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逝世纪念:生于乡野,如何写起小说来?

今天是沈从文先生逝世29周年忌日,谨以此篇收录于《阿黑小史》一书中的自述长文,与你一同回望沈从文从湘西到北京的生命历程。

“闯入一个广大而陌生的社会”

我生于一九零二年,去太平天国革命还不多远,同乡刘军门从南京抢回的一个某王妃作姨太太还健在。离庚子事变只两年,我的父亲是在当时守大沽口的罗提督身边作一名小将。因此小时候还有机会听到老祖母辈讲“长毛造反官兵屠城”的故事,听我父亲讲华北人民反帝斗争的壮烈活动和凄惨遭遇。随后又亲眼见过“辛亥革命”在本县的种种。

本地人民革命规模虽不怎么大,但给我印象却十分现实,眼见参加攻城的苗族农民,在革命失败后,从四乡捉来有上千人死亡,大量血尸躺在城外对河河滩上。到后光复胜利,旧日皇殿改成陆军讲武堂,最大一座偶像终于被人民推翻了。不多久,又眼见蔡锷为反对袁世凯作皇帝,由云南起义率军到湘西麻阳芷江一带作战,随后袁世凯也倒了……

这些事件给我留下那么一个总印象,这个世界是在“动”中,地球在“动”,人心也在“动”,并非固定不移,一切必然向合理前进发展。衙门里的官,庙宇中的菩萨,以至于私塾中竖起焦黄胡子,狠狠用楠竹板子打小学生屁股的老师,行为意图都是努力在维持那个“常”,照他们说是“纲常”,万古不废的社会制度和人的关系,可是照例维持不住。历史在发展,人的思想情感在发展,一切还是要“动”和“变”。

青年沈从文

试从我自己说起,我前后换了四个私塾,一个比一个严,但是即使当时老师板子打得再重些,也还要乘机逃学,因为塾中大小书本过于陈旧,外面世界却尽广阔而新鲜!于是我照例常常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堂的土地菩萨身后,托他照管,却洒脚洒手跑到十里八里远乡场上去看牛马牲口交易,看摆渡和打铁,看打鱼榨油和其他种种玩意儿,从生活中学到的永远比从旧书本子学的,既有趣味又切实有用得多。随后又转入地方高小,总觉得那些教科书和生活现实还是距离极大。学校中用豌豆作的手工,就远不如大伙到河边去帮人扳罾磨豆腐有意思。因此勉强维持到县里高小毕业,还是以野孩子身份,离开了家,闯入一个广大而陌生的社会里,让生活人事上的风吹雨打,去自谋生存了。

“书上也没有过,这怎么活得下去?”

初初离开了家,我怎么能活下来?而且在许许多可怕意外变故中,万千同乡同事都死去后,居然还能活下来,终于由这个生活教育基础上,到后且成为一个小说作者?在我写的那个自传上,曾老老实实记下了一些节目。其实详细经过,情形却远比狄更司写的自传式小说还离奇复杂得多。由于我们所处的时代社会,也离奇复杂得多。这里且说说我飘荡了几年后,寄住在一个土著小小军阀部队中,每天必待人开饭后,才趑趄走拢去把桌上残余收拾扫荡,每晚在人睡定后,才悄悄睡下去,拉着同乡一截被角盖住腹部免得受凉。经过约半年光景,到后算是有了一个固定司书名分了。

一九一九左右,我正在这个官军为名、土匪为实的土军阀部队里,作一名月薪五元六毛的司书生。这个部队大约有一百连直辖部队,和另外几个临时依附收编的特种营旅,分布于川湘鄂边境现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十多县境内,另外,自治州以外的麻阳、沅陵、辰溪、桃源,以及短时期内酉阳、秀山、龙潭也属防军范围。统归一个“清乡剿匪总司令”率领。其实说来,这一位司令就是个大土匪。部队开支省府照例管不着,得自己解决,除所属各县水陆百货厘金税款,主要是靠抽收湘西十三县烟土税、烟灯税、烟亩税、烟苗税和川黔烟帮过境税。鸦片烟土在这个地区既可代替货币流行,也可代替粮食。平时发饷常用烟土,官士赌博、上下纳贿送礼全用烟土。烟土过境经常达八百挑一千挑,得用一团武装部队护送,免出事故。许多二十多岁年青人,对烟土好坏,只需手捏捏鼻闻闻,即能决定产地和成分。我所在的办公处,是保靖旧参将衙门一个偏院,算是总部书记处,大小六十四个书记,住在一个大房间中,就地为营,便有四十八盏烟灯,在各个床铺间燃起荧荧碧焰,日夜不熄。此外由传达处直到司令部办公厅,例如军需、庶务、军械、军医、参谋、参军、副官、译电等处,不拘任何一个地方,都可发现这种大小不一的烟灯群。军械和军需处,经常堆积满房的,不是什么弹药和武器装备,却是包扎停当等待外运的烟土。一切简直是个毒化国家毒化人民的小型地狱,但是他们存在的名分,却是为人民“清乡剿匪,除暴安良”。被杀的人绝大部分是十分善良或意图反抗这种统治的老百姓!

我就在这样一个部队中工作和生活。每天在那个有四十八盏鸦片烟灯的大厅中,一个白木办公桌前,用小“绿颖”毛笔写催烟款查烟苗的命令,给那些分布于各县的一百连杂牌队伍,和许许多多委员、局长、督查、县知事。因为是新来人,按规矩工作也得吃重点。那些绝顶聪敏同事,就用种种理由把工作推给我,他们自己却从从容容去吸烟、玩牌、摆龙门阵。我常常一面低头写字,一面听各个床铺间嘘嘘吸烟声音,和同事间谈狐说鬼故事,心中却漩起一种复杂离奇不可解感情。似乎陷入一个完全孤立情况中,可是生活起居又始终得和他们一道,而且称哥唤弟。只觉得好象做梦一样,可分明不是梦。

但一走出这个大衙门,到山上和河边去,自然环境却惊人美丽,使我在这种自然环境中,倒极自然把许多种梦想反而当成现实,来抵抗面前另外一种腐烂怕人的环境。

“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些人更奇怪的存在?书上也没有过,这怎么活得下去?”

沈从文一家在上海(左一为沈从文)

活在“烟的催眠麻醉”里的师爷们

事实上当时这些老爷或师爷,却都还以为日子过得怪好的。很多人对于吸大烟,即认为是一种人生最高的享受。譬如我那位顶头上司书记长,还是个优级师范毕业生,本地人称为“洋秀才”,读过大陆杂志和老申报,懂得许多新名词的,就常常把对准火口的烟枪暂时挪开,向我进行宣传:

“老弟,你来吸一口试试吧。这个妙,妙,妙!你只想想看,天下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得坐下来吃,只有这个宝贝是睡下来享受,多方便!好聪敏的发明,我若作总统,一定要给他个头等文虎章!”

有时见我工作过久,还充满亲切好意,夹杂着一点轻微嘲笑和自嘲,举起烟枪对我殷勤劝驾:

“小老弟,你这样子简直是想做圣贤,不成的!事情累了半天,还是来唆一口吧。这个家伙妙得很!只要一口半口,我保你精精神神,和吃人参果一样。你怕什么?看看这房里四十八盏灯,不是日夜燃着,哥子弟兄们百病不生!在我们这个地方,只能做神仙,不用学圣贤——圣贤没用处。人应当遇事随和,不能太拘迂古板。你担心上瘾,哪里会?我吸了二十年,想戒就戒,决不上瘾。不过话说回来,司令官如果要下令缴我这枝老枪,我可坚决不缴,一定要拿它战斗到底。老弟,你可明白我意思?为的是光吸这个,百病痊愈,一天不吸,什么老病不用邀请通回来了。拿了枪就放不下。老弟你一定不唆,我就又有偏了!”

我因为平时口拙,不会应对,不知如何来回答这个上司好意,照例只是笑笑。他既然说明白我做圣贤本意是一个“迂”字,说到烟的好处又前后矛盾,我更不好如何分辩了。

凤凰沈从文故居

其实当时我并不想做什么“圣贤”。这两个字和生活环境毫无关联。倒乐意做个“诗人”,用诗来表现个人思想情感。因为正在学写五七言旧诗,手边有部石印唐人诗选,上面有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高适、岑参等人作品。杜甫诗的内容和白居易诗的表现方法,我比较容易理解,就学他们押韵填字。我手中能自由调遣的文字实在有限,大部分还是在私塾中读“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记来的,年龄又还不成熟到能够显明讽刺诅咒所处社会环境中,十分可恶可怕的残忍、腐败、堕落、愚蠢的人和事,生活情况更不能正面触及眼面前一堆实际问题。虽没有觉得这些人生活可羡,可还不曾想到另外什么一种人可学。写诗主要可说,只是处理个人一种青年朦胧期待发展的混乱感情。常觉得大家这么过日子下去,究竟为的是什么?实在难于理解。难道辛亥革命就是这么的革下去?

在书记处六十四个同事中,我年纪特别小,幻想却似乎特别多。《聊斋志异》、《镜花缘》、《奇门遁甲》这些书都扩大了我幻想的范围。最有影响的自然还是另外一些事物。我眼看到因清乡杀戮过大几千农民,部分是被压迫铤而走险上山落草的,部分却是始终手足贴近土地的善良农民,他们的死只是由于善良。有些人被杀死家被焚烧后,还牵了那人家耕牛,要那些小孩子把家长头颅挑进营中一齐献俘。我想不出这些做官的有道理或有权利这么作。一切在习惯下存在的我认为实不大合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去反抗或否认这一切。我明白同事中说的“做圣贤”不过是一种讽刺,换句明白易懂话说就是“书呆子气”,但还是越来越发展了这种书呆子气。最明显的即是越来越和同事缺少共同语言和感情。另一方面却是分上工作格外多,格外重,还是甘心情愿不声不响做下去。我得承认,有个职业才能不至于倒下去。当时那个职业,还是经过半年失业才得来的!

其时有许多同事同乡,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因为吸烟,都被烟毒熏透,瘦得如一支“烟腊狗”一样,一个个终日摊在床铺上。日常要睡到上午十一点多,有的到下午二三点,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还一面大打哈欠,一面用鼻音骂小护兵买点心不在行。起床后,大家就争着找据点,一排排蹲在廊檐下阶沿间刷牙,随后开饭,有的每顿还得喝二两烧酒,要用烧腊香肠下酒。饭后就起始过瘾。

可是这些老乡半夜里过足瘾时,却精神虎虎,潇洒活泼简直如吕洞宾!有些年逾不惑,前清读过些《千家诗》和《古文笔法百篇》、《随园诗话》、《聊斋志异》的,半夜过足瘾时,就在烟灯旁朗朗的诵起诗文来。有的由《原道》到前后《出师表》、《圆圆曲》,都能背诵如流,一字不苟,而且音调激昂慷慨,不让古人。有的人又会唱高腔,能复述某年月日某戏班子在某地某庙开锣,演出某一折戏,其中某一句字黄腔走板的事情,且能用示范原腔补充纠正。记忆力之强和理解力之高,也真是世界上稀有少见。

又有人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由于短期委派出差当催烟款监收委员,贪污得几百两烟土,就只想娶一房小老婆摆摆阔,把当前计划和二十年后种种可能麻烦都提出来,和靠灯同事商讨办法的。有人又到处托人买《奇门遁甲》,深信照古书中指示修炼,一旦成功,就可以和济公一样,飞行自在,到处度世救人,打富济贫。且有人只想做本地开糖房的赘婿,以为可以一生大吃酥糖糍粑。真所谓“人到一百,五艺俱全”,信仰愿望,无奇不有。而且居多还想得十分有趣。全是烟的催眠麻醉结果。

这些人照当时习惯,一例叫做“师爷”。从这些同事日常生活中,我真可说是学习了许多许多。

沈从文与张兆和

“这个社会许多部分都正在发霉腐烂”

此外,又还有个受教育对我特别有益的地方,即一条河街和河码头。那里有几十家从事小手工业市民,专门制作黄杨木梳子、骨牌、棋子和其他手工艺品,生产量并不怎么大,却十分著名,下行船常把它带到河下游去,越湖渡江,直到南北二京。河码头还有的是小铁匠铺和竹木杂货铺,以及专为接待船上水手的特种门户人家,经常还可从那里听到弹月琴唱小曲琤琤琮琮声音。河滩上经常有些上下酉水船只停泊,有水手和造船匠人来人去。虽没法和这些人十分相熟,可是却有机会就眼目见闻,明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和他们可说的话,也似乎比同事面前多一些,且借此知道许许多河码头事情。两相比较下,当时就总觉得这些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生活,比起我们司令部里那些“师爷”或“老爷”,不仅健康得多,道德得多,而且也有趣得多。即或住在背街上,专为接待水手和兵士的“暗门头”半开门人物,也还比师爷、老爷更像个人。这些感想说出来当然没有谁同意,只会当我是个疯子。事实上我在部分年青同事印象中,即近于有点疯头疯脑。

我体力本来极差,由于长时期营养不良,血液缺少粘合力,一病鼻子就得流血,因此向上爬做军官的权势欲没有抬头机会。平时既不会说话,对人对事又不会出主意,因此做参谋顾问机会也不多。由于还读过几本书,知道点诗词歌赋,面前一切的刺激和生活教育,不甘随波逐流就得讲求自救,于是近于自卫,首先学坚持自己,来抵抗生活行为上的同化和腐蚀作用。反映到行为中,即尽机会可能顽强读书,扩大知识领域。凑巧当时恰有个亲戚卸任县长后,住在对河石屋洞古庙里作客,有半房子新旧书籍,由《昭明文选》到新小说,什么都有。特别是林译小说,就有一整书箱。狄更司的小说,真给了我那时好大一份力量!

从那种情形下,我体会到面前这个社会许多部分都正在发霉腐烂,许多事情都极不合理,远比狄更司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英国社会还野蛮恶劣。一切像是被什么人安排错了,得有人重新想个办法。至于要用一个什么办法才能回复应有的情况?我可不知道。

两次社会革命虽在我待成熟生命中留下些痕迹,可并不懂得第三回社会大革命已在酝酿中,过不多几年就要在南中国爆发。因为记起“诗言志”的古义,用来表现我这些青春期在成熟中,在觉醒中,对旧社会,对身边一切不妥协的朦胧反抗意识,就是做诗。大约有一年半时间,我可能就写了两百首五七言旧体诗。呆头呆脑不问得失那么认真写下去,每一篇章完成却照例十分兴奋。有时也仿苏柳体填填小词,居然似通非通能缀合成篇。这些诗词并没有一首能够留下,当时却已为几个迎面上司发生兴趣,以为“人虽然有些迂腐,头脑究竟还灵活,有点文才”。还有个拔贡出身初级师范校长,在我作品上批说“有老杜味道”,真只有天知道!除那书记长是我的经常读者外,另还有个胖大头军法官,和一个在高级幕僚中极不受尊敬,然而在本地小商人中称“智多星”的顾问官,都算是当年读我作品击节赞许的大人物。其实这些人的生活就正是我讽刺的对象。这些人物,照例一天只是伴陪司令老师长坐在官厅里玩牌,吃点心,吸烟,开饭喝茅台酒,打了几个饱嗝后,又开始玩牌……过日子永远是这么空虚、无聊。日常行为都和果哥里(今译果戈里——编者注)作品中人物一样,如漫画一般,甚至于身体形象也都如漫画一般局部夸张。这些人都读过不少书,有的在辛亥时还算是维新派,文的多是拔贡举人,武的多毕业于保定军校,或湖南弁备学校。腐化下来,却简直和清末旧官僚差不多,似乎从没思索过如何活下来才像个人,全部人生哲学竟像只是一个“混”字。跟着老师长混,“有饭大家吃”,此外一切废话。

一九三五年左右,我曾就这些本地“伟人”生活,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叫《顾问官》,就是为他们画的一幅速写相,虽十分简单,却相当概括逼真。当时他们还在作官,因担心笔祸,不得不把故事发生地点改成四川。其实同样情形,当时实遍布西南,每省每一地区都有那种大小军阀和幕僚,照着我描写的差不多或更糟一些,从从容容过日子。他们看到时,不过打个哈哈完事,谁也不会在意。

沈从文

“我得想办法自救”

我的诗当时虽像是有了出路,情感却并没有真正出路。因为我在那些上司和同事间,虽同在一处,已显明是两种人,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全不相同,决裂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没有一种外来的强大吸引力或压力,还是不可能和那个可怕环境决绝分开的。在一般同事印象中,我的“迂”正在发展,对社会毫无作用,对自身可有点危险,因为将逐渐变成一个真正疯子。部队中原有先例,人一迂,再被机伶同事寻开心,想方设法逗弄,或故意在他枕下鞋里放条四脚蛇,或半夜里故意把他闹醒,反复一吓一逗,这同事便终于疯了。我自然一时还不到这个程度。

真正明白我并不迂腐的,只有给我书看那个亲戚。他是本县最后一个举人,名叫聂仁德,字简堂,作的古文还曾收入清代文集中。是当时当地唯一主张年青人应当大量向外跑,受教育、受锻炼、找寻出路的一个开明知识分子。

我当时虽尽在一种孤立思维苦闷中挣扎,却似乎预感到,明天另外一个地方还有分事业待我去努力完成。生命不可能停顿到这一点上。眼前环境只能使我近于窒息,不是疯便是毁,不会有更合理的安排。我得想办法自救。一时自然还是无办法可得。

因为自己写诗,再去读古诗时,也就深入了一些。和青春生命结合,曹植、左思、魏征、杜甫、白居易等人对世事有抱负有感慨的诗歌,比起描写景物叙述男女问题的作品,于是觉得有斤两有劲头得多。这些诗歌和林译小说一样,正在坚强我、武装我,充实增加我的力量,准备来和环境中一切作一回完全决裂。但这自然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到这个部队工作以前,我曾经有过一年多时间,在沅水流域好几个口岸各处飘流过,在小旅馆和机关作过打流食客,食住两无着落。好容易有了个比较固定的职业,要说不再干下去,另找出路,当然事不简单。我知道世界虽然尽够广大,到任何一处没有吃的就会饿死。我等待一个新的机会。生活教育虽相当沉重,但是却并不气馁,只有更加坚强。这里实在不是个能呆下去的地方,中国之大,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里生存得合理一些。孟子几句话给了我极大鼓舞,我并没有觉得有个什么天降大任待担当,只是天真烂漫的深深相信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人存心要活得更正当结实有用一点,决不会轻易倒下去的。

汪曾祺与沈从文(右一)

做个“抒情诗人”似不如做个写实小说作家

过不多久,五四余波冲击到了我那个边疆僻地。先是学习国语注音字母的活动,在部队中流行,引起了个学文化浪潮。随后不久地方十三县联立中学和师范办起来了,并办了个报馆,从长沙聘了许多思想前进年青教员,国内新出版的文学和其他书刊,如《改造》、《向导》、《新青年》、《创造》、《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和南北大都市几种著名报纸,都一起到了当地中小学教师和印刷工人手中,因此也辗转到了我的手中。正在发酵一般的青春生命,为这些刊物提出的“如何做人”和“怎么爱国”等等抽象问题燃烧起来了。让我有机会用些新的尺寸来衡量客观环境的是非,也得到一种新的方法、新的认识,来重新考虑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国家的问题太大,一时说不上。至于个人的未来,要得到正当合理的发展,是听环境习惯支配,在这里向上爬作科长、局长、县长……还是自己来重新安排一下,到另外地方去,作一个正当公民?这类问题和个空钟一样,永远在我思想里盘旋不息。

于是作诗人的兴趣,不久即转移到一个更切实些新的方向上来。由于五四新书刊中提出些问题,涉及新的社会理想和新的作人态度,给了我极大刺激和鼓舞。我起始进一步明确认识到个人和社会的密切关系,以及文学革命对于社会变革的显著影响。

动摇旧社会,建立新制度,做个“抒情诗人”似不如做个写实小说作家工作扎实而具体。因为后者所表现的,不仅情感或观念,将是一系列生动活泼的事件。是一些能够使多数人在另外一时一地,更容易领会共鸣的事件。我原本看过许多新旧小说,随同五四初期文学运动而产生的白话小说,文字多不文不白,艺术水平既不怎么高,故事又多矫揉造作,并不能如唐代传奇明清章回吸引人。特别是写到下层社会的人事,和我经验见闻对照,不免如隔靴搔痒。从我生活接触中所遇到的人和事情,保留在我印象中,以及身边种种可笑可怕腐败透顶的情形,切割任何一部分下来,都比当时报刊上所载的新文学作品生动深刻得多。

至于当时正流行的《小说作法》、《新诗作法》等书提出的举例材料和写作规矩方法,就更多是莫明其妙。加之,以鲁迅先生为首和文学研究会同人为首,对于外国文学的介绍,如耿济之、沈泽民对十九世纪旧俄作家,李颉人、李青崖对法国作家,以及胡愈之、王鲁彦等从世界语对于欧洲小国作家作品的介绍,鲁迅和其他人对于日本文学的介绍,创造社对于德国作家的介绍,特别是如像契诃夫、莫泊桑等短篇小说的介绍,增加了我对于小说含义范围广阔的理解,和终生从事这个工作的向往。认为写小说实在有意思,而且凡事从实际出发,结合生活经验,用三五千字把一件事一个问题加以表现,比写诗似乎也容易着笔,能得到良好效果。我所知道的旧社会,许许多多事情,如果能够用契诃夫或莫泊桑使用的方法,来加以表现,都必然十分活泼生动。并且大有可能超越他们的成就,得出更新的记录。问题是如何用笔来表现它,如何得到一种适当的机会,用十年八年时间,来学习训练好好使用我手中这一枝笔。这件事对现在青年说来,自然简单容易,因为习文化学写作正受新社会全面鼓励,凡稍有创作才能的文化干部,都可望得到部分时间从事写作。但是四十年前我那种生活环境,希望学文学可就实在够荒唐。若想学会吸鸦片烟,将有成百义务教师,乐意为我服务。想向上爬作个知县,再讨两个姨太太,并不怎么困难就可达到目的。即希望继续在本地做个迂头迂脑的书呆子,也不太困难,只要凡事和而不同的下去,就成功了。如说打量要做个什么“文学作家”,可就如同说要“升天”般麻烦,因为和现实环境太不相称,开口说出来便成大家的笑话。

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左起依次为萧乾、曹禺、沈从文、靳以

至于当时的我呢,既然看了一大堆书,想像可真是够荒唐,不仅想要做作家,一起始还希望做一个和十九世纪世界上第一流短篇作者竞短长的选手。私意认为做作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写几本书也平常自然,能写得比这一世纪高手更好,代表国家出面去比赛,才真有意义!这种想像来源,除了一面是看过许多小说,写得并不怎么好。其次即从小和野孩爬山游水,总是在一种相互竞争中进行,以为写作也应分是一种工作竞赛。既存心要尽一个二十世纪公民的责任,首先就得准备努力来和身边这四十八盏烟灯宣告完全决裂,重新安排生活和学习。我为人并不怎么聪敏,而且绝无什么天才,只是对学习有耐心和充满信心,深信只要不至于饿死,在任何肉体挫折和精神损害困难情形下,进行学习不会放松。而且无论学什么,一定要把它学懂,学通……于是在一场大病之后,居然有一天,就和这一切终于从此离开,进入北京城,在一个小客店旅客簿上写下姓名籍贯,并填上“求学”两个字,成为北京百万市民的一员,来接受更新的教育和考验了。

“天大困难也不怕,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

和当时许多穷学生相同,双手一肩,到了百万市民的北京城,只觉得一切陌生而更加冷酷无情。生活上新的起点带来了新的问题,第一件事即怎么样活下去。第一次见到个刚从大学毕业无事可作的亲戚,问我:“来做什么?”

我勇敢而天真的回答“来读书”时,他苦笑了许久:“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什么书?你不如说是来北京城打老虎!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理想家!我在这里读了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了业,还不知从哪里去找个小差事做。想多留到学校一年半载,等等机会,可作不到!”

但是话虽这么说,他却是第一个支持我荒唐打算的人,不久即介绍我认识了他老同学董秋斯。董当时在盔甲厂燕京大学念书,此后一到公寓不肯开饭时,我即去他那里吃一顿。后来农大方面也认识了几个人,曾经轮流到他们那里作过食客。其中有个晃县唐伯赓,大革命时牺牲在芷江县城门边,就是我在《湘行散记》中提及被白军钉在城门边示众三天,后来抛在沅水中喂鱼吃的一位朋友。

我入学校当然不可能,找事做无事可做,就住在一个小公寓中,用孟子上所说的“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戕伐其身心,行拂乱其所为……”来应付面临的种种。第一句虽不算数,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愿,后几句可落实,因为正是面临现实。在北京零下二十八度严寒下,(北京没这样冷。作者记忆似不准确——编者注)一件破夹衫居然对付了两个冬天,手足都冻得发了肿,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好在年青气概旺,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受不住的委屈。只觉得这社会真不合理。因为同乡中什么军师长子弟到来读书的,都吃得胖胖的,虽混入大学,什么也不曾学到。有的回乡时只学会了马连良的台步,和什么雪艳琴的新腔。但又觉得人各有取舍不同,我来的目的本不相同,必需苦干下去就苦干下去,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下,再作别计。另一方面自然还是认识燕大农大几个朋友,如没有这些朋友在物质上的支持,我精神即再顽强,到时恐怕还只有垮台。

当时还少有人听说做“职业作家”,即鲁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维持生活。记得郁达夫在北大和师大教书,有一月得三十六元薪水,还算是幸运。《晨报》上小副刊文章,一篇还不到一块钱稿费。我第一次投稿所得,却是三毛七分。我尽管有一脑子故事和一脑子幻想,事实上当时还连标点符号也不大会运用,又不懂什么白话文法。唯一长处只是因为在部队中作了几年司书,抄写能力倒不算太坏。新旧诗文虽读了不少,可是除旧诗外,待拿笔来写点什么时,还是词难达意。在报刊方面既无什么熟人,作品盼望什么编辑看中,当然不可能。唯一占便宜处,是新从乡下出来,什么天大困难也不怕,且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最难堪恶劣环境中,还依旧满怀童心和信心,以为凡事通过时间都必然会改变,不合理的将日趋于合理。只要体力能支持得下去,写作当然会把它搞好。至于有关学习问题,更用不着任何外力鞭策,总会抓得紧紧的。并且认为战胜环境对我的苛刻挫折,也只有积极学习,别无办法。能到手的新文学书我都看,特别是从翻译小说学作品组织和表现方法,格外容易大量吸收消化,对于我初期写作帮助也起主导作用。

沈从文

过了不易设想的一二年困难生活后,我有机会间或在大报杂栏类发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实还不文不白生涩涩的。好的是应用成语和西南土话,转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我总是极单纯的想,既然目的是打量用它来作动摇旧社会基础,当然首先得好好掌握工具,必需尽最大努力来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手中变成一种应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曲达意表现思想感情。应当要使文字既能素朴准确,也能华丽壮美。总之,我得学会把文字应用到各种不同问题上去,才有写成好作品条件。因此到较后能写短篇时,每一用笔,总只是当成一种学习过程,希望通过一定努力能“完成”,可并不认为“成功”。其次是读书日杂,和生活经验相互印证机会也益多,因此也深一层明白一个文学作品,三几千字能够给人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必然是既会写人又能叙事,并画出适当背景。文字不仅要有分量,重要或者还要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这就真不简单。特别对我那么一个凡事得自力更生的初学写作者。我明白人是活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复杂生物,生命中有高尚的一面,也不免有委琐庸俗的一面。又由于年龄不同,知识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兴趣愿望不同,即遇同一问题,表现意见的语言态度也常会大不相同。我既要写人,先得学好好懂人。已经懂的当然还不算多,待明白的受生活限制,只有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中拜老师。因之书籍阅读范围也越广,年纪轻消化吸收力强,医卜星相能看懂的大都看看。借此对于中国传统社会意识领域日有扩大,从中吸取许多不同的常识,这也是后来临到执笔时,得到不少方便原因。又因为从他人作品中看出,一个小说的完成,除文字安排适当或风格独具外,还有种种不同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因而形成不同效果。我由于自己要写作,因此对于中外作品,也特别注意到文字风格和艺术风格,不仅仔细分析契诃夫或其他作家作品的特征,也同时注意到中国唐宋小说表现方法、组织故事的特征。到我自己能独立动手写一个短篇时,最大的注意力,即是求明白作品给读者的综合效果,文字风格、作品组织结构,和思想表现三者综合形成的效果。

我知道这是个艰巨工作,又深信这是一项通过反复试验,最终可望作好的工作。因此每有写作,必抱着个习题态度,来注意它的结果。搞对了,以为这应说是偶然碰巧,不妨再换个不熟习的方法写写;失败了,也决不丧气,认为这是安排得不大对头,必须从新开始。总之,充满了饱满乐观的学习态度,从不在一个作品的得失成败上斤斤计较,永远追求作更多方面的试验。只是极素朴的用个乡下人态度,准备三十年五十年把可用生命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来,尽可能使作品在量的积累中得到不断的改进和提高。

从表面看,我似乎是个忽然成熟的“五四”后期作家。事实上成熟是相当缓慢的。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第一个作品发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而比较成熟的作品,又是在出过十来本集子以后的事情。比起同时许多作家来,我实在算不得怎么聪敏灵活,学问底子更远不如人。只能说是一个具有中等才能的作者。每个人学习方法和写作习惯各有不同,很多朋友写作都是下笔千言,既速且好,我可缺少这种才分。比较上说来,我的写作方法不免显得笨拙一些,费力大而见功少。工作最得力处,或许是一种“锲而不舍久于其道”的素朴学习精神,以及从事这个工作,不计成败,甘心当“前哨卒”和“垫脚石”的素朴工作态度。由于这种态度,许多时候,生活上遭遇到种种不易设想的困难,统被我克服过来了。许多时候,工作上又遭遇到极大挫折,也终于支持下来了。这也应当说是得力于看书杂的帮助。千百种不同门类新旧中外杂书,却综合给我建立了个比较单纯的人生观,对个人存在和工作意义,都有种较素朴理解。觉得个人实在渺小不足道,但是一个善于使用生命的人,境遇不论如何困难,生活不论如何不幸,却可望在全个人类向前发展进程中,发生一定良好作用。我从事写作,不是为准备做伟人英雄,甚至于也不准备做作家,只不过是尽一个“好公民”责任。既写了,就有责任克服一切困难,来把它作好。我不希望做空头作家,只盼望能有机会照着文学革命所提出的大目标,来终生从事这个工作。在万千人共同作成的总成绩上,增加一些作品,丰富一些作品的内容。要竞赛,对象应当是世界上已存在的最高纪录,不能超过也得比肩。不是和三五同行争上下,争出路,以及用作品以外方法走捷径争读者。这种四十年前的打算,目前说来当然是相当可笑的。但当时却帮助我过了许多难关。

《阿黑小史》沈从文 著
楚尘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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