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在舞台上,黄碧云的剧场实验

刚出版了新作的香港作家黄碧云,日前在香港的剧院里进行了一场视听分享会。自己朗诵的同时配合表演,这样的分享会会带给读者何种体验?

 

黄碧云表演时,摄影/黄佟佟

她穿一身黑色,黑色的衬衣与开衫,黑色玛丽珍鞋,戴银色手链,沈甸甸的一串十字架。酒红色的头发绑到脑后,用孔雀羽毛发饰箍住,屏息凝神,表演开始。

她是黄碧云,香港当代文学史中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上个月,她发表新作《那阵灰尘扬起(你怎行到了去巴基斯坦)》,起因是香港元朗南边围村的一宗少数族裔谋杀案,她认识了住在那里的巴基斯坦人阿撒拉夫,随他回乡,参加祭牲节,继而前往有恐怖分子温床之称的阿富汗边境柏沙华,如同完成一场田野调查。“我无法明白阿撒拉夫,所以想跟他回家看看。领事说,去了你也不会明白。他是对的”,她在文章中这样陈述动机。

这不是黄碧云第一次以陌生人为切入点的出发。获得红楼梦奖的前作《烈佬传》,主人公的原型吸毒、偷窃、卖白粉、卖私烟,她去监狱探访他,连续七年,为其立传,更早一些,在《后殖民志》中,关于战争与人权,她早早书写了大量中东见闻。和新作的观察对象阿撒拉夫一样,她笔下的小人物不擅发声,缄默而心事重重,未必不想,只是不能,执笔的她,并不以他们的代言者自居,说与不说之间,个人的生命单薄如此,岂能在历史之中寻求重量?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黄念欣说,黄碧云所处理的问题,不止是“弱势者能发言吗”,更包括“强势者真的能发言吗”,还有“强势者能代弱势者发言吗”等等。

这也不是黄碧云第一次以表演者的身份出现。以小说为蓝本举办小剧场,是她保留的个人习惯。十年前,她上演《沉默。暗哑》,取材自小说集《沉默。暗哑。微小》,故事分三则,讲述不同女子的命运。她一人演出,融入去西班牙学来的弗朗明哥舞、昆曲和芭蕾,目的是“以姿势作为艺术,学习如何把握,最终希望超越姿势”,“姿势”的措辞,是剧场独有的概念,不同于小说改编电视剧或电影,舞台的空间限制,让文本间象征性、形而上的成分,以各种方法流动,不限于写实。

黄碧云在台上 摄影/黄佟佟

这次的表演,八万字的游记长文,她不是朗读,而是背诵。深呼一口气,如同潜入另一个独立的时空。起初,她坐在舞台一角的一张凳子上,捧一本书娓娓道来,是旁观者,追忆同行者阿撒拉夫的行李之多,他家中的陈设,两个妻子的容貌,后来,伴奏的钢琴旋律转急,她紧绷身体,配合细碎的舞步,是祭牲节开始,回教寺的大喇叭经文诵至天亮,暴乱频发的危险地带,嘈杂滚滚而来,恐惧大于怜惜,她与阿撒拉夫的妻子去天台看月,“你的灵魂在那一刻迷失”,她在舞台上追逐一盏灯光,或轻抚一面墙壁,时而激烈狂暴,时而松弛温柔,一个人穿梭在不同的角色中,开始的那个叙事者渐渐消失不见,不以笔墨,而是借视觉印象和声音营造感情,对作家来说,是另一个范畴的难度。

更何况,早早置身都市文明,经历盛事繁华的失落,锦绣成灰,将目光投向更远处,黄碧云字里行间浓郁的感情,已成她的特色之一。在文章中,她耗费大量篇幅描写杀羊的场面,“如闻其声,我一生将会记得最后,呼吸、切断、血,皮与肉的分离,如成骨成灰,大地不会更丰盛或干裂,阿伯拉罕奉献羔羊或儿子,战争与抢掠不过有更多的借口,你和你所有的羊,牛,或说骆驼,如无法完成刀割的使命,起码成了家人的盛宴,与穷人分享的美意”,充满个人风格的字句,短促而阴郁,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演绎起这些,舞台上的她跪下,折叠一块麻布,再跪拜,如同虔诚祝祷,宰杀的一刻,她用手模拟,在颈项间比了个刀割的动作,利落沉郁,为信仰牺牲的抽象,转化为身体实验的一部分,再由作家本人呈现,对于读者来说,其中的深情,溢出纸面之外,仅凭文字难以感知。

黄碧云说,在巴基斯坦她学会了一件事,不问为什么,因为没意思。为什么要一再尝试剧场?她当然不直接作答,只是举出在西班牙观看斗牛的例子,牛那么危险,且难以预料,斗牛士以身体在刀刃上舞蹈,随时搭上性命,与之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

有的作家喜欢背向读者,隐藏在文字的身后,黄碧云亦如是,她说过,对自己的作品毫不动心。更有甚者,她厌恶自己过往的小说,例如深刻影响都市女性的《烈女图》,因为代入感,读者以为她他们是小说中的烈女,以至于“这些可以令人以为自己就在阅读自己的自恋小说,多么庸俗”。然而与此同时,在写作发生之前,她寻访采风,归纳思索,发生之后,又借由剧场,她选择主动面向观众,去诠释,去展露,尽管其中九成九以上想必是她的读者,她仍强调,“这不是一个读书会”。

是可以看作另一个自我?这好像并不矛盾,在以手势、以灯光、以音乐和脚步对作品中的自我进行剖白时,她显得专注而投入,坦然而又有距离,充满郑重的仪式感,借助肢体运展,表现激迷怆悸的迹痕,这样复杂的观感,舞台上下,都独辟蹊径,通过身体力行,作家奉献另一种姿势,文字内外交相辉映,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黄碧云。

其实,香港和台湾作为华语文学的边陲地带,文化所限,受张爱玲影响的一批女性中生代小说家,几乎写尽了已有的日常,纷纷转而向记忆中回溯,这两年,朱天心写由年少时起漫步京都的《三十三年梦》,苏伟贞交出重走来时路祭奠亡夫的《旋转门》,都莫非如此。似乎生活元素单纯以后,才可以装进写作。“女性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法国哲学家爱莲西苏(Helene Cixous)如是说。

与她们相比,黄碧云与身体的链接,当属异类,但这种表现之于她,又不同于本就是舞蹈家的“云门舞集”创始人林怀民。关于打破文字的外壳,她已在《末日酒店》中实现,更进一步的,黄碧云打破生活的外壳,在游历中观察,从掌握绝对主动权的小说家,到客处异乡,一切听由主便的造访者,再到舞台之上,被观众凝视的那个客体对象。素来擅长行旅主题写作的她,在空间上,已经放逐至足够远,这一次,在身份转变又转变之间,她完成创造力的再生,这样的处境和态度, 也为她的女性话语,增加了另一重颠覆的可能性。

放逐在舞台上的,依然是扬眉女子。亦如她所言,求索是一个美丽的姿势,手扬起,一脸企盼,灵魂不安,如果有希望,救赎,青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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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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