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我在湖畔大学上了一堂“失败教育课”

“我要什么、我有什么、我能放弃什么”是他们此次入学面试必须回答的三个问题。

1.

——“不够痛。失败的过程、关键时刻都没有讲。”

“你这到底是失败的教训,还是成功的?”坐在最后一排的人昂起脑袋,身体向后仰,大声问道。

这是3月26日下午杭州三台山路,发生在湖畔大学一期班教室里的一幕。

被问的人在2015年被乐视汽车拿走了70%的股份,他也被迫放弃了自己公司的控制权。

他手握话筒站在教室前端的中央,刚刚结束自己“失败”的分享,正面临讨论的“围剿”。

2个小时前,湖畔大学一期班班主任徐斌预告,失败教育2.0的“第一枪”即将打响。虽然从成立之初,湖畔大学就确立了进行“失败教育”的基调,但是在此之前,主要是请知名企业家和教授分析企业失败案例、解读和传授经验,学员之间还没有在全班范围内开展过失败经历的分享活动。

这次,9位“内圈”学员被挑选出来,排成弧度围绕在“样本”的前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的企业在过去两年中,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包括被中国平安收购的汽车之家创始人秦致、已经辞去清控科创董事长职位的秦君。“外圈”的其它同学,依旧按照按照往常的4-5人小组入座。

教室里异常安静,后排甚至有人站了起来。

“讲得太务虚了。”有位学员在座位上喃喃自语。

那位被质问的学员没再透露2015年那场风暴的更多细节,在他的回忆中,自己公司的三位联合创始人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彼此”。大部分时间,他在和自己邀请过来的专家梁宁,针对管理者“喜欢的边界”,对发展领导力进行着探讨。

湖畔大学顾问王民明从旁听席中走上前来,说道:“这次讲得不够痛。失败的过程、关键时刻都没有讲。”

“只把失败归结到‘互相不喜欢’”,一位学员离开座位向前迈了几步,倚靠在教室的大柱子上,语速难掩激动,“我不赞同你的观点。”紧接着,这位学员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感受。

被问者脸微微涨红,没有正面回应,仍旧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是很明白他的观点”。

另一位学员一把夺过话筒:“这是失败吗?这不是领导力的课吗?战场上是怎么打的,就分析怎么打的。”

此时,汽车之家创始人秦致站起来缓和了气氛:“我其实是很有共鸣的”,他摸摸后脑勺,话锋一转:“一开始听完是清晰的,现在又糊涂了。”

“今天我们可以表达观点,但是请不要对别人下判断。”那位被问者最后说道,平静的语气听不到任何波澜。

这是湖畔一期班2017年的第一天课,他们的两年在校学习生涯就要结束,即将开始自主学习和结课答辩的新一年。

上午刚上课时,班主任徐斌在总结自己“2016年的得与失”时表示:“两年来,湖畔大学一直探索失败教育,但真正让学员分享和剖析自己的失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

——“也许白天不太美妙,也许需要来点酒。”

3月27日,马云、柳传志、冯仑、郭广昌、史玉柱、沈国军、钱颖一、蔡洪滨、邵晓锋,这些对中国经济产生重要影响、在中国商业环境中拥有话语权的企业家与学者,都来到了湖畔大学。

这一天是湖畔大学第三届新生的开学典礼,而他们正是校董事会的9名成员。

葱郁的校园里,随处可见男生统一的黑色领结和女生的百褶短裙,“创业老兵”之间在互相调侃:“你好像变年轻了”。

覆盖近30个行业领域的44名企业家新生来到了湖畔,包括罗辑思维创始人罗振宇、饿了么CEO张旭豪、快手创始人宿华、歌手胡海泉等一众明星学员。

在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马云一路小跑,跳上了舞台。“这个学校的方法跟人家(其它商学院)不一样,我们更愿意分享很多失败的教训。”他再次强调了湖畔大学从成立之初就定下的论调。

马云脚蹬一双布鞋,少有地穿上了一身西装,转身给学员授勋时却被发现了背后的褶皱,主持人、浙商总会秘书长郑宇民调侃这是“在淘宝买的”。

马云为湖畔大学三期学员胡海泉授勋

前一天讲述“失败”的那位学员,作为一期学员代表,再一次出现在舞台中央。

他表示湖畔大学让他对失败有了新的理解。“我觉得高兴的是,昨天我也跟同学们分享了我是如何重新理解领导力的。”他脸颊微微泛红,声调平缓,却透出不同于前一天的一丝高昂,眼神也更为有力。

开学典礼结束之后,界面新闻记者和他聊起了前一天的课堂“围剿”。

“我觉得绝大多数人对失败的认识还很浅”,他说,“讲完之后的复盘,对我的启发还是挺大的。”

一期班班主任徐斌,几年前曾经历了淘宝大学的兴起与衰落。他在近期被任命为湖畔大学“失败项目”负责人。在和每位授课者邀约课程的时候,他都会向其问一个问题——你的事业生涯中,最难的一件事是什么,或是你在创业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失败和挑战是什么。

他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过去两年,湖畔一期学员的失败学习主要由授课大佬来谈,同学们自己说的少一些,这一次个人经历的分享,在一期学员中这还是头一次。”

为某个话题激烈争执甚至辩论,是湖畔课堂上经常发生的一幕。徐斌对界面新闻记者说:“失败教学适不适合在全班做,是不是要找到经历了低潮、已经走出来的学员小范围内实施,还要继续观察。也许白天不太美妙,也许需要来点酒,制定一些对事不对人的规则、邀请教练和催化师的加入。”

第二天,一期班心怡科技物流CEO邢伟带来了一场“股权设计”的案例学习,此次参加者不是全班同学,而只有“被选择过”的十多位学员——他们所领导的企业至少经历了B轮融资。徐斌说这次的反响很好,邢伟和其它参与者都动了真情,这种形式以后会用得更多。

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徐斌走访了班上一半学员的企业,尤其是发生了重大事业转折点的学员,并与他们都展开过长谈。

根据湖畔的介绍,二期班的失败教育开展得更早。

湖畔大学秘书长卢洋则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今年我们会花很多时间、用各种方法去尝试失败项目,但它最终会以什么形式呈现,我现在还不知道。”

3.

——“我还没弄清湖畔的方向。”

失败项目不是湖畔唯一正在进行的实验。

湖畔大学教务长曾鸣回忆起2015年3月湖畔大学首次开学的情景时,说:“当一期班上完第一堂课时,我们还不知道下一堂课该上什么。”

曾鸣是长江商学院的“明星教授”,多年来致力于企业战略研究。2003年应马云邀请开始出任阿里巴巴集团首席战略顾问。2015年起,湖畔大学内外的教学事宜交由他亲自打理。

湖畔大学秘书长卢洋、湖畔大学教学组总监李丽娜,都将自己形容为“创业者”。卢洋在湖畔大学诞生之前是阿里集团人力资源副总裁。李丽娜则来自于阿里研究院。2014年马云从阿里内部抽调了8人小组,告诉他们要建立一所培养企业家的大学。

首期学员是在2014年12月招生面试的。但其实在10月底,筹划团队还在向马云做有关这所大学雏形和方向的第三次汇报,而前两次都以“味道不对”被马云驳回。

自从湖畔大学诞生之日起,外界对它一直有着各种猜测,有人认为这是阿里巴巴在进行创客孵化和投资,有人拿它对比各类商学院,也有一种声音,认为这种教育模式是为了让新一代的中国企业家跟上生态型企业的成长思路。

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是马云,还是湖畔大学的每一位创立者,最初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李丽娜提到汇报前一天,“我们抱着所有的行李、编织袋拍了一张照片,再不通过就可以卷铺盖回去了。”这8位从未做过教育的“创业者”,从集结之时就立下军令状,要么做下去,要么离开,再无转岗的可能。

那段时间,卢洋整理着马云的演讲录音,反复阅读王利芬写的《穿布鞋的马云》,试图找到方向。2014年10月“发现并训练引领中国经济且受人尊敬的企业家”这句话被提炼出来,并最终得以通过。

然而,无论是“引领中国经济”,还是“发现并训练”,都不是一件张口即来的事。

在最初教学体系中,为了实现理论和实践的平衡,湖畔的每个模块由一位企业家和一位教授共同担纲。但是除了马云和曾鸣这样长期默契的战友,其它主讲人之间的配合进行得并不算太顺遂,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对“两人制”的强制要求。

每个班级中,都野蛮分布着正在初创的草莽、处于高速发展期的新贵、已经抵达成熟阶段的规模企业,每一类别的课程对学员的吸引与启发程度各有不同。从2017年开始,湖畔大学将学时制改为学分制,并将课程分为必修和选修,尝试扩大学员的选择范围。

2016年,小组学习开始逐步实施,除了课上安排,忙碌的学员可以结合自己的时间和地点,在课堂之外集结,并作定期的汇报和分享。

汪小菲是一期班的学员,在进入湖畔之初,他刚刚经历了俏江南易主的“失败”。在前面几次的授课过程中,他还没有进入状态,湖畔讲的一些内容让他一下子很难接受。在徐斌的印象里,汪小菲的提问常常会为实体经济打抱不平。

君紫资本创始人秦君是一期班的班长,也被同学们称为“社群的召集人”。她说,受同学御泥坊CEO戴跃锋的邀请,今年5月全班同学将同去张家界游玩,这是一期班两年以来的首次团建活动。

能不能让同学间的“打开”来得更早,也是徐斌一直在反思的内容。他说:“但是幸好,三期班的‘打开’似乎早一点到来了。”

李懿是美国融硅集团(RENOGY)的创始人,也是三期班少有的境外企业成员。她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前两天自己在千岛湖参加了湖畔大学的“新生预备营”。“白天举行赛艇比赛,晚上在教室改造的集体宿舍里休息。女生8个人一个房间,男生18个人一个房间,我很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睡在一个屋了”。

三期学员在千岛湖晨练

自称“农民企业家”的浩丰(青岛)食品董事长马铁民则告诉记者,自己是新同学胡海泉的“天使”。通过“天使信”,三期班向每位学员,分配了一位需要自己默默关心的同学,并在几日后揭晓。“很多人要和海泉拍照,我也只能走过去和他攀谈几句,看看之后能不能找到其它方式来关心”。马铁民的笑容里有几分羞涩。

虽然马云说要让湖畔大学活到300年,但当国外一些顶尖高校向他发出邀请合作时,他却没答应。因为“我现在还没弄清湖畔的方向,还在摸索之中”。他在开学典礼上发出呼喊,“现阶段所有进入这个学校的学员,要跟我们一起建立这所学校。”他说前十年的学员是“最倒霉的,也是最幸运”的。

界面新闻记者在湖畔大学的办公室里,看到一面正对着办公区域的黑板,上面贴满了学员在微信群里对课程设置所提出的建议和要求。此时湖畔内部团队已扩容到30人,曾鸣表示,“第三届开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排出了两年半的课”。这与一期班的“匆忙上马”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期学员的开学之际,一期班迎来了自己“毕业论文”课题——“因为我世界有何不同?”与当初的入学问题遥相呼应,答辩过程将通过视频形式向社会公开。

4.

——“不能为了让你觉得特别震撼,就上一剂猛药。”

在徐斌的描述中,汪小菲是在开学一年之后,才开始与湖畔大学的价值观步入“蜜月期”。

2015年,汪小菲宣布投资心怡科技物流公司并担任首席品牌官,而这家企业的CEO正是一期班学员邢伟。汪小菲在菜鸟联盟的发布会上发言:“过去十年我们看电商,未来十年主要是看物流”。在外界看来,这种论述很“湖畔”。

商业理念受湖畔磁场影响而发生变化的一期学员,不止汪小菲一个。

roseonly鲜花创始人蒲易说:“因为湖畔,我调整了战略”。他受曾鸣的启发,决定将自己的企业“做得有意思”,规模更小,但是市场更为细分。

班长秦君向界面新闻记者讲述了自己的变化节点。“那天曾鸣教授讲使命愿景价值观,我好像在看天花板,突然意识到我未来的路可能就是到顶了”。她用“灵魂出窍”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2015年12月,这位清控科创的董事长、中关村创业大街的运营者宣布辞职,创办了君紫资本。“坚持比较容易,放弃更难”,她感慨道,“我们班大概有1/3都是这样,在进入湖畔后事业发生了重大转变。”

徐斌认为自己班上这种大规模“转折”的发生,还在于2015年的股市和移动互联网浪潮的变化,但是他也表示,学员们的商业价值观,的确会在经历“阵痛期”之后,迎来和湖畔之间的“蜜月期”。

在一次怡和洋行家族企业的案例学习中,一期学员并没有产生强烈共鸣。教务组总监李丽娜发现,大量处于创业早期的学员们更想解决“活下来”的问题,而不是“活得久”,他们急需一系列有关投融资、找资源等传统意义上的“创业干货”。

然而,2015年9月,湖畔团队在做了复盘之后,明确自己就是要教“活得久”,而非“活下去”。李丽娜说“不能为了让你觉得特别震撼,就上一剂猛药”,这也与马云提出的“我们这里教不了你怎么赚钱”如出一辙。

而这种颠覆传统商学院教育的价值观,正是他们想做的。湖畔大学秘书长卢洋,将这种“非技巧”的价值观疏导过程和目的,解释为“格局”二字。

李丽娜认为,湖畔现在需要的是“学界的叛逆者”。“有创业精神、愿意进入一个未知领域从头开始探索、就是要做点不一样”的学者。但寻找合适的教授资源,一直是她犯愁的难题。

2016年,湖畔大学陆续推出在线课程“湖畔三板斧”、公开课“曾鸣书院”、视频访谈栏目“湖说”,试图突破实体校园的限制,通过线上推广,让更广泛的创业圈群体听见自己呐喊的商业价值观。

马云也一直呼吁政府官员加入湖畔大学的学员队伍。“那肯定是另一套教学机制”,卢洋表示对于“仍在创业中”的湖畔来说,时机尚未到来。

界面新闻记者向三期的新学员提到,一期班中有些学员因为受到湖畔价值观的启发,毅然放弃了先前的创业项目。听到这里,三期新生们的脸上,都浮现了一瞬间的诧异和迟疑。

阳光印网创始人张红梅表示:“我做的不是小众领域,而是对于整个B2行业的改造,它不会有战略天花板。我一定不会改变。”

“既然投身农业,就要一直做下去。”浩丰(青岛)食品董事长马铁民眼神坚定。

美国融硅集团创始人李懿微微一沉吟,“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但是如果真的打动了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我要什么、我有什么、我能放弃什么”是他们此次入学面试必须回答的三个问题。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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