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主义与厌女的美国另类右翼 从左派那里学到了什么?

安吉拉·内格尔在新书中检视了那些“另类右派”如何从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偷来话语及策略。

图片来源:Natalie Behring/Getty Images

要准确地描述“另类右派”(alt-right)是很难的。这场运动——如果的确有那么一场运动的话——组织涣散,鱼龙混杂,派系繁多,内斗严重。《华尔街日报》去年把它定性为一场“松散但有一定组织基础的运动”,各路极端保守派、白人至上主义者和某些互联网亚文化圈子齐聚一堂。某种意义上讲,这说出了另类右派想说而没能说的心里话:我们搞的就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运动,而且它多少出了那么些风头,比起保罗·瑞恩(Paul Ryan)这类信奉安·兰德学说的保守派来讲,执行力强得多。就在《大西洋月刊》报道理查德·斯宾塞(Richard Spencer,此人自称是“另类右翼”一词的发明者,早些时候曾发起极右翼集会,风格被指与纳粹类似——译者注)之前几个月,令这场原本不甚起眼的政治运动逐渐被放到了聚光灯下。

假如现在是希拉里当权,这群临时聚集在一起的右派组织或许上不了台面,特朗普的上台不啻是给美国极右翼运动打了一针强心剂。有些极右派称特朗普为“神皇”(God-Emperor),他的形象却不太能担当起雅利安种族优越论的门面。然而,对于一桩已经持续了好些年头的线上文化冲突来讲,特朗普则是一位完美的、具有象征意义的领袖。

安吉拉·内格尔(Angela Nagle)的新书《杀光无聊的普通人:从 4Chan、Tumblr 到川普及另类右派的线上文化战争》(Online Culture Wars from 4Chan and Tumblr to Trump and the Alt-Right)最近由 Zero Books 出版,该书对线上某些危害甚大的乱斗进行了深度分析,探讨其在特朗普崛起当中的催化作用。在有些人眼中,那些争斗不过是一团糟而已,根本没法讲清,但内格尔凭借其在学界及媒体界的两栖经历,以及对数种亚文化的独到见解,忠实地为读者记录下了一场“易于被遗忘”的线上文化战争的来龙去脉。该书提出的分类框架全面而翔实,在现有的另类右派研究中水平颇高,纠正了先前对这场运动的浅薄认识——前人往往只对另类右派的起源、目标及其在政治光谱上的位置有含糊理解。此外,这本书也倡导说,当前正是需要政治光谱上的左翼自由派团结起来的关键时刻。

《杀光无聊的普通人:从 4Chan、Tumblr 到川普及另类右派的线上文化战争》

内格尔认为,另类右派运动统一了先前一些以零散形式存在的亚文化圈子,其中包括那些厌女并曾参与过“男权运动”(men's rights movement)的男性沙文主义者、喜欢到处贴悲伤蛙(Pepe)的灌水爱好者、白人民族主义者、使用假名字发表见解的新反动主义(neoreactionary)理论家以及类似于米罗(Milo Yiannopoulos)或是班农(Steve Bannon)这样的另类右派亲近者。(这两个人在大选之后人气都有下滑,在参与了另类右翼运动又恰好持民族主义立场的白人群体中尤其如此)根据以上分析,《华尔街日报》用“有组织的”来形容另类右翼,恐怕就不太贴切了。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把另类右翼看成是多个线上及知识界亚文化圈子之间的广泛联合——这里面某些圈子的组织化程度的确要高一点,而这些小圈子大致又共享同一个目标:把特朗普送上总统宝座。

在这个松散的联合当中,有一个立场强硬的白人民族主义者群体,其中包括国家政策学会(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和美国复兴(American Renaissance)这样的智库,也有一些知识界的头面人物,如《东方季刊》(The Occidental Quarterly)的凯文·麦克唐纳(Kevin MacDonald),“美国复兴”的杰瑞德·泰勒(Jared Taylor),Arkos Media 的丹尼尔·弗莱堡(Daniel Friberg),当然还有前文提到的斯宾塞。这种大焖锅式的联合方式,固然让他们的意识形态变得复杂,但许多老资格的白人民族主义者仍然承认一点——无论承认得有多么不情愿,那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太稳的联盟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有利于实现他们的目标的。在一家宣扬白人至上主义观点的出版社“逆流”(Counter Currents)担任主编的格雷格·约翰逊(Greg Johnson)于特朗普就职前夕撰文称,白人民族主义者需要在划分自身与另类右翼的同情者之间的意识形态界限时保持一种灵活实用的态度,应当将这种松散的同盟关系当作机遇来看待。尽管另类右翼的同情者大多只持有“公民民族主义而非种族民族主义”的立场,但仍应当将他们视为“有转化为白人民族主义者的潜能。”对于一项大致起源于 1997 年,主要透过网站来传播其理念的运动而言,能在现实中获得这些同情者的支持,已经是在相当可观的程度上壮大了自身。

谈到线上文化战争,大概没有哪个组织比“channers”系列更出名了。在 4chan 和 8chan 等论坛上,某些涉嫌种族主义与性别歧视的贴图版区,已经得到了另类右翼当中的白人民族主义者的青睐,尽管这种青睐还有些迟疑,然而这些论坛在令极右翼观点进入更广泛的公众视野时,的确扮演了某种推动作用。“假如这些极右翼观点仍然只能像以前那样,通过传统博客上那些晦涩难懂的长篇大论来传播,那么它们根本不可能进入主流视线,也不可能影响整整一代代年轻人,”内格尔分析道。极右翼观点的“贴图化”(memification)使得这些观点能够以图像或段子这类易于复制及传播的方式来引起人们的注意,导致了如今的病毒式扩散现象。“令这些观点对青年人产生强烈吸引,并教会他们某些不甚光彩的传播策略的,正是 4chan 和 8chan 论坛上的某些政治讨论版块。”而这两大论坛的用户群体也经常透过“洗版”、刷屏或是引战等方式,成为将极右翼观点引入互联网主流文化的重要推手。目前,诸如悲伤蛙或是“Kekistan”(这是使用悲伤蛙相关图片来表达政治不正确观点的用户群体对自身的戏称——译者注)这样的文化基因——如 Identity Evropa 或“国家政策学会”的青年支持者这样的青年白人民族主义者群体,就经常使用它们——甚至已经在全美范围内成为了极右翼游行中的标志性符号。

各类右翼分子之间尝试联合,不啻是当头给之前“互联网世界将是一个信息自由的乌托邦”的共识泼了一盆冷水。互联网不仅有激发我们良善一面的作用,也有纵容我们作恶的可能,而另类右翼的兴起无疑是这一点的最好证明。正如内格尔观察到的,4chan 上那些更有激进色彩的用户群体与更广泛的极右翼政治运动合流,是其爱好四处挑衅引战的网络文化的自然结果,这种文化曾在 2008 年时引发了大批无名用户对科学教(Scientology)的攻击。这种没有领导核心的匿名文化,正是产生类似于加布里埃拉·科尔曼(Gabriella Coleman)这样的极右翼学者的温床,“其结果是造成了一种阴森的气氛,构成其基本底色的,则是一些顽固或消极的西方白人男性特质”内格尔说。这种在线上刻意挑衅、引战的取向——4chan 、Reddit 这类网站的用户群是其温床——助长了对主流社会规范的不屑,以至于到了任何这类“反文化”行为无论多不体面都可以受到热捧的地步。谁会真的去在意这些呢?说笑而已,认真你就输了!

2016 年大选中,老牌的保守派们主要透过在《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及《旗帜周刊》(Weekly Standard)等媒体上撰文来表达观点,而年纪更轻、更善于使用各种新兴传播手段的一代人,其中包括各种新反动主义者、白人民族主义者、极端保守主义者以及传统主义者,则占据了互联网上某些最为阴暗的角落,试图在美国政治生活中为自己争得立足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诉诸了更有侵犯性、更具表演色彩的方式——在内格尔看来,这种做法宣扬的是“搏击俱乐部的而非家庭的价值,是萨德侯爵(法国文人,以大胆的色情创作及社会丑闻而闻名——译者注)而非埃德蒙·伯克(英国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古典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对法国大革命持有保留观点,主张对人性恶的警惕以及对历史和权威的尊重——译者注)的行事风格”——这些人其实并不怎么买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家的帐,反倒是使用了许多左翼先锋派的斗争策略。人们很快发现,那些“关注左派观点最密切……运用左派策略最得力的人群,正是右派群体自身。”右翼的挑衅文化采纳了一些诸如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这样的批判理论家及莱因(R.D.Laing)这样的新左派思想家所提出的理念,认为疯癫乃是一种政治和文化上的反叛手段,在右翼那里,上述的理念意味着刻意背离主流价值观及共识,“唱反调”已经变成了目的本身。事实上,根据内格尔的分析,“自由散漫、个人中心、小资情调、后现代、反讽、最终滑向虚无主义,凡此种种都是以前右派用来批判左派、但现在却被右派照单全收的理念”,现在反倒构成了孕育某些新一代极右翼的思想土壤。

另类右翼也在有预谋地窃取左派的理论观点,对其进行任意剪裁,并且以一本正经的口吻不断地念叨所谓“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危险性。与他们的意识形态先驱,即法国新右派(French New Right)类似,另类右派采纳了一种葛兰西式的政治变革路径,将重点放在全力攻击他们所认为的左翼文化霸权上。“关键是要重新定义人们思考政治时的背景条件,”弗莱堡在其《真右派归来》(The Real Right Returns)一书中如是说。“惟有深刻了解这些工具,避免误用,并将之化为己用,如此才有望克服我们的欧洲大陆所面临的悲惨处境。”这话虽然是针对欧洲的情况来讲的,但也可以不作实质修改就适用于美国,那里的极右翼极为在意自己在文化战争中的早期失败经历。如今,极右翼已能化用敌人的战术来武装自己了。

“线上的自由主义者业已发展出来的那套政治活动风格鼓励了派系主义和内斗,这反倒有利于它的对手。”

对左派一如既往地碎片化来讲,现在是必须拉响警报的时候了。激进的政治反文化运动在部分线上社群或许已经开展得如火如荼,但极右派(乃至主流右派)着力攻击的那些流行的左翼话语——用内格尔的话说——其实是“一套关于痛苦、弱点及脆弱性的奇谈怪论。”的确,如果你只是个平凡的网民,又不怎么参与相关争论,也没打算给自己找碴的话,那你不大可能接触到那些左派网站,而内格尔所列举的这些做法也基本是不会进入你的视线的。当前,部分互联网左派仍对受害者身份(victimhood)有某种过分的迷恋——从对于精神疾病的盲目膜拜,到没完没了地重复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女性主义”Everyday Feminism,主要目的是揭露许多不易为人察觉的、日常生活中的性别主义弊端——译者注)所提出的“某些不雅用语强化了性侵文化”等口号——凡此种种,已经逐渐从小范围的活动发展到了在社交媒体与大学校园里公开地进行表达及倡导的地步。大学校园向来是聚讼纷争之地,这种表达更加剧了对立,得到科赫兄弟(Koch Brothers,美国著名企业家及富豪,立场亲共和党——译者注)支持的右翼的青年组织动员了一群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的意识形态家,专门嘲讽上述这些左派并试图激怒他们。

内格尔的书并不太关心右翼对左翼的批评是否公允,她更关注左翼的文化政治如何影响了另类右翼的行动策略,而后者目前已经有模有样地声称:自己是对左翼所谓“过度敏感”的一种拨乱反正。当另类右派主张自己的方案是这种空洞的(乃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产业化的)自由派身份政治的可靠替代品时,新生的极右派对这种政治的实际立场其实要复杂不少。部分极右派并没放弃围绕个人认同而构建起来的那种政治理念,反倒是积极地鼓吹以身份为核心的政治,并给它取了个新名字:“认同至上主义”(identitarianism)。许多人——例如在 2016 年 3 月组织发起过“身份政治”大会的斯宾塞——认为,基于白人身份的政治是共和党式保守主义自然而然的对手(另类右派戏称为“cuckservatism”,大意为“缩头乌龟主义”),也是左翼社会主义者和自由派运动的对手。而某些基于男权激进分子立场的、在性别及性取向问题上持极端保守态度的观点,也倾向于采纳这样的斗争策略。此举造成的后果,便是支持种族主义及性别歧视的他们开始模仿那种试图团结持左翼女性、LGBT群体及有色人种的反法西斯反性别歧视的身份政治。他们试图借此煽动亲右翼白人男性的怒火。另类右派对此深信不疑:借助白人至上主义、男性至上主义,透过鼓吹一种高度有序的等级制传统,战后国际自由主义秩序中的多元主义及文化多元论所引发的某些弊病便能被清除掉。

内格尔说,以上这种形态的极右翼身份政治其实是复制了她所谓的“Tumblr自由主义”模式。她指出,左派“已经对一种基于对不断激增的身份认同进行细分的政治有近乎荒唐的崇拜态度,”但其中许多所谓的身份认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建设性,而只是服务于某种“秀姿态、凸造型”的自我表达需要。即便右派对左翼所谓“玻璃心”(snowflake,是对左派政治敏感度过高的形象性说法——译者注)的指责是无稽之谈,但线上的自由主义者业已发展出来的那套政治活动风格的确鼓励了派系主义和内斗,这反倒有利于它的对手。一种既能反对结构性的种族主义及性别歧视,又能确立起实质性的共同立场,以保持其连贯性的左翼斗争策略目前尚未诞生。假如互联网是真实生活中政治行动的操演,那么左派目前显然需要将改革提上日程了。如内格尔观察到的,如果左派想要继续斗争下去,“现在就正应该搁置一下反文化当中那些流行的、时髦的审美性价值,然后设法创造出一些新的价值愿景。”归根到底,就是要创造出一些没法让右派化为己用的独特价值。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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