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小说家阿雷奥拉:小说很荒诞 现实也许更荒诞

他不只在想象,他在为现代社会书写寓言。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是谁?在墨西哥之外,或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他是20世纪短篇小说巨匠之一,也是最早摒弃现实主义创作传统的拉美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极具实验性,多运用幻想文学的元素突出强调存在主义和荒诞主义的想法,被誉为路易斯·博尔赫斯媲美的拉美幻想主义文学大师。一众墨西哥作家尝试通过引入魔幻现实主义、讽刺和寓言来改造现实主义文学,这一传统的灵感源泉正是阿雷奥拉。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1918年出生在墨西哥哈利斯科州大萨波兰特,他父母共有14个孩子,他排行第四。因家境贫寒,阿雷奥拉小学没毕业便辍学了。12岁成了一名钉书匠,还先后从事过其他工作。1937年,19岁的阿雷奥拉来到墨西哥城,并进入戏剧艺术学院读书。25岁那年,阿雷奥拉发表了短篇小说《他活着的时候行了善事》,自此开始在墨西哥文坛暂露头角。他的《寓言集》《动物集》《集市》等作品极大地推动了墨西哥当代奇幻文学的发展。日前,《寓言集》《动物集》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寓言集》
[墨]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著 梁倩如 刘京胜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7月1日

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火车

阿雷奥拉善于运用反讽,用看似荒诞的情节讽刺更加荒诞的现实。《寓言集》中的《铁道搬运工》一篇便是一则有力例证。

一个外乡人,拖着巨大的手提箱,在一个荒凉的车站等车。这时,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铁道扳道工上前与他攀谈。接下来的故事以对话形式展开,扳道工向外乡人讲述了关于铁道、关于火车的种种看似诡异的事实。

比如,虽然这个国家以铁路闻名,但是火车实际上不一定经过和抵达那些它本应该经过或抵达的车站。“到目前为止,有关部门还没能按要求建立并管理所有铁路,不过,在出版旅行路线图、发放车票等工作中他们倒是干了不少大事。铁路指南中包含全国所有城市和村镇,上面的线路将这些地方都连在一起了;售卖的车票上的目的地甚至还包括哪些最小最偏僻的村庄。现在只差让火车按照指南上的路线运行并且实实在在地经过那些车站了。”

比如“国家建设下一段铁路所需的费用将仅仅来自一个人的出资。他将自己巨额的资产全部用来购买往返车票了,而这些车票所涉及的线路的设计图包含长长的隧道和大桥,这些设计图目前还没有被公司的工程师审核通过”;比如火车在通过缺少一侧铁轨的路段时,一等座的乘客“都坐在有钢轨的一侧”,“二等座的乘客则不得不逆来顺受,忍受撞击”。

再比如“车窗上安有一种能让乘客产生各种幻觉的精妙装置……一些由火车头控制的设备会通过制造声音和摇动让人们以为火车正在运行当中。然后,当乘客们透过车玻璃看着一闪而过的迷人风景时,火车其实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挪过地方。”

在一番令人不安而恐慌的对话之后,一辆火车来了。扳道工的“身影已融入明媚的清晨”,只剩外乡人自己站在站台上,等待火车进站。而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从始至终我们认为自己就是那位乘客,到头来却连他到底要去T市还是X市都没搞明白。

这一开放且玄妙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诸多想象空间。外乡人是否会搭乘这趟火车?这趟火车又将驶向何处?那位絮絮叨叨的扳道工究竟是确有其人,还是外乡人的幻想?外乡人自己又是否真实存在?整个故事有着关乎存在与虚无的底色,荒诞的对话像是加在故事之外的一层毛玻璃,整个故事显得朦胧、虚幻而无力。如果将《铁道搬运工》改编为一出舞台剧,想必导演一定需要大量干冰,来制造一场雾里看花。

这片朦胧中藏着丛丛利刺,指向国家基础设施的效率低下,指向空有名声却一片狼藉的现实,指向一等座和二等座差别待遇暗藏的阶级分割,指向群体的可怜可恶、愚昧无知,也指向国家机器的监视与愚民政策。

除了讽刺之外,阿雷奥拉还使用了极致的夸张笔法,比如几年时间才能走完的长途列车,这期间会有旅客死亡,因此列车上专门设有灵堂和墓地;比如因列车停靠而产生的小镇,列车因事故无法运行,人们就地开始生活,产生新的社会组织和社会形态。

以列车(甚至只是空荡荡的站台而已)为中介,阿雷奥拉实际上为我们建构出了一个新社会的可能性,这个社会充斥着弱肉强食、以权谋私,充斥着人性的阴暗和权力的贪婪。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独立的个体应该何去何从?这是《铁路扳道工》向我们提出的一个问题。但转念想来,这样的社会形态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并非全新或陌生的,它贯穿了人类历史,在从前和未来都不会消失。

《动物集》
[墨]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著 轩乐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7月1日

变为工具的孩子与女性

除了对于政治现实的批判,阿雷奥拉的短篇小说也不乏对于消费主义的思考和讽刺。在另一篇带有幻想性质的小说《马力宝贝》中,阿雷奥拉采用广告的形式,将一种名为“马力宝贝”的金属设备介绍给广大家庭主妇们。马力宝贝结实且轻便,它的原理是这样的:通过腰带、腕带、指扣以及按扣,马力宝贝会与孩子的身体完美契合,从而收集孩子的所有动作,并将其汇聚在莱顿瓶中。收集完毕后,只需取下瓶子,将其连接到一个特定的贮存器上,它将会自动放电。该广告认为,“孩子们应当全天佩戴会赚钱的马力宝贝,去上学的时候也要带着,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此一来,宝贵的课间休息时间就不会被虚度了,孩子们可以在这段时间积聚能量,最后带着充满电的蓄电池回家,”广告宣称这一设备“注定将彻底改变现有家庭经济模式”。

在阿雷奥拉看似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包含着对于无处不在的资本主义异化的讽刺。当家庭照料变成一门生意,当多动的孩子可以成为电力的来源,在这个过程中,孩子本身被异化了,他们成为了赚钱的工具。他们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用他们赚取的电量来衡量,他们成为了自己的奴隶。但另一方面,阿雷奥拉这个清奇的脑洞让人们禁不住开始危险地设想:假如这种设备存在,是否真的能改变现有家庭的经济模式?如果孩子成为生产力的一部分,那么作为家庭照料者主力的母亲是否能够从家庭生活中解放?

在另一篇名为《广告》的短篇小说中,阿雷奥拉将目光投向了家庭中的女性角色,他虚构出一种塑料爱人。这是一款“由合成材料制成,通过自动控制能随意模仿并展现女性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魅力”的充气娃娃。阿雷奥拉在这篇小说中用极其细致的、热情洋溢的语言,勾勒出了各种完美女性:“由祖母绿、绿松石或纯正煤玉做成的眼睛,由珊瑚或者红宝石做成的嘴唇,由珍珠做成的牙齿。”同时,这些完美爱人还丝质柔软、能散发迷人的香味。对于嫉妒心强的爱人,这款塑料爱人能自带塑料处女膜。

这般构思放在今天,其实已并不令人惊奇或吃惊。我们可能会联想到英剧《黑镜》第二季第一集《马上回来》中的AI男友,又或者是《真实的人类》中那些高度智能的家庭机器人。虽然在这则短小的故事中,阿雷奥拉并没有将重点放在对于塑料爱人的意识和思想的讨论上,而主要侧重于她们的肉身性——在身体材料方面的构造,以及在和人类伴侣互动过程中带给人类伴侣的感受和体验。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则故事更像是德国浪漫主义作家E·T·A·霍夫曼在《沙人》中塑造的美丽动人却四肢僵硬、只会咿咿呀呀的假人奥菲利亚的延伸,更像是对十九世纪盛行的机器人(automaton)的补充探讨。

《黑镜》第二季第一集《马上回来》中的女主人公和她的AI男友

这则小说也涉及到了塑料爱人涉及的伦理问题,诸如卖淫活动的合法性,诸如各个教派对于禁欲活动的看法。在《广告》的最后,阿雷奥拉写到:“美丽的塑料爱人远不会对我们的社会造成威胁,恰恰相反,在我们为恢复人的价值进行的斗争中,她是我们强大的同盟。她并没有削弱女性的力量,而是让女性变得崇高而伟大。塑料爱人似的女性不再是提供快乐和快感的工具,女人们因此得以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塑料爱人的广泛使用和普及将有助于女性精神的萌芽,这是我们等待已久的时刻。当女人们从传统的性爱职责中解脱出来,她们将在转瞬即逝的美丽之上构筑起永恒纯粹的精神王国。”

在这里,阿雷奥拉对于女性的态度十分有趣。一方面,他似乎希望女性能够得到解放,从传统的性爱职责中解脱出来,获得人之为人的价值。但另一方面,他对于女性的判断似乎是建立在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以及男性情欲对象的基础之上的。否则,为何一定是女性的塑料爱人?在对塑料爱人想象的过程中,阿雷奥拉自己也参与了以男性的愉悦和快感为衡量尺度的、对于女性的物化。

“爱是阿雷奥拉作品的重要主题——开始是年少时理想化的爱情,之后转变为以害怕和讽刺的眼光看待女性,”《动物集》的译者序这样写道:“对他来说,女性是精神狂乱、痛苦和死亡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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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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