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地下铁道》作者怀特黑德:我的焦虑在于如何处理“正义”问题 而非他人的评价

小说《地下铁道》中主人公科拉的悲惨经历令读者为之痛苦,接触了无数更真实、更悲惨的历史资料的作者怀特黑德,是否也在写作过程中感到疼痛呢?

科尔森·怀特黑德与中文版《地下铁道》(潘凌 摄)

科尔森·怀特黑德住在纽约,但不爱出门,用他自己的话说,属于“shut-ins”一族,翻译成中文就是“宅”的意思。他整日待在纽约的公寓中,从上午10点写作到下午3点,一天能完成两三页的内容,之后就陪陪家人、逗逗孩子。他并不每天都写作,如果一周可以写八页,工作目标就完成了。写作间歇他喜欢打游戏、看电视或在社交网站上追追新闻,跟网友互动。以前他更多写写幽默段子,现在渐渐转向严肃意见,发表的大多是政治意见。 

因为新书《地下铁道》的出了中文版,不爱出门的科尔森·怀特黑德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上海,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专访前,他正在位于福州路的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大厦的办公室里,对着一摞《地下铁道》一本一本签名,不像是初来乍到,倒像是正在办公。 

采访中,他始终保持着双手抱在胸前的姿态,语速很快,神态略微拘谨,这让他看起来比以往采访照片中的样子更显年轻。虽然他的每个回答都很简短,但态度极其配合,他用“weird”(诡异)来形容自己的想法,讲到奴隶制、疼痛、创伤等问题时非常严肃,而对于小说风格、类型、写法等问题,则多含糊地用“it depends”(看情况)来模糊概括。在四十几分钟的访谈结束之后,他又坐回到了等待签名的书堆边上。

从哈佛大学毕业之后,怀特黑德踏入写作行业,以给杂志写稿谋生。他曾任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创意写作专业。教授写作这件事对他来说,目的很简单——就是赚钱,所以当他积攒够了接下来的生活费之后,就不再去学校了。“当我缺钱的时候,大学总对我开放,我很高兴。”怀特黑德对界面文化说。

科尔森·怀特黑德接受专访(潘凌 摄)

2016年,怀特黑德的《地下铁道》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最佳小说奖,今年又斩获普利策小说奖,对此,他觉得“很开心得到认可”。但在外媒的报道中,当怀特黑德第一次听经纪人说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读到这本书很感兴趣,想要跟他取得联系时,他只说了一句:“见鬼,快关上门。”

小说《地下铁道》以架空的美国历史为背景,富有寓言和想象色彩,讲述了庄园奴隶少女科拉在又一次受到主人的鞭打后,决心与朋友西泽一起逃出人间地狱,前往传说中的“地下铁道”。他们躲过凶残的围捕,牺牲了无辜的同伴,终于找到了地下铁道的入口,在站台人员的友好帮助下,登上了一班不知道会停在哪里的火车。穿过沼泽的黑水和幽暗的森林,火车停靠在不同的“站点”——从北卡罗来纳州,穿过田纳西、印第安纳,走到更远处,一路上她看到社会的邪恶、法律的不公、暴力无处不在,愿意帮助她的好心人也一个个倒下,而身后那个冷酷无情的猎奴者仍紧追不舍。

17年前,怀特黑德偶然间看到了“地下铁道”的资料,他想起自己童年时曾把“地下铁道”当成了真正的铁道,这成为了这本书的创作灵感。而当他把自己要写一本关于真正的地下铁道之书的念头告诉身边朋友时,他们都认为他太“疯狂”了。直到3年前,他想要重拾“地下铁道”的灵感,他把写作计划告诉了他的编辑、经纪人,甚至还有他的心理辅导师。那位心理辅导师对他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个疯子,但你真的应该开始写这本书了。”编辑的回答则是:“等什么,赶紧的!”  

在这本小说之前,怀特黑德的创作题材跨度非常之大:有关于电梯检验员的,有讲述丧尸的,甚至还有关于扑克牌的。他对界面文化说,这跟他小时候喜欢看库布里克有关,“库布里克总是驾驭各种类型题材,黑色幽默、历史故事、战争场面,对我来说,像是无意识的启蒙,我总是想混合不同的叙述方式和形象。”

《地下铁道》中文版和英文版(潘凌 摄)

地下铁道是连接州与州之间的通道,

也是一次检验自我和外界的旅程

界面文化:你是如何想到“地下铁道”这个意象的?

科尔森·怀特黑德: 17年前我开始构思这本书。当时我在沙发上,正好看到一份关于“地下铁道”的资料,这让我想起来我四年级第一次听这个词的时候,还以为这是指一条真正的地下的铁道。但是我的老师解释跟我说,这不是一条真正的地下铁道,而是对于帮助黑人逃逸的网络的比喻,听了这个解释,我反而有点失望。我想把“地下铁道”写成小说,但我跟朋友说我这个想法时,他们都不能理解,觉得这个念头太怪异了。我也一直没有付诸实践,直到三年前,我准备创作新书。 

我开始翻阅、查找历史资料,比如奴隶制历史还有美国近代史,我还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查阅了美国政府收集的“前奴隶们”回顾自己生活的记录资料。这个资料是开放的,任何人其实都可以通过美国国会图书馆找到。对于小说作家来说,这些资料提供了许多可以用的素材,当然很多研究奴隶历史的专家对这些材料也都很熟悉了。 

界面文化:对于“地下铁道”这个意象有很多种阐释方式,比如说地下意味着一种平行于真实历史的空间,铁道像是一个穿越方式。你本人对于这个意象是如何阐释的?

怀特黑德:地下铁道是连接州与州之间的通道,也是一次检验自我和外界的旅程。我描写的是美国生活非常血腥残暴的一面,而这正是奴隶制的一种存在意义上的现实,我并没有把奴隶制转化得非常有趣。实际上,在1930年代美国大萧条期间,美国政府也做了一个项目,派当地的一些作家,去寻找仍然存活着的黑奴们,记录他们的故事。这些黑奴幸存者在废奴正式生效的时候,大概只有8、9岁,但也在大大小小的种植园里面工作过,捡过棉花或是种过烟草,经历过形形色色的种植园生活。在我的小说里,兰德尔种植园里面的故事就是糅合了这些素材作为基础。

界面文化:写作这本书时,什么最先出现在你的脑中,是对话还是人物?

怀特黑德:有了人物,肯定就有对话。对我而言,我先有了这个核心想法和不同阶段的设定:第一年是男的,第二年他变成了一个寻找妻子的男人,第三年变成了一个寻找女儿的男人,最后我决定写这本书。我选择了一个少女主人公,因为沿途出现了很多男性叙述者;另外,我从来没有探索过书写母女关系这样的情节,所以觉得不妨在这本书里做一个尝试。

要说灵感,哈丽雅特·雅各布斯(Harriet Jacobs)是一个很大的灵感来源,她的自传《奴隶少女的生活》(The Incidents in the Life of a Slave Girl)对我有很大启发。这本书的内容是一位生而为奴的女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她本人曾充满勇气地从主人的庄园里逃跑,跑到纽约,后来成为了一名护士,并最终见证了废奴运动的胜利。她的自传很形象地揭示了她是如何从一个奴隶女孩变为一个奴隶女人,又如何进入了不同的奴役阶段的过程——作为女奴隶,她不仅要为奴隶主干活,还得接受强暴并且无节制地生育;在奴隶主看来,生出小奴隶就可以摘更多的棉花,就可以挣更多的钱。当年女奴隶所面临的这种生活困境,和男奴隶是有不同之处的,我觉得这一点也值得探索。

界面文化:这本书里既有历史又有想象,而历史并非真正的历史,想象却也带着一些现实的意味。你是如何处理历史与想象之间的关系的?两者是对抗还是合作?

怀特黑德:我认为想象和历史之间的关系是对抗,而不是合作。我把历史散落地排开,安插进故事片段和人物对话中。我坚定地认为,这些历史确实真的存在,但也会用自己的想象来锻造这段历史素材。这部小说当然是我虚构的小说,是从不同我认为有用的历史片段中抽取出来的艺术作品。想象是我的工作,我喜欢想象,我喜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可能会发生什么,而把这些想象片段汇聚到一起是困难的,但创作这样的艺术是愉悦的。 

界面文化:一些评论者认为有些作家面临着“现实陷阱”,他们必须直接地书写他们自己的经验,比如有色人种作家和女作家的作品,常常被解读出自传色彩。你有“现实陷阱”的焦虑吗?

怀特黑德: 没有,我的第一本书是关于电梯检验员的,但没有做检验员的经验(笑)。当然,我所有的书都有一部分的“小我”在其中,我的焦虑在于如何处理“正义”这个问题。我从来不为别人如何看待我应该写什么、我应该以什么材料作为创作素材而感到焦虑。这是评价者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界面文化:说到他人,你虽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好像很喜欢在社交网站上跟人互动聊天、发表观点?

怀特黑德:因为我在家工作,虽然说纽约是我的家乡,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但我真的不怎么爱出门。在家里上社交网站是一种跟人们交谈的方式,是一种跟现实保持联系的方式。很多人觉得刷社交网站对写作是一种分心或者干扰,但是对我来说,这是工作之余很好的陪伴,是在工作间歇休息的好方法。

奥德修斯是回家,科拉是离家,

他们有着一样的旅行结构

界面文化:《地下铁道》中的女孩科拉经历了很多痛苦,受到了很大的创伤,特别是那些她被强暴、被鞭打、被虐待的情节,是如此地现实主义,如此地细节饱满。你在写作时如何处理她的疼痛和悲剧?你会代入她的疼痛吗?会因此有创伤感吗?

怀特黑德:最难的一点不是感受她的情绪,而是保持现实主义的态度。要通过调查研究来发现当年的种植园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对她的生活和经历还原出很恐怖的场景,而要从这种情绪中逃离是很困难的。所以当我开始写的时候,我运用的叙述声是一种很好的屏障,让我能与这种从写作材料中衍生的沉重情感保持距离。因为叙事的声音将这个角色封闭起来,并冷静地分析故事的发展,所以对我来说是有用的。我会为科拉哭泣,但我不会为她泣不成声。写作与我的生活是分开的,到下午三点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我得陪伴我的家人,所以这本讲述残酷黑奴历史的书和所有我原来所写的书一样,我并没有特别地被其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所影响。

界面文化:那么你是否会担心,阅读这部分内容会让读者有创伤感? 

怀特黑德:这是我创造的一个世界,我不会经历其中角色所经历的情感,但是当你决定去真实地书写奴隶制的时候,它就是暴力血腥的,这就是它本来的样子。要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原先的历史记录甚至更加血腥:奴隶如何被买卖、被鞭笞、被强暴,都是真人真事,而在我这里,他们只是角色。人们会说觉得能够代入科拉这个角色,能够感受到她的痛苦,这是小说的力量、叙事的力量、人物塑造的力量。我能做的,就是让人们感觉这个角色是可信的。我之前写的小说也一直在做这件事,即说服人们角色是可信的。

界面文化:在不同的评论文章里,人们总是把这本书跟《格列弗游记》相比,你认为它们真的有可比性吗?

怀特黑德:当我跟别人说,我想写这样一本关于“地下铁道真的存在”的书,他们会说“你在说什么啊,这个主意听起来好愚蠢”。于是我就搬出来《格列弗游记》,因为我这本书与《格列弗游记》有相同的故事结构,所以用这样熟悉的作品来比较,人们可以迅速了解我在说什么。

《地下铁道》这个故事的母题其实可以追溯至荷马的《奥德赛》——随着故事的进展,主人公要游历不同的地方,经历考验和打击。和奥德赛一样,我笔下的这个女孩也在美洲大陆上经历了不同地域的荒诞、危险和离奇。虽然奥德修斯是回家、科拉是离家,他们的目的地并不相同,但是他们有着一样的旅行结构。

界面文化:最为不同的一点是,《格列弗游记》具有很强烈的幽默讽刺色彩,但是你这本书没有?

怀特黑德:正确。我原来的一些小说有着很强的幽默元素,比如上一本书关于扑克牌和扑克牌文化的,里面有许多笑话,但这本书我是当做严肃的著作来写的,我并不想把这个故事写得有趣。 

界面文化:很多人把《地下铁道》当成一部科幻作品,这本书甚至还入围了亚瑟·C·克拉克奖,你对此有何感想?听说你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里长大,你很喜欢读科幻吗?

怀特黑德:我很高兴入围,之后才能知道能不能最终得奖。但如何评定我的小说是别人的事,我自己不认为这本书是科幻,应该说是幻想类(fantasy)。幻想元素在这本书里是支撑故事发展的一种工具。我现在不读科幻了,但小时候开始想写作的时候,我读过很多科幻,像是斯蒂芬·金、库布里克、亚瑟·查理斯·克拉克和阿西莫夫。对于想要在不同题材类型间跳跃尝试的创作者来说,库布里克是一个典范,不管是科幻电影、战争电影还是黑色幽默,他都运用自如,看他的电影会潜移默化地想要尝试不同的类型艺术。因为不同的类型都有各自的目的——幻想小说有它的目的,情节小说有它的目的,寓言小说也有它的目的。

界面文化:除了科幻小说家,你在之前的访谈中也说过,自己受詹姆斯·乔伊斯和托马斯·品钦的影响最大,是这样吗?他们在哪些方面影响了你?

怀特黑德:不只是乔伊斯和品钦,托尼·莫里森、拉尔夫·埃里森、雷蒙德·卡佛对我影响都很大。我喜欢科幻小说,也喜欢现实主义小说,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强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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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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