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严幼韵】做最坏的准备 怀最好的希望

不知几时开始,民国闺秀们,总难逃被误读的命运,如今严幼韵走完漫长的一生,苦乐悲欢,想必也难逃“最后的名媛”的帽子。

严幼韵于112岁高龄在纽约去世,关于她的年纪与身世,流传最广的是她那套颇有几分谐趣的养生之道,“不锻炼,不吃补药,最爱吃肥肉,不纠结往事,永远朝前看”。

且不论老人家的独门秘诀有多少参考价值,毕竟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者大有人在。事实是知易行难,单是最后一句,能做到的人就已然寥寥无几,人世万端,哪堪回首,凡夫俗子且如此,更何况走过如此漫长的人生。她却在自传《109个春天》的致读者书中自白,“我从未想过写自传,因为我总是喜欢展望未来,而不是回忆往事”。

名媛的意义:能屈能伸的得体

有人把严幼韵传奇的一生,归结于她显赫的家世。

严信厚

祖父严信厚得胡雪岩赏识,荐为李鸿章幕僚,她出生不久后,举家迁至上海,父亲懂好几种语言,英文书法龙飞凤舞,多才多艺,常常带孩子们坐马车去买玩具、吃点心,母亲虽是续弦,爱浪漫也爱读书,前房已有五名子女,再加上她和弟弟妹妹们,这个旧派女人常常组织一大家子人,每年出游两次,在回忆录中,母亲什么都愿意尝试,在家里养蚕养金鱼,堆一米多高的草垛供蚕结茧,飞蛾漫天,严嗔责的语气,与百年前天真的女孩无异。

这样自由包容的家庭氛围,当然也影响着子女,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在最西化的都市,受最现代的教育,由沪江大学转入复旦,是首届女学生,也是自己报的名,住在静安寺,驾84号车牌的轿车出入校园,才貌双全,被依照84的英文谐音eighty-four取花名,称作爱的福。

她是拉风的摩登女郎,旗袍一身身地换,备受瞩目,追随者众。与第一任丈夫杨光泩也因车结缘,对方好奇驱84号牌的小姐是何方神圣,驾车追随,又在同一个聚会中偶遇,一见钟情。1929年大婚,婚纱照和宴席被各大报刊争相报道,引青年效仿,乱世之中,本身如飘萍,她过的日子却像一间光鲜亮丽玻璃房子,时髦、美丽、毫无瑕疵。

但是玻璃总有碎裂的一天,1938年随任职马尼拉总领事的丈夫迁居菲律宾,在彼时的第一夫人宋美龄组织妇女工厂和战时学校的同一年,身处异乡的她当上华侨妇女协会的名誉主席,发起爱国募款,为前线战士赶制百万个医疗包,1945年,杨与7名外交官遭日军杀害,来不及舔舐丧夫之痛,严又担起照顾另7人妻儿的重任,以一己之力撑起四十多人的衣食住行。

她变卖珠宝、做菜养鸡,又学习自制酱油、肥皂,沦落至此,她仍然认为这段日子“非常美好”。当代人爱把“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挂在嘴边,而真正的刚强,是像严幼韵一般从云端的日子堕落,跌的头破血流之际,还能重拾生活的秩序,并不以之为苦,忙里偷闲,仍能弹一曲钢琴,保有情趣。

严幼韵临危不乱,与她相似的还有金默玉,川岛芳子的妹妹,肃亲王善耆的小女儿,贵为金枝玉叶,一样是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当抗日战争爆发,哥哥们赴港避难,她作为未婚的小格格,需照顾大班亲戚们的子女,也是变卖家当、织毛衣出售、开洗衣店、川菜馆,与严不同,更经历了文革时15年的牢狱之灾,2014年96岁离世,嗜烟嗜酒,啖红烧肉,她的名言是:喜怒哀乐,怒与哀要藏在心里,把喜乐与人分享。

想起宋美龄在1939年三八妇女节发布讲话《从实际工作中提高女子地位》,提出“我们要认识女子解放,不能单单当作一种权利,应该当作一种责任,我们为什么要求女子解放,为的是要负起我们女子的责任,换一句话说,我们要真正求得女子的解放,首先就要我们先能负起责任。” ——严幼韵和金默玉们,尽管没有诉诸言语,但都身体力行,是女子责任与解放的先驱。

被仰慕者注视,衣香鬓影的交际花生涯,只是其若干面貌中的一种,能好能恶,能屈能伸,危难时,在命运无法把持之际,更能把原本退无可退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依旧维持尊严与得体,这才是名媛的真正意义,绝非是财富多少与容貌几何,能轻易衡量的。

长寿的好处:最难得是当下

在自传中,严幼韵不讳言:长寿的好处之一,就是总能看到最终的结局。

战争结束,她带着三个女儿前往纽约,任职联合国,上世纪50年代,与旧相识外交家顾维钧登记结婚,相差20岁,成为他的第四任妻子,对于他们的结合,顾的第三任妻子,南洋糖王之女黄蕙兰在《没有不散的宴席:顾维钧夫人回忆录》中多有指摘,而书名冒号后的文字,似也暗有宣示主权之意。

顾维钧与黄蕙兰

又如何?云烟过眼,宴席早早散场,是非瓜葛的主人公皆不在人世,“最终的结局”昭然若揭。另一方面,以女人的命运而言,同生在富贵之家,有“远东最美丽的珍珠”之誉的黄蕙兰,几乎站在了严幼韵的反面,在回忆录中她写“我的父亲自幼宠坏了我,社会继而骄纵我、谄媚我、追求我。宠坏了的孩子长成了宠坏了的贵妇”、“或许外人看来,这种好生活令人向往,求之不得。可是,我体验到的不幸太多了。在我年事已高、阅历丰富的今天,我足以一是到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世上无人不遭受折磨,或是这方面,或是那方面”哪怕也活了百岁高寿,严高高高兴,而黄顾影自怜,同途异路,徒增唏嘘。

再对照顾维钧本人的回忆录,有意思的是,时年90岁的他被请教长寿秘诀,给出的三条答案是“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顾”。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太太每天凌晨为他热一杯牛奶,还贴上字条提醒他醒来时饮用,以防空腹时间过长造成身体不适,两人度过了26年的平静生活,严幼韵化身贤妻良母,打点家庭,培养三个女儿成材,穿梭过战火纷飞,也有把大江大海融汇成涓涓细流的能量。

据严的女儿杨雪兰忆述,严肃的“顾先生”和他们的母亲在一起久了,也变得贪玩起来,喜欢生日开派对,七旬之年,看小辈滑雪也买了设备准备学学新玩意。能够想象,这位把“做最坏的准备,怀最好的希望”挂在嘴边的84号小姐,到晚年仍有足够的热忱,毫无戾气,并感染身边的人。

她潇洒的直脾气,打麻将做蛋糕,百岁之年还穿高跟鞋烫头发,做完癌症手术的几个月,即换上绣花旗袍,与主刀医生在自己寿宴上跳舞,规模宏大,不是为了形象排场,苦呵呵的自我约束,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做给别人来看,而是已然内化,成为乐在其中的生活趣味,恪守一生。

看过一张照片,也是严幼韵的生日舞会上,家族泱泱百余人皆盛装,簇拥着她凭栏眺望。经历若兹,满可以俯瞰世事苍茫,或咀嚼回忆度日,但她没有,110岁仍然提笔,写下“每天都是好日子”,她偏偏要活在当下。

女性的典范:真正的风骨

不知几时开始,民国闺秀们,总难逃被误读的命运,林徽因是唯美浪漫的四月天,张爱玲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奇女子,张充和是最后的闺秀,金默玉是最后的格格,孟小冬是绝世的名伶,再添一个严幼韵,走完漫长的一生,苦乐悲欢,想必也难逃“最后的名媛”的帽子。

然而,传奇化的副作用,是把她们都镀上了唯美浪漫的糖衣,似乎个个既是才女又是美女,不费吹灰之力被捧上了神坛。君不见,每一帧存留于世的倩影背后,都有她们各具一格的风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轻松的背后,却从不宣扬自己的辛苦,是其坚贞的品质,开疆僻壤的决心,让她们真正的不朽,并成为女性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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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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