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MR:掩藏在「颅内高潮」下的真相

「让大脑高潮,和真正的做爱到底有什么差别?」那么,真正的ASMR到底是什么?

采访 I 胡欣

撰稿 I 胡欣

编辑 |戎枳潓

校对 / 排版 I 常兴宇

引言

ASMR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曾经有一个非常性感的中文翻译,叫做「颅内高潮」。这个不准确的中文译名,和国内网络环境无序的管理制度,让ASMR在过去三年间遭受了大众误读,并在此刻面临圈层消亡的危机。

那么,隐藏在「颅内高潮」之下的真相是什么?不妨在阅读此篇文章先收听以下音频。

*此音频出自双马尾馨儿「ASMR」合集

2016年,罗振宇在深圳卫视跨年演讲「时间的朋友」里展示了一张幻灯片,巨大的荧幕上散落排布着「阿美咔叽」,「语c」,「手账一族」,「公交爱好者」等网感十足的陌生词汇。

这位出生于1973年,当晚十二点钟敲响后便将迈入人生第44个年头的罗振宇要用这张幻灯片和所有观众打一个赌。

他说:「(上面罗列的)这些社群你们知道的,绝对不会超过1/3」。

在这张幻灯片最中央的位置写着四个醒目的英文字母:ASMR。罗振宇解释道:「ASMR,是听好听的声音…摩擦一根羽毛,敲打一只盒子,就是这样一个社群。这个社群里有自己的巨星,这个女孩的网名叫轩子巨2兔,每天晚上和你说话,同时在线50万人围观。」

这可能是中国公众人物首次在一个具有社会影响力的舞台上提到ASMR——这个在大众语境里略显生疏的词汇。对于这个长期混迹于私密qq群,管理者空缺的百度贴吧,和二次元视频网站交锋激烈的留言及弹幕区,以及碾转于各大直播平台维权客服间的ASMR视频制作人和爱好者而言,这本应该是一个值得喝彩的时刻。

然而,当bilibili网站上的知名ASMR制作者「Tomatomato番茄酱」在半年后回忆起罗振宇当晚的演讲内容时,却用「震惊」和「无奈」来形容「圈内人」的感受——

「大家都挺懵逼的」。

不过,罗振宇的确让更多人认识了「ASMR巨星」轩子巨2兔,这个念起来有些绕口的名字。即使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被纪念的事——这个去年在接受某知名微信公众号采访时,将澳大利亚睡眠治疗按摩师Dmitri奉为人生偶像的女主播,不会轻易被一句来自精英阶层的免费广告捧上云端。

每天晚上套着双筒丝袜,穿上低胸装,对着颅型话筒呢喃细语,她用自己的方式换来了最实在的称颂——深夜直播间里一百块人民币一组的飞机,和五百块一组的火箭。

当「轩子巨2兔」的名字搭乘着知识分子的列车驶入更多间男人卧房的同时,还有一个人在跨年狂欢的钟声里暗淡退场——Richard_Price,这个在2014年首次将ASMR概念引入中国,并制作了第一支中文ASMR视频的加拿大籍华裔,在罗振宇的演讲后不到半个月内正式宣布退圈。临别时,他在微博上写道:

「ASMR在中国的发展变得越来越不安…人心浮躁,想寻求廉价消遣和释放的产物。」

Richard_Price 退圈宣言

Richard_Price 的道别呼应了罗振宇当晚的主题——「认知迭代」, 这是罗振宇复盘2016年社会变化趋势的第四只黑天鹅。

「这个世界正在飞速逃离你的理解范围。」 为了证明这句论述,他用ASMR让观众意识到原来身边的社会每天都在发生着让人无法理解的事,而一次必要的知识迭代即将到来。

罗振宇也许很难想象他这几句看似云淡风轻的介绍将会引起多少人的愤怒、不安、和难堪——这个在过去三年时光里不断纠缠侵蚀着中国ASMR界的偏见与误解,是一场关于欲望的荒谬误读。

与性无关的ASMR

ASMR这个生僻的英文缩写,在中文里有一个非常性感的翻译——「颅内高潮」。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概念是一年前,在一家新媒体公司编辑部的晚餐桌旁,一位记者告诉我们她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想做一篇深度选题。

我非常清楚是什么令她感到兴奋:一切容易让人联想到欲望,性,或其他人类本能的选题都是绝佳写作来源——这很符合这个时代追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快速获得极致体验」的特点。而译名中的「高潮」二字,已经足以诱惑普通读者的胃口。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一位网名为「奕声有你」的直播爱好者同样在一年前开始关注「颅内高潮」,他第一次听见这个译名时就联想到了性:

「让大脑高潮,和真正的做爱到底有什么差别?」

很多人并不知道,「颅内高潮」这个中文翻译并不准确。从2014年开始在bilibili开始制作上传ASMR内容的MTKoala告诉我,这个译名最早出现在ASMR的百度百科页面上,但没人知道当时这个页面的创作者是谁,而决定采用这个中文译名的人更难以考证。

虽然在过去的这三年,ASMR的百科页面已经被更新了很多次,「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也代替「颅内高潮」成为了ASMR的正式中文名称,然而,这个形式上的纠正并没能真正改写人们对ASMR的错误观感。

那么,真正的ASMR到底是什么?

一位网名为「宣和」的ASMR爱好者同我分享了他的童年记忆:

「小时候家附近有一间很老的理发店,里面的师傅是一个老大爷,用一把很普通的手工理发刀。理发的时候非常安静,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

在美国社群网站Reddit上,关于ASMR的定义是这样写的:ASMR是人们在受到来自外部环境的某种舒服刺激后所触发的生理反应,它的典型特征是有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从头皮开始,沿着脊椎慢慢向下移动到手臂,或者腰部等。

根据ASMR百度指数显示,在2014年相关词条搜索出现第一个峰值

从百度指数所提供的数据看来,ASMR这一词汇在2014年前的中国,搜索频率趋近为零。因为相关讨论的匮乏和几乎找不到任何科学依据作为理论支撑,许多人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不同情境下感受着这种「电流穿颅而过的酥麻感」,彼此之间却互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供以他们交流经验的空间。

2009年,一位ID为「okaywhatever51838」的网友在医学资讯网站SteadyHealth上发起了一篇名为「Werid Sensation Feels Good」(一种舒服而奇怪的感觉)的帖子。在正文中,这名网友讲述了自己人生经历中的几个瞬间:上学的时候收获来自同学的无私帮助;别人用指尖在他的掌心作画;莫名发痒时怪异的舒适感;以及时不时用手指轻轻滑过皮肤表面时内心涌出的温暖…

「有时我的眼睛里会因为太舒服而变得湿润,而当这种感觉忽然消逝后我会产生轻微的不快和厌恶。我喜欢这种感受,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okaywhatever51838于2009年在SteadyHealth发布的帖子

从这篇帖子下面长达20多页的上百条回复中看来,没有人能够解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拥有和「okaywhatever51838」相似体验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25岁,来自澳大利亚,我真高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过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每次看到一个人在细心分析和解释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触发这种感觉。有时候别人借我东西用,我也会突然觉得舒服。对了,还有奇怪的口音!」

「22岁,来自新英格兰州林肯市。我小时候读过一本儿童书,里面讲到一颗彗星撞击地球后一群科学家跑去调查陨石的情节,自此以后我一旦读到科幻题材的故事就能被触发这种感觉。」

事实上,在ASMR这一名词于2010年首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前,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词汇用于统一指代这种「玄妙」的生理感官知觉。而正是因为这种感受的不确定性与模糊感,许多有过类似体验的人普遍认为它是随机的,不可控的,甚至将之视为一种心理作用——「也许它根本就不是一种真实的感受,」 弗吉尼亚大学的教育心里学硕士Dave Brown这样告诉我,「我们内在的安全感欺骗了自己。」

Dave Brown出生于一个忠诚的东岸基督教家庭,他将自己的感受寄托于宗教信念的感化力量:「我在理发或者另外那些彻底放松身心的时刻,会感到这种绝伦的酥麻感沿着我的头部一直淌入脊椎,直到腰部。我有时会觉得是上帝在某个瞬间眷顾了我,可能是他用指尖轻轻地点了我的后脑勺…那是一种灵魂升华的感觉。」

这些千奇百怪,形态各异的私人体验,在这篇「偶然」的帖子里热火朝天地相互击搏,并巧妙地寻求到一个共通之处——那个「难以名状的感觉」。

「说白了,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性癖吗?这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名为「shortzz」的网友讽刺道。与此同时,许多人将这种瞬间的酥麻感形容为「精神高潮」,一些「圈外人」乐于将他们形容为「怪癖嗜好者」。「高潮系列」的称谓一时间风靡起来:「Attention Induced Head Orgasm(关注力诱发性头部高潮)」,「Brain Tingle Orgasm(脑内刺激鸣响式高潮)」。

武断的结论,激怒了一位参与讨论的匿名游客。「他们让这个话题变得不可信,变得轻浮,变得难以被公正地看待和讨论。」 双方的争论,在缺少专业资料的科学定义之下,似乎是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毫无落脚之处。

于是,这位匿名者于2010年2月,在自己家中的办公桌上铺满了便签纸,反复写下那些她认为适合用于形容这个未命名感官体验的英文词汇:她不断推敲、揣摩着如何用语言精准捕捉这种感觉的关键所在;同时,她也尽力避免由于用词不当而可能造成的误解与尴尬。

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人们在使用这个名词时不感到难堪——这个立场很快得到了来自网友的推崇。这些迫切希望为自身体验寻求答案的人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团结起来——

「那一刻,我们不仅想要定义这种感觉,理解这种感觉从我们的身体何处而来,更感到一份使命:如何让人们将这种感受和性高潮的体验区分开来——它从来都和性无关,也永远不会有关。」一位见证了当年这一争论的参与者在Facebook上给我传来了这样一则留言。

这位匿名者在「反对性欲化」的拟名过程中迅速获得了大量忠诚的拥护者,而她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松散组织历史中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领导人」。在她不懈地推敲后,这个「奇妙的感觉」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听起来颇具科研意味的名称: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 (简写ASMR,自发性神经知觉顶点反应)」。

几年后,人们记住了匿名者的名字:Jennifer Allen。ASMR这个名词自诞生的一刻起,就和「性」这件事产生了理不清的联系;而将其与「欲望」、「高潮」等带有明显性欲指向的词汇区分开来,也成为了ASMR热衷者长期以来与周遭世界博弈的主题。

在ASMR University网站上可以获取大量相关信息

Allen在接受网站ASMR University的采访时抱怨着ASMR维基百科页面上的错误记录:

「我从没有将meridian(顶点,或顶端)看作orgasm(通常指代高潮,性高潮)的同义词,事实上,我恰恰想用另外一个词汇来替代orgasm。而当我在字典里看到meridian的时候,发现词条里面有这样一条注释:事物发展所达到的顶点,极度的繁荣、壮丽、和巨大的成功。」

Allen告诉记者,她正是因为太了解orgasm这个单词所给人带来的欲望联想,才决定在正式的拟名中舍弃它:「ASMR的反应不是情色的。虽然我并不认为情色有什么错,但它和性高潮不是一回事。」

为了给人们创造一个更加舒适和安全的ASMR讨论空间,也为了更进一步客观地研究这一知觉反应的相关原理,Allen在Facebook上建立了ASMR的私人小组,并成立了一支民间调研队。

这个调研队在成立初期邀请了一些来历不菲的成员,组成了一支被后来者们誉为「ASMR明星战队」的豪华阵容——Andrew McMuiris就是主力队员之一,这位定居在南非的博客写手很有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开始系统地记录ASMR反应的人:他在自己的博客The Unnamed Feeling(莫名感知)上寻找着世界上其他有ASMR经验的人。

The Unnamed Feeling是Andrew McMuiris用于记载关于ASMR信息的博客

在这份ASMR元老名单上,还写着法学生Domagoj Bodlaj,创作歌手Ryan Perez,心理以及神经系统科学家Karissa Burgess,以及民族植物学家、血清素研究者Torsten Wiedemann等人的名字。

他们拥有着不同的职业,来自世界各地,在网络的另外一端过着毫无交集的生活。而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信念只有一个:他们想要明白ASMR是什么。

他们还想要让更多人明白ASMR是什么。

然而超乎想象的是,ASMR将在今后的几年间通过网络遍布全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召唤着那些共享着相同感受的人们汇聚在它的羽翼之下:艺术家、按摩者、催眠师、医学生,以及数以万计的人们开始通过制作视频,录制音轨,线下集会,以及线上讨论的方式搭建着各自的社群——那个原本只有几个人的小团队如今在每个国家都有它的代表者。

「这就是人性的美好之处。」

Youtube网站React频道播放的一期ASMR特辑节目中,英文主播Chris这样感叹道。

「因为一个相同的感受,这些人团结在了一起。」

终于,这一年国外有关ASMR的争论尘埃落地。他们找到了同类,他们与常人无异,不再是追逐性高潮的怪物。吊诡的是,4年之后,ASMR进入中国时的身份却是「颅内高潮」。

谁也不会回忆且在乎那场发源于SteadyHealth,发酵至Facebook的群体冲突,「颅内高潮」这四个字为这场争论续了一个中国式的荒诞结尾。

浪漫的中国爱好者

2014年,距离Allen首次提出ASMR已经过去了三年,Youtube等国外视频网站上涌现了大量借助声音和画面演示,触发观众ASMR反应的节目上传者。根据心理学家Nick Davis和Emma Barrat于2015年3月发布的一篇ASMR学术论文来看,视频节目对于触发普通人的ASMR反应有着显著效果;而抽样实验的结果也证明,ASMR视频在助眠,以及舒缓精神压力方面的确存在一定的科学依据。

这篇论文提供了一项统计数据:截止于2015年,Youtube上最受观众喜爱的ASMR频道与艺术家包括GentleWhispering(现已更名为GentleWhispering ASMR),MassageASMR,Ephemeral Rift,以及WhisperTalkStudios等。而长期位居此类节目收看榜首的GentleWhispering总播放量高达九千万次——如今这个频道的订阅者已经接近一百万。

其中,播放频次最高的这则题为「What is ASMR?」(「什么是ASMR?」)的视频点击率直逼六百万次。视频的幕后制作者,是一位叫做Maria的俄国人。她拥有金色的头发和浅灰色的双眼,表演时对着话筒呢喃的声音无限温柔却又不乏严谨。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在这个漂亮女人的所有视频里,永远不会看到丝袜,低胸装;当然也休想听到任何挑逗性的话语,和调情时的娇喘——她更像是一名精神治疗师,观看视频的观众就好像她的「病人」。他们在这里被细语和声音表演所催眠。

Maria,来自俄国的ASMR视频制作者,

她在Youtube上的频道GentleWhispering现拥有点击率最高的ASMR节目

这些外国视频制作者不仅将Jennifer Allen及其团队关于ASMR的概念定义通过娱乐、解压、舒缓等方式科学地传递给了更多普通人,更在极大程度上启发了第一批中国创作者:2014年末,一个叫做「ASMR」的中文QQ群悄无声息地建立了起来。它的成员包含了第一批尝试制作汉语ASMR视频的中国人——而这一切,远在贴着「ASMR」标签的软色情直播在国内成为热点之前。

和Jennifer Allen早年间组建的,那支背负着树立门派旗帜使命的半科研式调查队不同,这个中国ASMR小组完全依靠着兴趣的支撑创办而成。

bilibili上传者Richard_Price是这个中文ASMR讨论群最早期的成员之一。在与他互相交换邮件的过程中,我得知了他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Richard Chan,是一个出生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会城市维多利亚的华裔男孩儿。Chan曾经是音乐学院的一名钢琴系学生,在2014年6月开始进入医学院攻读双学位,他的父亲是一名研究心血管疾病的专家。

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Chan于13年在Youtube上看到了一个题为「Baba the Cosmic Barber」的视频。这则视频里的印度按摩师Baba正在使用印度教的Ayurveda疗法对按摩者进行着「查克拉修复」,当时画面和Baba在治疗时发出的噪音触发了Chan的ASMR反应——「笼统来说,就是头皮发麻,促进了放松…对我来说ASMR最吸引我的特质,就是它可以直接令人感到放松。」

印度理疗师Baba,正在为体验者提供头部按摩

Chan坦言,ASMR启发了他在医学领域的专业探索:他开始搜集更多关于ASMR的信息,并发现根据目前的研究资料显示,一旦经过正确的引导,ASMR在使人放松和冷静方面的效果十分显著。Chan认为,这对于他今后从事临床医疗安抚问诊病人将有所帮助。

很快,他在2014年7月将自己制作的第一支ASMR视频上传到了bilibili上。在这个不成熟的处女作品中,Chan第一次尝试通过模拟问诊情境的方式,在视频中和自己想象中的「病人」对话。

而在接下来的第二天,Chan上传了自己的第二支ASMR视频,在这期节目中他使用了中文——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偶然」的尝试让他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用中文录制ASMR安眠视频的创作者。

MTKoala与Richard_Price合作录制的一期节目

而这支中国团队的组建者——重庆姑娘MTKoala,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受到了来自俄国人Maria的启发。这个长相颇有日本女星铃木杏在九十年代末期电影中风范的年轻女生曾一度着迷于洗发,梳头,背部按摩等日常理疗所带来的舒适感,Maria的ASMR梳头系列更是第一次将她带入了听觉的享受。

「头皮酥酥麻麻,耳朵或者侧腰微微发痒,心里有一股暖流,很舒服,很安心,很放松,很容易睡着…」

我一面听着她这样描述着自己对于ASMR的描绘,一面观看着她在b站上的自制节目——「一次到沙丘的旅行」。这期拥有17.6万播放率的节目,制作水准的精良远远超乎想象:比起单纯在镜头前敲打物品、梳头、或者按摩,电影脚本一般的剧情设定,精心布置和挑选的场景及道具,和MTKoala代入感极强的角色扮演将各类声音模拟环节流畅地串联起来。在某种意义上,MTKoala的视频采用了一套完整的艺术手法,为她的听众打造了一片脱离现实世界的奇幻王国。

对于ASMR新人来说,从一位观众到视频制作者的转变,这个过程绝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录像以及录音设备的选择,主题以及情节的策划,ASMR触发音的设计以及取舍…每一个环节都充满预设外的挑战与关卡。

MTKoala在制作第一支ASMR视频时采用了一只500元人民币,可以录制立体音的录音笔,和一只摄像用的手机。这些简陋的设备因为无法有效控制底噪,而致使最终作品的收音质量大打折扣。这导致听众在收看时接受了大量额外噪音,无法全身心地借用声音达到安眠和舒缓身心的体验。

Chan真正意识到录音设备和环境的重要性,是在观看了一期来自澳大利亚按摩治疗师Dmitri的ASMR视频之后。Dmitri定居在澳大利亚东边的金岸市,他在真实生活中的职业是一名信息工程师。他由一名曾经专门制作按摩视频的Youtube上传者转型成为ASMR声音理疗制作人后开始大受欢迎,而其ASMR节目中趋近「零底噪」的视听体验更让他成为众多观众心目中「专业」的代名词。

3dio麦克风官网上的产品页面及其标注价格

在Dmitri给给我寄来的邮件里,他强调了技术在制作ASMR视频时的重要性:

「买一个好点儿的麦克风——Blue Yeti这个牌子在起步的时候绝对够用。说句实话,视频和音频效果也许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重要,但如果你想要让观众有一个完整的ASMR体验,起码要买个质量过关的麦克风。」

现在,在Chan的录音套件中包括两只Rode麦克风和一个Tascam声卡,再加上一些录影用的器材,总成本在5000加元左右。「录音的底噪一部分出自你的设备,一部分出自你的环境,所以我专门选择了录音室级别的设备…除非录制环境音,我都需要录音环境保持绝对的安静。我的麦克风非常灵敏,录音室在二楼,可每次录音时我都要把地下室的锅炉关上——即便在冬天,室外温度为零下45华氏时我也需要关掉锅炉。」

另一方面,如何选择ASMR触发音也是保证观众体验质量的关键之一,这就需要视频制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变得更加具有想象力,在未被他人尝试的领域里探索出更富有启发性的声音和表演——「MTKoala在国内的成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的独特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b站用户这样解释道,「她的每一期视频并不是单纯地对着镜头制造各种响动,而是有别具一格的剧情设定,和人物扮演。」

MTKaola为「一次到沙丘的旅行」这期节目中设定了一个大胆而丰富的背景:一位地球人来到了一支名为「沙丘」的星球,观众们扮演从地球来的旅客,而她则化身为沙丘星球上一间商店的老板。她通过各种复古、有着「蒸汽朋克」风格的道具,将这个设定充分地视觉化,并利用泡腾片等简单的道具制造出化学实验的效果和声响——这与传统ASMR视频中出镜频次极高的掏耳、梳头、以及轻声细语,向观众倾吐心事或者讲述「鸡汤」的表演方式完全不同。

「这些视频,」MTKoala介绍道,「都是我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完成录制的。你看到的这些器材和设备,是我平时用自己的工资,一点点积攒购置的。有时候因为道具太贵,就一个月买一点,然后慢慢累积起来。」

MTKoala为制作视频所购置的道具

在这群中文ASMR视频制作者的努力下,他们逐渐培养起了第一批中文观众。在2014年底到2015年中这段时期,ASMR这个概念被一小部分的中国人所认知和熟识——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百度贴吧,并在知乎上相互分享与讨论优秀的ASMR作品,以及私人体会。

然而,由于中文ASMR发源于二次元视频网站,它在初期被部分观众归纳于「宅男文化」这一亚文化圈层,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ASMR在国内的发展方向与领域拓展。但无论如何,这个早期的观众群体在视频制作者的眼中单纯,专业,具备基本的审美素养。

「当时国内的ASMR制作者很少,虽然很冷门,但碰到同领域的朋友都会很开心。大家的听众几乎也是一个群体。我们就像胆小的姑娘,在晚上两眼抹黑回家,身边有个很亮很暖的灯陪着。慢慢的,周围都亮了,驱走了黑暗…」 同为知名b站视频创作者的妖卿子这样回忆道, 「那是很浪漫的时光。」

贪婪的逐利者

网络媒体编导Isaac Turner第一次看到标有ASMR字样的色情视频是在去年——PornHub,这个最出名的境外色情网站在当时正努力尝试结合虚拟现实技术,将观看色情片的体验提升到更加真实的层次。在Facebook上的留言框内,Isaac这样回忆道:

「我看到他们推出了一个付费观看的节目,需要配备VR设备,但并没有明确说明具体内容。后来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知名的色情明星的个人演出秀,据称将用娇喘和呻吟来‘按摩’男人的大脑…说实话,我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我在Chan的邮件中读到了与Isaac相似的体会:

「在Twitch(境外知名直播平台),或者在PornHub上有类似软色情的立体声直播,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写上是ASMR,因为播主知道她们的内容跟ASMR毫无关系。」

然而,Chan同时表示,这种「自知之明」在中国几乎是看不到的。

轩子巨2兔正在进行ASMR直播

一位匿名爱好者在QQ上向我分析道,这和中国压抑的性环境,和缺乏分级管理的制度有着直接关系:因为没有一套完善的市场规范标准,那些人几乎找不到合法途径去发泄自身欲望或牟利,只能转向直播这种存在一定弹性空间的形式;而直播业内同行间激烈的竞争氛围,又为ASMR提供了病变的温床:

「你想想看,女主播要博上位,要让土豪们给自己刷礼品,唱歌和才艺表演的天赋成本太高,其他形式的直播又要花钱花精力,你再不穿得露点儿人家凭什么看你?现在直播管理这么严格,好多平台都被下架,ASMR这么火,正好可以借着安眠的名义来播软色情内容啊。」

在我们开始采访后不久,斗鱼官方发出声明要求平台严格整治ASMR相关直播间

在这些打着ASMR名义在各大直播平台进行「深夜秀」表演的直播间里,除了不堪入目的弹幕词汇,咸湿露骨的男性欲望,还有拙劣单调的内容品质。许多ASMR视频制作者并不青睐直播的形式,很大程度上源于这个充满不可控因素的表演方式无法保障最终呈现的效果——这直接决定了观众是否能够进入完全放松的状态,彻底享受到ASMR的安眠魅力:

「比如直播的时候,首先我的房间有限制,不可能把设备完全展开,麦克风也架不到最佳声场。」Chan这样分析道:「其次,直播中途会有一些突发状况是无法避免的。录播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在录音前调整心境,如果中途受到影响就可以暂停,然后再次调整。」

Chan认为一个对观众负责的ASMR制作者应该首先让自己拥有一个健康、平和的心态,才能真正让观众也感到舒适。

可是,即便直播拥有诸多不便,擦边球却拥有永恒的市场,性也是永恒的噱头: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没有多少人能够拒绝这种轻松获利的捷径。而相较于对正规ASMR领域规范管理的缺失,这些从ASMR直播等灰色领域中所衍生而出的地下行业却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系统。

卧底女记者与ASMR培训者的私聊记录

据一位从事「ASMR直播培训」的业内人士向研究院卧底女记者透露,由于ASMR主播人数众多,现在他们正在寻找在内容方面更具「创新意识」的漂亮女主播。平台要求主播自己提供声卡,麦克风,摄像头等直播基本设备,每月直播有效日为26天,每天保证至少5个小时线上时间,而薪酬则采取保底分成制:

「比如,公司底薪是4000,如果你只赚到了2000,剩下的公司贴补。」而当主播营收大于公司定的保底,多余的部分则会抽成,「假如打赏10万元,官方平台扣掉一半,剩下的5万里面我们拿30,你拿70。」

不过,所有数字和利益的背后,最终还原的结点似乎都与ASMR内容质量本身无关——「毕竟还是要靠脸吃饭的,」这位「培训人士」进一步指导女记者:「博眼球,cosplay,露大长腿,游客需要什么,主播能够提供出来,就会比同级别主播人气和营收高。」当女记者表示需要一点时间对此进行心理建设时,对方则「耐心」安慰道:

「会有运营教你的。」

事实上, MTKoala是国内第一个尝试ASMR直播的人,那还是在16年。不过她在采访中明确声称,正统的ASMR主播会在直播过程中严格剔除一切可能引发色情联想的内容。同时她也认为,早期在采用录制视频然后上传平台的阶段,ASMR一直属于一个小众概念,几乎没有任何变现来源;而直播这一形式成为了将ASMR推向热点的主要助力之一:

「毕竟,直播也是ASMR制作者目前唯一的获利方式。」

可正规ASMR主播除了要防范来自软色情和擦边球的「波涛」攻势外,还要面对盗播以及剽窃者的奇袭。一位名叫「笑忘书」的主播曾在自己的直播间内盗用MT的ASMR作品,一面依靠他人的创作成果积累人气,一面在留言区域内发布售卖黄色视频信息,并通过创建私人QQ群,向观众收取入群费等方式,交易淫秽视频的云盘链接。

随着ASMR直播的迅速走红,以及灰色产业生态的侵蚀,曾经那个属于中文ASMR的「浪漫的时光」正在面临瓦解的危机:

观众宣和告诉我,ASMR的官方贴吧现在充斥着大量淫秽信息和广告,在几度申请吧主无果后,已经成为了一片无人打理的「荒地」,关于ASMR的正规讨论更是不见踪影;而番茄酱声称那个曾经培植了中文ASMR的二次元平台现在几乎可以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搜索ASMR的结果除了零星一两个MT或者ppomp这样的高手,其余全是粉色背景带一个女性上半身,或者干脆两条腿的封面图片」。

同时,由于擦边球直播内容的泛滥,导致平台以及网络监管的力度逆向增强,让原本就小众、微弱的ASMR力量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去年,一名在bilibili进行ASMR直播的主播因为表演舔耳遭到平台封禁,而这一事件所直接导致的后果,是所有ASMR直播间的暂时封停——混乱的信息和极度匮乏的理性讨论,让越来越多的人将ASMR与软色情彻底画上了等号。

不过,那些真正忠实于正统ASMR的观众和视频制作者并未放弃反抗。

妖卿子,这位被圈内人士称作「维权女王」的90后女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ASMR圈内维权小分队的领头人——无论是哪位制作者的作品被他人盗播,或者哪位擦边球主播试图挂上ASMR的名号依靠情色获利,她都会在第一时间里进行举报,曝光,以及与相关平台进行沟通等工作。

主播小野猫盗播事件的相关对话记录

现在,妖卿子的电脑里仍然保存着大量当初与平台客服、以及违规主播交涉的截图。这些图片作为证明相关主播侵权、以及违规的证物,记录了这个行业在过去几年时间里所积蕴的大量虚假、情色、以及混乱。然而,由于版权管理的不完善与经验缺乏,相关平台的处罚力度并不尽人意。书面警告,或者临时封禁账号的做法并无法阻止逐利者的贪婪。

而另一方面,妖卿子也承受了来自舆论的压力——

「维权是比较累的,因为数量太多,多数人还会说‘中国哪有版权’,很伤人…我已经被人针对很久了,还有人在我的社交软件上骚扰,威胁。我也因为长期维权失去了很多听众和粉丝,我曾经收到私信说:‘我们是来听你的作品的,不是来看你发这些影响心情的维权(信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些观众纷纷表示对妖卿子的维权行为感到「审美疲劳」。

妖卿子维权过程中遇到很多阻碍

「现在的确是一个很压抑的阶段,我想以后会更压抑,」妖卿子认为ASMR在中国的前景算不上乐观,「擦边球的是开胃小菜,现在还有公然买肉色情的…他们和经纪公司用ASMR直播圈粉做前期投资,还利用公关手段宣传赚人气,准备捞一把做跳板转行到其他媒体行业洗白。」

因为维权效果收效甚微,以及视频制作无法反馈与投入为正比的回报,那些早期的ASMR视频制作者们渐渐放慢了节目的更新频率。现在,MTKoala, Tomatomato番茄酱,以及其他许多从14年开始中文ASMR视频的制作者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作品了。在b站、知乎、以及ASMR的粉丝QQ群里,观众们给他们的统一称号是:「失踪人口」。

而自罗振宇在跨年演讲中将主播轩子定义为「ASMR界巨星」后不到半个月,初次将ASMR带入中国的Chan便宣布正式退圈。他在一封邮件中这样写道:

「最后选择离开,是看到当我们up主(视频制作者)团结起来都没有办法改变大家对ASMR的(错误)看法,大众仍然把次品ASMR和擦边球内容奉为ASMR的「正宗」的时候,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无论我们做多少都没有办法去替我们喜欢的,有着非凡作用的事物正名。我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Chan无法想象,当初由他们亲手建立的中文ASMR社群如今却发展到这个样子——「打开中国的任何直播平台,用劣质麦克风做的软色情ASMR比比皆是,满满一个版面都是‘波涛汹涌’,随便点开一个就是娇喘和舔耳,真的感觉心灰意冷。」

「既然无法挽救,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巨星笑了

离次日凌晨还有不到三个小时,主播轩子准时出现在手机屏幕的另外一端。

今夜,这位外貌清丽,让人看不出年龄的女主播身穿一件浅藕色的薄纱连衣裙,盯着镜头的大眼睛里透露着无辜和好奇,神态像极了一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高中女生。她一面微笑着向观众打招呼,一面抱怨着对自己外貌的不满——「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觉得自己丑爆了。」

现在在b站上搜索「ASMR」,所显示的绝大多数视频封面均是衣着暴露的女主播

根据安排,当夜的ASMR直播环节将在一小时内正式开始:从疯狂刷屏的弹幕和留言区里不间断闪现的礼品赠送消息看来,不少人都在焦急等待着这场「重头戏」——一位名叫「风吹菊花凉悠悠」的网友在直播间里写道:「今天要把你们的鸡儿弄爆炸」。

截至此时,这个房号为534059的直播室已经聚集了高达46.5万的人气,在无数双视线乐此不疲的隔空挑逗中,主播轩子握着游戏手柄的十指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抚过白色丝袜的蕾丝套口,伴随而来的是一句同时夹杂着娇嗔与不甘的叹息:「哎呀,真是的,这个游戏怎么看不到女主角的内裤呢?」

在正式放送「ASMR催眠电台」之前,这位经验丰富的主播玩儿起了一款经典日本恐怖游戏:就在刚刚,游戏里的女主角正试图挣脱怪物的触手,轩子操纵着手柄不停地变换各种镜头角度,为的是能给自己的观众「谋福利」——「要是能看到内裤就好了」。

不过没一会儿,她便又嘟起了嘴,同时整颗脑袋都向左肩轻微侧歪,口气明显变得懊恼起来:「哎,身为一个女生,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一组价值一百块钱的飞机就在这时飞过屏幕上方:贡献了今夜第一份大礼的,是一位叫做「5号熊哥哥」的网友,轩子开心地对着屏幕说道:

「谢谢5号熊哥哥的飞机,谢谢熊哥哥。熊哥哥是第一次来吗?微信ID以前没有见过呢!」

镜头里,巨星笑了。

感谢ASMR制作者MTKoala,Richard_Price,妖卿子,Tomatomato番茄酱,以及ASMR爱好者宣和,屋檐上的猫等人接受本次采访,并提供大量原始资料。

本文系原创,转载请联系院长,微信号:meera003。采访请联系胡书记,微信号:xinshan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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