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放送协会（NHK）的一档电视节目，近日来成为了人们热议的话题。8 月 13 日晚间 9 点，NHK 在综合频道播出专题片《“731 部队”的真相——精英医学者与人体试验》，揭露了日本“731 部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事人体试验和细菌战等相关研究的罪行。纪录片播出后，中国观众反响热烈，不少评论称赞 NHK 此举正面挑战了长期以来拒绝正视和反思历史的日本政府，彰显了媒体的良知和勇气。
但事实上，NHK 与日本政府的关系十分微妙，绝不能简单地以“两相对抗”或“同流合污”来概括。追溯历史，2000 年的“NHK 节目修改事件”，就呈现出 NHK 与日本政府的复杂纠葛。
NHK 微妙的“不偏不倚”
NHK 是日本唯一一家公共媒体机构，但并非由政府直接负责运营的国营媒体，国内媒体经常使用“官媒”称呼 NHK，其实并不准确。
不过，NHK 也与以商业广告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民营媒体有所不同。受到《放送法》约束，NHK 承诺秉持不偏不党、公平公正的放送方针，以优质、及时、真实和客观的报道赢取观众信任，获得“受信料”（收视费），用以维持电视台的运作。NHK 的年收入约在 7 千亿日元左右（2011年），其中政府拨款数额仅为 23 亿日元，也不播放商业广告，绝大部分收入都来自观众，可谓不折不扣的“人民台”。
话虽如此，NHK是否真的像其所标榜的那样不偏不倚，公平中正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2000 年，英国学者 Ellis Krauss 出版著作《日本政治新闻播报：NHK和电视新闻》（Broadcasting Politics in Japan: NHK and Television News），指出：二战后的 NHK 新闻塑造了官僚集团（政府公务员）为国民任劳任怨、辛勤工作的形象，积极传递国家日渐安定、政府大展拳脚的信息，以稳定社会、恢复国民对政府的信心。直至今日，NHK 王牌节目“News7”（晚间 7 点新闻）的收视率和受观众信赖程度依然在同类节目中首屈一指。
著者：Ellis Krauss
康奈尔大学出版社，2000年
在此基础上，NHK 与日本政府，尤其是长期执政的自民党纠葛甚多。虽然 NHK 对一切涉及政治家介入节目编排制作的指控均予以激烈反击，在相关诉讼中也从未败诉，力图维护其客观清白，与永田町（日本国会等政治中枢所在地）敬而远之的形象。但另一方面，由于预算案和经营委员会成员人选需经过日本国会总务委员会和全体会议的批准，NHK 的运营和节目制作也的确须在一定程度上对执政党的立场偏好有所顾忌，历史上发生在 NHK 的“不祥事”（丑闻）也往往与政治势力的介入和压力有关。
上世纪 70 年代，NHK 前会长小野吉郎前往探望因洛克希德事件（1976 年，美国洛克希德公司为推销飞机订单而行贿日本政治家——编注）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前首相田中角荣，引发公众不满，市民团体等在一周内筹到 100 万个要求小野辞职的签名，小野迫于压力离任。此次事件使国民首次意识到 NHK 高层与执政党关系密切。
学者、前 NHK 记者川崎泰资在著作《NHK与政治》中梳理战后历任 NHK 会长的事迹时发现：三名因各种丑闻于任期中辞职的 NHK 会长，均与首相私交甚笃。他总结道：NHK对政权的态度从 1960 年代的对峙和妥协，发展到 1970 年代的屈服和服从，到 1980 年代后进一步降格为迎合，在自我矮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然而这本出版于 1997 年的书，还没预见到 2000 年以来 NHK 所承受的更为强大的政治压力。
一个非常明显的实例，是首相安倍晋三提名并于 2014 年批准任命的 NHK 前任会长籾井胜人屡屡“失言”，声称“放送内容不应偏离日本国政府的立场”、“如果政府说‘右’，我们也不好说‘左’”等等，甘当政府传声筒的意愿表露无遗。同时，NHK 经营委员会的九名成员中有四名是安倍亲信，包括公然否认南京大屠杀的作家百田尚树，和认为“和平宪法”（《日本国宪法》）是“日本近代史上最大污点”的保守派学者长谷川三千子等。
媒体研究者饭室胜彦在 2014 年出版的《NHK与政治支配》中指出，安倍在 NHK 经营委员会中安插亲信的做法，是通过受《放送法》保护的人事权直接插手 NHK 运营，比其他形式的政治施压更“正当”，也更具威力。不过，联系上述川崎著作的内容来看，安倍此举很难说得上“创新”，只是原样照搬了历届首相的做法，更不加掩饰而已。而且，这也绝非安倍第一次干涉 NHK 的运营。
“节目修改事件”中的政治威胁
早在第一次当选首相（2006年）以前，安倍就曾对不合心意的 NHK 节目制作横加干预，这就是著名的“2000 年 NHK 节目修改事件”。此次事件的核心争端，也是如何认识日本历史的问题，正好可以与近日播出的“731 部队”纪录片形成对照。
“NHK节目修改事件”源于日本市民团体“暴力侵害战争中的女性研究行动中心”（Violence Against Women in War Research Action Center，VAWW RAC）该组织成立于 1998 年 6 月，主张“慰安妇”制度是日本政府对女性的犯罪行为，理当严厉追究和审判。2000 年 12 月起，VAWW RAC 与同样要求日本政府就强征“慰安妇”道歉的韩国“挺身队问题对策协议会”以及菲律宾“亚洲女性人权中心”等机构联手，在东京都以民间法庭（国际模拟法庭）的形式举行了抗议活动。
该法庭名为“审判日本军性奴隶制: 女性国际战犯法庭”，（以下简称“国际战犯法庭”），共有来自中国、韩国、印尼等 8 个国家和地区的 64 名前“慰安妇”出庭作证，另有两名日本老兵以“加害者”身份宣读证言。“庭审”发布判决书，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旧日本军对受害妇女进行有组织的强征和人身买卖，并施以强奸、酷刑和其他性暴力行为”为由，宣布以裕仁天皇为首的 9 名被告“有罪”。虽然民间法庭并不具法律效力，但此次活动首次正视了“慰安妇”制度的受害女性群体的存在和诉求，同时明确了旧日本军在二战中建立并推广军队性奴隶制度已构成战争犯罪。日本研究专家苏智良还曾指出，“本次法庭在审判中认真地采纳证据，严格按照国际法的有关条例和规则进行审判，其审判结果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法律上讲，都具有强有力的说服力。”
此次“世纪大审判”引发了广泛关注。NHK 聘请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纪录片日本”（Documentary Japan，DJ）制作了 4 集专题系列片《如何审判战争》（「戦争をどう裁くか」），并计划于 2001 年 1 月 29 日至 2 月 1 日在 NHK 教育频道（ETV）播出。系列第 2 集《审视战时性暴力》（「問われる戦時性暴力」）的主题便是“慰安妇”制度和女性国际战犯法庭的判决。专题片出炉后不久，便发生了种种异常事态。
2001 年 1 月 24 日，NHK 教育节目部长观看专题片试映后指示：“被采访人离镜头太近，对观众刺激过强，应全面修改。”1 月 27 日，时任右翼政党“维新政党・新风”党首的西村修平等出动街宣车（日本政治团体用以宣讲政治言论的宣传车辆），指斥国际战犯法庭“反日”，要求 NHK 取消纪录片播出。1 月 28 日，NHK 方面连夜采访了研究日本近现代史和军事史的历史学家秦郁彦，并将其否认旧日本军强征韩国“慰安妇”和批评国际战犯法庭的谈话内容添入专题片。1 月 30 日，《如何审判战争（第二夜）：审视战时性暴力》如期播出。然而，片中内容已经过大量删改，时长也比另外三集短 5 分钟。中国前“慰安妇”万爱花在作证过程中想向法官出示旧伤痕迹，忽然失去知觉晕倒，被担架抬出的情形、东帝汶前“慰安妇”和两名日本老兵作证的镜头、以及主审大法官加布埃尔・麦克唐娜宣判昭和天皇有罪的场面，全部被删除。此外，节目介绍秦郁彦时称他旁听了庭审，但秦事实上并未露面。VAWW RAC 对此当然不满。2 月 6 日，该团体向 NHK 递交了“公开质问状”，指责对方不仅未在节目中介绍审判的核心内容，而且存在大量对审判的诽谤和批判。2 月 26 日，杂志《周刊新潮》发表文章，首次提及 NHK 高层在专题片播放前被自民党议员约谈一事，批评 NHK 屈从于公权力而调整节目内容之举有违公共媒体的素养和品格。
几年过后，事件仍在继续发酵。2004 年，VAWW RAC 以“滥用编辑自由”和受到政治势力施压而“自行放弃编辑自由”为由，起诉 NHK 和 DJ。2005 年，《朝日新闻》报道称，专题片播出前，时任经济产业相的中川昭一和内阁官房副长官的安倍晋三曾向 NHK 领导层施压，要求调整播放内容。翌日，时任 NHK 节目制作局总制作人的长井晓举行公开记者会称，《朝日新闻》报道无误，安倍和中川事先知晓了纪录片内容，要求 NHK “秉持中立公正的立场”，并放言“如果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干了”，语含威胁。当时的制片人永田浩三也透露，安倍还约谈了时任 NHK 节目制作局局长的伊东律子。并对她说，“这样是不行的。你好好想想吧。”在来自政党势力和右翼团体的压力乃至骚扰下，NHK 失去反抗之力，对专题片原片大动手脚。
尾声：NHK 能顶住政治压力吗？
安倍等人为何在当时对这部纪录片如此上心呢？有研究指出，当时，安倍是由青年右派议员组成的“考虑日本的前途和历史教育议员会”事务局长，而中川昭一、古屋圭司、下村博文、平泽胜荣这几名承认在专题片播出前与 NHK 方面会面的议员，无一例外属于该组织成员。该组织成立于 1997 年，其宗旨恰恰是否认旧日本军强征“慰安妇”和南京大屠杀等史实，意图封锁包括历史教科书在内的所有揭露渠道，讨论“慰安妇”问题的专题片，当然成为该组织的眼中钉，必除之而后快。当然，这几名议员都矢口否认自己试图妨害新闻自由，纷纷辩称是 NHK 方面提出会面请求。有研究者认为，如果不是议员会馆保存了会面记录而且无法删除，这些议员还会设法抵赖曾与 NHK 高层有过接触。
安倍反应迅速，于长井召开记者会的当天，便在电视节目中否认了施压指控，称只是与 NHK 方面讨论预算问题。而 VAWW RAC 虽然多次抗议安倍的言论，却没有得到媒体关注和跟进。NHK 以“朝日新闻虚假报道”为题制作了 10 分钟短片，连日在 News7 播出，以示强烈抗议。NHK 和《朝日新闻》旗下的朝日电视台因此交恶，一度达到势不两立的程度。VAWW RAC 虽然将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院，但最终没能赢得诉讼。前后绵延近 6 年、波及政界、媒体、学界和法律界的 NHK 节目修改事件，至此以安倍等大获全胜的结果告一段落。
2009 年 4 月，“改善放送伦理和节目质量机构”（BPO）发表审议报告总结称，NHK 在节目修改事件中“欠缺公平公正，违反了放送伦理”。该机构还指出，“因负责 NHK 预算等事宜而与政治家有所接触的 NHK 雇员不应参与涉及敏感政治议题的节目制作”，这等于是间接宣布电视台高层默许政治家插手运营确有其事。 NHK 诚然赢了官司，但违背公共放送的基本原则，在右翼政治势力前卑躬屈膝的污点却难以洗去了。
再说回 NHK 播出“731 部队”专题片一事。为什么 NHK突然变成“硬骨头”了？这是因为上文提到的前会长籾井胜人没能如愿连任，今年 1 月 25 日起，NHK 会长一职由前三菱商事副社长上田良一接任。上田在就任记者会上承诺将遵守公平公正、自主自律的方针运营 NHK，与籾井的“效忠”表态形成鲜明反差。
新会长的力挺，或许是“731 部队”专题片得以顺利播出的原因之一。此外也有分析认为，安倍内阁连月来丑闻不断，支持率低迷，自顾尚且不暇，无力顾及 NHK 的动向。这些内因外因暂且不论，在其与政治走向的复杂历史面前，我们盼望 NHK 今后不再辜负媒体“无冕之王”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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