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诞辰纪念: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他所推崇的价值

如果卢梭来到今天,他会如何看待人类社会呢?三百年的批判者卢梭,或许会发现这个社会更糟糕了。

按:6 月 28 日是法国哲学家卢梭(1712-1778)诞辰 305 周年。卢梭的思想深刻影响了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欧洲社会,也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影响了一整批中国知识分子,巴金就曾经在《家》的序言里谈及卢梭对自己的思想启蒙。在近三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卢梭的思想还能给我们启示吗?为纪念卢梭诞辰,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特约记者徐大山和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哲学系主任詹姆斯·哈里斯(James Harris)教授谈了谈卢梭思想对今天社会的启示。

界面文化:在启蒙运动前后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社会契约论。所谓社会契约,就是哲学家假想的,人类社会从自然状态中走出时所制定的一个原初契约,明确了权力分野,社会结构和统治合法性。而卢梭的政治哲学认为契约下的社会创造了一个被公意(the general will)所联合起来的政治体。公意是如何带领一群如散沙般的个体,形成一个名为人民的群体的?

詹姆斯·哈里斯:古希腊人不讨论自然状态,因为政治生活是如此自然,自然状态就是政治生活,所以人的自然生活和人在城邦中的生活没有本质区分。人是为了政治而生的。人性就是通过政治生活表达自己,政治和道德之间也不应该有冲突。

而启蒙运动时代讨论自然状态,是为了明确政治体制外的道德界限:哪些道德可以作为原则去匡正政治权力,为政治提供道德基础。这个思维方式是:如果你排除一切是历史的或人工的产物(这一体制和理念,你就可以发现人性最基本的原则,在你的政治体制建设中给予道德方向。比如霍布斯思考的自然状态,就是意识到一切道德、法律及一切对人类行为的规范都是政治体制的产物。没有政治,就是混乱,政治之外再无规矩可言。而洛克则表示反对,他认为能在自然状态中找到道德原则,以有效限制政治权力。所以去思考自然状态就是去思考道德规范的基础。自然状态的核心意图是道德,可以说是对于现实政治的某种道德批判。

不同于十九世纪初,人们渐渐把政治社会的存在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十七、十八世纪的人们则感叹一切要归于混乱是多么容易,人类的政治体制能够多么轻易地回到自然状态里,或是内战中去。所以他们会去研究政治社会和它的背面:无政府状态。他们非常在乎如何防止无政府状态取代政治社会。而十八世纪的问题是:政治社会如何是可能的,社会的和平共处如何是可能的。

卢梭的公意就是启蒙运动哲学家处理自然状态的一个典型例子。对他们而言,政治社会正是意志的产物,是人类的创造,也就要求合作与努力。

卢梭的契约论不同于他之前的哲学家,首先他认为,之前的契约论都试图合法化许多社会不正义。卢梭则把平等作为他的契约论的首要目标。

如何理解公意众说纷纭。就我的理解而言,卢梭思想的命脉是:人们共同拥有的需求与欲望,是使人们需要并且愿意创造社会、享受社会的原因。这些共性是平等的基础,我们作为人都有这些需求,所以我们也要认可并尊重他人对于这些需要的追求。从这个共性上出发,才能建立有意义的平等与自由。

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哲学系主任哈里斯(James Harris)

界面文化:卢梭对公意的在乎间接解释了他为什么推崇直接民主而非代议制,他喜欢全民投票。但在如今的社会,我们看到公投恰恰是用在那些政治家难以决定、而社会意见极度分裂的情形之中。所以一个分裂的社会能从“公意”的概念中学到什么呢?

哈里斯:卢梭痛苦而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一个社会关于许多事的观念都是分裂的。但他认为平等与自由的可能,来自于人们有能力去认清每一个人所共有的共性可以作为立法的基础。卢梭会说,如果这个共同的基本需求没有被公民所认可,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重点是,社会中的共同利益必须被一代代公民一次次肯定、一次次塑造,甚至在每时每刻都要去认同。这听起来很消极。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政治社会是意志的实践,它也就有很强的可塑性。所以你要认识到,你和别人共同的利益对你而言和对别人而言是一样重要的。你只有决定以这样的方式看待自己的利益,你才能变成一个和大家一样的公民。也就是说,不同的人同样可以通过认可共同的利益,用意志去创造一个社会。这是很积极的图景。没有人天生属于哪个社会团体。只有在一个人通过努力、用意志去认可社会中所有公民共同的利益的时候,他才真正属于那个社会。

界面文化:卢梭很在意公民的一致。但他似乎没有强调为什么社会是如此容易分裂。

哈里斯:恰恰相反。卢梭对于极端的经济不平等非常敏感,这些不平等在卢梭看来都破坏了政治正义。最重要的问题是,极端的经济不平等会使得公民无法把彼此当成平等的共同体的一分子来对待。富人很容易就会认为自己比穷人更重要或更有权势,而穷人则会感到自己是依赖于富人的。不光是经济不平等,特权或地位的不平等也是如此。

界面文化:一些学者认为卢梭的思想有极权倾向,比如以塞亚·伯林。《社会契约论》中说“谁拒绝服从公意,就会被整个群体强迫服从”。但同时,卢梭笃定要保护人类自由:“每个人,当和他人联合起来(组成社会)的时候,依然只服从自己,依然如过去一样自由”。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些看似矛盾的观点呢?

哈里斯:对于卢梭而言,平等是通往自由的命脉。只有实现了真正的政治平等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政治自由,因为没有人可以是任何人的主人或者任何人的奴隶。意识到自己的意志之中存在着公意,就是把自己当作群体中的一个,与别人平等。所以,所谓的“强迫自由”是在指每个人必须在政治上与其他公民平等。成为公民的条件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思考自己的意志,去接受你的意愿只是许多意愿中的一个。一个人不认可这一点,就难以成为一个公民。

卢梭虽然用强迫的口吻去说,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人可以强迫一个人如何思考,只能引导和说服。每一个公民必须自己意识到这种思维方式很重要,并心甘情愿这样做。也就是把自己和他人的共性看得比自己与他人的不同更重要,因为这个共性才是社会的基石。所以,的确会有一定意义上的自由的丧失,也就是自然自由的丧失——那种为所欲为的自由的丧失。但你所得到的,是伴随着政治公平的政治自由,所以你迫使自己去放弃自然自由去得到政治自由,你要决定自己从此以往是一个公民、一个社会人,而不是一个自然人。这是一种自制力。自然自由的丧失也是政治自由的建立。霍布斯也会有类似的观点:去接受社会制约是拥有不被自然状态中的恐惧所胁持的自由,才能没有恐惧地生活。

所以,一个人就要主动接受公意在自己的种种意愿中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吗?是否意味着个体就在群众之下,不得不听命于它?大众是否会成为毁灭个人的可怕力量呢?人们很自然而然地想象到法国大革命后雅各宾派的恐怖。但重点在于,所谓群众不过是意志的集会,并没有真正的强制力。真正有强制力的是政府,所以在我看来,对个人真正能产生威胁的不是大众。在这一点上,卢梭与其他自由主义者如孟德斯鸠和洛克,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大众不是对个人的威胁,恰恰相反,只有把自己看作大众的一部分,你才能获得政治自由。

界面文化:这是否意味着,卢梭希望每个人都能把公民的整体内化为自己的身份?

哈里斯:的确。在政治生活中,你必须首先把自己当成一个公民,然后才是个人,把共性看成首位,把个性放在其次。当然,这个图景不是每个人都乐意接受的。所以在如今的自由社会,这听起来像是对个人自由的威胁,因为我们首先把自己当成是个人,而政治只是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和平相处的必然条件而已。“公民第一、个人第二”的想法的确会让很多人感到不满。但对于卢梭来说,一切在政治社会中真正的平等与自由,都是以个人的公民身份为基础的。

界面文化:如果卢梭来到今天,他会如何看待人类社会呢?

哈里斯:我很难找到卢梭会赞扬我们这个社会的地方。对于他自己当时的社会,卢梭就是一个严厉的批判者,而且是系统、全面地批判。他不认为有任何社会真正体现了公意。他也许会发现,我们的社会更糟了,不平等和自负都已经上升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我想,卢梭对于我们的价值正在于,他的观点使我们重新认识我们身处的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他所推崇的价值。

(哈里斯教授是圣安德鲁斯大学哲学系主任。主要研究现代早期哲学以及启蒙运动哲学。他的主要著作有《休谟:思想传记》、《18世纪的苏格兰哲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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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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