的时间来参加动感单车课)的诱惑不再是自我提升的方式,而是一种精神上获得满足的追求。博尔多在《无法承受之重》中写道:”我们文化中的女性成功代表奥普拉·温弗瑞曾说过,她‘人生最大的成就’是瘦身 67 磅。“这就是我们的文化。

在 Weight Watchers 最近一则广告中,股东之一奥普拉·温弗瑞冷静地告诉观众:”在每一个超重女性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她原本可以成为的自己。“这个广告是在鼓励所有的女性,让她们找到更瘦的自己。这让饥饿的概念更加流行和深入人心:把瘦当作健康不仅仅是成功的象征,也与自我赋权和进步相关。艾吉利和布里塞特将其称之为”反愉悦伦理“,它代表一种世俗的理念,一种创造意义的机会。健康赋予了瘦一种新的社会和心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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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地是,像拉洛卡和布洛德瑟-阿科纳这样对健康问题提出批评的人越来越多。如果我们试着理解“不含麸质”背后的意义,那么健康产业的发展就会止步于此。我们通过绿色果汁、高温瑜伽和大量出汗所排出来的毒素真的是问题吗?我的直觉告诉我并非如此,我觉得文化对排毒的关注背后,有着更大、更系统化的焦虑问题。

在清教徒对道德的理想化理念带领下,美国一直对自我提升有着强烈的追求,现在资本、互联网和信息等外部资源,更是加深了这样的追求。健康的定义不再是没有疾病,而是对完美的无止境追求。如果我们认为身体真的可以做到完美,我们也不需要考虑其他问题了。健康产业正是靠这种想法发展壮大起来的。

健康让我们错以为自己可以扮演上帝的角色。鉴于我们的身体永远属于我们,而且永远都是不完美的,对于健康的各种教条让我们有机会接近一次全能感。但如果相信禁断饮食能够坚持一辈子,而不考虑其高消费水平,那就太没意义了。(比如,一杯绿色果汁的价格是 9 美元,一堂单车课的价格是 34 美元。)

在奥斯卡·王尔德讽刺英国上层阶级的戏剧《无足轻重的女人》(A Woman of No Importance1893)中,艾乐白太太和伊林沃斯勋爵两个角色有一段关于健康的对话。“‘健康’真是一个可怕的词”,艾乐白太太讽刺地说道。而伊林沃斯勋爵也表示同意:“这是我们语言中最愚蠢的词语。”这段对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被解读称一种警告:如果我们持续“买入”(无论是哲学意义还是金钱意义),健康都会变成一个可怕而又愚蠢的词。脱离现实考虑的话,“健康的”身体并不是可怕或愚蠢的追求;但如果我们把健康等同于美德、为获得纯洁的身体而追求饥饿、吃一餐无麸质就能全能的话,我们就是在掩盖自己的观点,并把政治上的价值观嫁接到我们个人身上。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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