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柳迪:我为这种既伟大又无意义的东西深深着迷

3月4日,柳迪个展《脱离传统智慧》开幕。关于这几年的创作我们聊了许多。

 

3月4日,柳迪个展《脱离传统智慧》开幕。说起来,自打2013年毕业以后,我几乎没再见过他,一次看展偶遇也大约是两年前了。他跟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太多,似乎瘦了一些,略沧桑,大概是熬夜备展累的,笑容还是总让人感觉特别亲近。

柳迪做作品向来慢,这我是有印象的,不确定的是他是过于纠结还是为技术所困,或许两者都有。

这几年,除了创作,柳迪还在中央美院做过一段时间的辅助教学工作,被问起这段经历,他说:“也许我更适合高等教育”,相比许多美院学生都教过的考前班,爱讲“形而上”的柳迪常常有无力感,还是讲创作更适合他,“也有这几年自己做作品的一些心得,可以分享”。最后,以展览的形式呈现的教学结果,反响挺不错的。

这场柳迪的个展除了展出之前动物系列最终完成的几张照片,重点自然是新创作的两个3D动画视频,同样构建了一个主体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但在逻辑上又不太一样。异常茂密的树林,满脸皱纹的老人和科幻极强的室内场景,似乎都在指向一些更宏观的内涵。

 

对话柳迪

 

界面:你曾经在采访里提到,之前的创作是来自生活中的焦虑感,现在还是这样吗?

柳迪:对,焦虑感一直都有,但焦虑的方向不太一样,动物那个系列的焦虑感,现在看来,是来自那个年龄的一种躁动,对日常生活的厌烦,做东西算是一种自我治疗和自我确认吧。现在展览做完之后,我觉得好多了。

界面:这次展览的名字叫“脱离传统智慧”,读起来挺拗口的,怎么理解?

柳迪:“脱离传统智慧”这个短语是我造的,它原本的叫法是“超越传统智慧”。

“超越传统智慧”这个概念来自于一本介绍基础理论物理的书,它本来指的是在人类历史中,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其实是一次次超越传统智慧的过程。

我们的早期历史里,是用神话与巫术来解释世界的,这之后我们用科学来解释世界,从牛顿的经典力学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直到量子物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越来越精确,但同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最准确的世界模型是最违背直觉的。

界面:违背直觉?为什么?

柳迪:牛顿的模型很好理解,世界就是一块怀表,太阳月球地球都像齿轮一样运转。但相对论就不太一样了,时间是相对的,双胞胎可以以不同的速度衰老,这很不合理,但实际上却比牛顿的模型精确多了。

量子物理说起来就更像是玩笑,在量子物理的模型里,物质的定义变得模糊,详细的情形你可以去看“双缝实验”,那个东西到最后会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就是有关于“自由意志”是否存在。

总之,我解释了这么多是想说“超越传统智慧”这个概念具体的意思,因为“传统智慧”是很好的解释了世界并且符合直觉的模型,而每一次我们对世界模型的更新都是一次超越传统智慧的过程,也是一次次超越直觉的过程。

我想,这表示了人类的理解力在宇宙中是一种如此伟大的存在。但同时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真正的完全理解了这个世界,那会怎么样呢?

我认为并不会怎么样,这个世界并不在乎被一种生活在某颗星球上的无毛生物理解,那么,我们对世界的终极理解是无意义的(当然可能它有助于把我们的子孙繁殖到宇宙的各个角落)。因此可以这么说:人类的理解力它是一种十分伟大而又十分无意义的存在。

我的意思是,我为这种既伟大又无意义的东西深深着迷。

回到名字的问题,“超越传统智慧”的指向性太强了,我感兴趣的人类理解力不仅包括总体上对宇宙的理解,也包括对周遭一切的理解,并且相比起“超越”我更喜欢即将“超越”却还未达成的那些个微妙时刻,所以我没有直接用“超越”,而使用了“脱离传统智慧”,我想我在视频里表达的更多的可能不是精光四射的超越时刻,而是某种脱离了传统智慧却还未超越它的散发暧昧气味的时刻。

界面:这个理论跟作品的关系是什么?

柳迪:关于题目与作品的直接联系,我可以解释一下。我这几个动画都各自有一个由头,在作曲的概念里应该叫“动机“。所以它们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动机“。

《自我的重量》是来自于贡布罗维奇的一个哲学思考,大概意思是:我们每个人自我的重量取决于地球上人口的数量,人类的自我的重量是一个恒量,每个人自我的重量约等于他那个时代人口数量分之一。

也就是说当人类的人口数量越来越大时,我们会变得越来越轻。柏拉图那个时代的人类的自我会更重一些,而我们,相比起过去的人类,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

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在我的作品里我把这个动机发展成了一个树林的意象与一个巨大的人类的结合。

《自我的重量》

《顽固而持久的幻觉》的“动机“是一张NASA网站上的重力实验室的照片,而最后它变成了一个泡在泳池里的老人和一个结合了阿拉伯浴室建筑风格和某一时期社会主义审美趣味的泳池。

《顽固而持久的幻觉》

一开始我知道这个作品会是一个人脸的意象,但我不确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后来我在一点点构建那个社会主义趣味的建筑的时候,这个形象慢慢清晰了,这应该是一个衰老的人类的脸,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作品除了一张NASA的照片作为由头,它还有了一个新的主题,就是关于衰老,关于如何对抗时间,关于使用短暂的肉体追寻永恒之真理是否可以作为对抗衰老与意识消逝的方法。

《顽固而持久的幻觉》

而这个题目来自爱因斯坦,他在他的一位朋友去世以后他写下这句话,大概意思是:“像我们这样熟悉物理的人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不过是顽固而持久的幻觉。”

第三个的名字我还没完全确定,但它的“动机“可以说,它的动机是阿西莫夫写过的一篇科学杂文,那篇文章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月尘》,文章写在阿波罗登月之前。他在《月尘》那篇科普文章里预言:因为月球常年有陨石降落,陨石在月球表面形成了大量的灰尘,所以月球表面会有几十米厚的灰尘,那么,当登月舱降落到月球表面的时候会被月球尘埃完全吞没。但很明显,后来月球车在月亮表面开的飞快,关于这一点我们都看过登月录像了,阿西莫夫遗漏了月球没有空气从而导致灰尘会结成硬块这一事实,而不是像地球上一样松软。所以即便是人类当中最聪明懂得最多的那部分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这很有趣。所以第三个录像的意象是月球。

这三个动机一个是假设(贡布罗维奇)一个是预测(阿西莫夫)一个是对未知环境的模仿(重力实验室),如果说他们有没有什么联系,对我而言是有的,我认为它们都是一种人类理解世界的尝试。我管这叫做“脱离传统智慧的时刻“,像阿西莫夫就是脱离了传统智慧然后发现走错了方向,这让这件事不那么严肃了,所以对于我而言还是先不提超越,脱离本身就很有魅力。

界面:所以其实是有三个视频(展览的是已完成的前两个),它们之间有一个结构关系,应该把这三个视频放到一起来理解,而不是对照之前的系列?

柳迪:是的,在我最初的构思里,目前这两个视频作品是一起考虑的,甚至不止这两个,应该说有三个视频作品是一起考虑的,我管他们叫“脱离传统智慧“,实际上它们是一个大的构思里的三个部分,可以理解为一行诗里的三个意象,或者同一个语法结构的三次造句。

它们可以分解为一个树木的意象,一个人脸的意象,和一个月球的意象。它们在展厅里并列展示,所以你会同时看到这三个意象,他们产生同一个场域。

但同时,它们是同一个语法结构的三次造句。他们本身的结构是:在较长的时间里,它们各自展现一段无限循环的影像,但会在某一时刻出现一次全景式的展示,这之后再回到之前无限循环的过程中,如此往复。

举例说就是,树木的那个动画,在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一片被风摇晃的树林,但在某些时刻,它会展现出一个树林后面的巨人。

游泳池那个动画,在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一张充满画面的人脸,但每隔一段时间,镜头会后退,直到你看到那个人所在的室内环境到底是什么样。

我自己喜欢这个结构,因为它本身映射了生活中的某种情况,我管它叫做长时间的乏味与短暂的欢愉。

界面:新视频里似乎有一些神性,宗教感的东西,你是有意在建立吗?

柳迪:关于宗教感,我想它最初来自于我们去庙宇和教堂的经验。我相信你所提到的宗教感不是指当我们读到基督诞生的故事或者释迦摩尼的故事时感到的东西,而是我们去到宗教场所感觉到的某种体验。我认为这种体验不是宗教本身带来的,而是艺术带来的,是艺术为宗教提供的产品,从古代祭祀身上的羽毛与面具,到宗教壁画与宗教建筑,这些东西本质上是艺术的物质体现,而宗教需要这种超越日常的体验来征服信徒,这样的体验单单依靠故事是比较困难的,当然也可以办到,但视觉艺术会更有效果。所以,这并不是宗教里的东西,而是艺术,是某种超越日常的体验。

界面:在看展的时候,我偶然发现《自我的重量》里的那个巨人不见了, 这是有意安排的吗?

柳迪:除此以外你还会发现树木突然变成了彩色。

这件作品本质上是以循环作为基本结构的,所以它的规律就是持续很久的树叶的晃动,然后出现一次巨人,再回到树叶部分的循环,一直持续下去。

但我加入了一个玩笑,我管这叫做“关于预期的玩笑”。在几个相同的循环以后再加入一个不同的东西,比如,这次升上树顶的镜头里没有巨人。这样是一个隐藏的玩笑,是对于人的预期的把玩。

我们应对外界的方法大部分时候源于经验:地球上所有的人类会以相同的速度老去,一听可乐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些都是我们的经验并指导我们行动。

而对于这几个视频作品而言,前半部分的重复是在建立一个临时的经验,但“无人的森林”是对经验的破坏,“彩色的树木”也是。

界面:我的个人感受,我大概在你本科毕业展的时候看到你写了一段作品描述,比较感性,我印象挺深的,然后到现在,觉得你做作品的感觉会更理性,你觉得是有这样的变化吗?

柳迪:我觉得在某个阶段,你的知识储备不够,创作更多的是靠感性的东西来激发,刺激你往前走,你的理性判断并不是那么精确,经历的事情和做的创作多一些,可能会积累一些技巧,我觉得这两个东西是一直在此消彼长的。但是有一些核心的东西是一直在延续的。

界面:聊聊技术吧,感觉你作品里技术还是挺重要的,像这次的视频,那张老人的脸,有特别丰富的细节,你是想用技术去实现这种比真实更真实的感受吗?

柳迪:其实我是在设置一个技术壁垒,让更有才华的艺术家不要在这个地方跟我竞争。(笑)

之前有人问我你做的这么真,为什么不去拍呢?多累啊!是啊,我为什么就这么喜欢自虐呢?因为这个事情我在想到的第一秒就否定了,我能想到拍出来再液化的那个结果不是这样的,它达不到我想要的那个效果。其实三维无法实现比照片更真实的感觉,照片永远是最真实的。但在我用三维去模拟真实的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是它产生了一种质感,很微妙的,介于现实世界和三维的那种塑料感之间的一种质感。

界面:你说的这个让我想起来画照片这事。

柳迪:对,照相写实主义,为什么我们还爱看,也是它将将要达到照片但是还没有达到的那种感觉。在做三维的时候,我也是用一个人类创造出来的工具来追一个现实世界里的感觉,产生出的即将达到又还没达到的那种微妙的感觉。挺有意思的。

界面:你做三维也会有像做雕塑所说那种造物主的快感吗?

柳迪:有,这个造物主的快感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就是如果我来做一个东西,我一定会选择创造一个东西。所以我不爱拍照片。当然,这并不妨碍我欣赏好的摄影作品。

界面:做三维是特别繁琐的,这个技术实现的过程你是享受它还是觉得是阻碍?

柳迪:是特别繁琐,我曾一度想要放弃三维技术,就是这个过程太痛苦了,因为机器太理性了,跟创作的感性是相反的。而且,三维软件太复杂了,你要控制它做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是很难的。

但是,当我发现它带来的这个质感的时候,我就决定要跟它死磕了。在你跟一个东西较劲的时候,你可能会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就比如,你上学要走一段特别长的山路,其实挺艰难的,但时间长了,你可能发现你的体力比别人好。所以,做三维这个东西,后来训练得我特别理性。我记得三维老师说过一句话,机器永远是不会骗人的。所以,从前出错的时候,我会产生不可知论,我觉得所有的步骤都检查了,为什么还是错了?这个时候宗教和神话就起作用了:我想,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但其实你最后还是能检查出来问题。

界面:你还会继续跟技术较劲吗?比如尝试VR或者3D打印?

柳迪:我现在反倒放开了,之前动物的系列束缚了我很长时间,现在我摆脱它了 ,我可能会尝试一些别的东西,比如画画,或者做些实物出来,会尝试更多不同的方式。

 

以下图片为《动物规则》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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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迪

1985年出生于陕西省

2010年荣获Lacoste爱丽舍摄影奖一等奖

 

展览《脱离传统智慧》

2017年3月4日至4月29日

北京艺门画廊

 

所有图片由艺术家和北京艺门画廊提供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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