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之纸:被拆散至世界各处的千年隐世图书馆

“这个星球与纸共生了两千年。你对纸了解得越多,对这星球便懂得越多。”

按:我们自认为对纸知之甚多:纸的制作工艺诞生于中国,它曾是知识和思想最重要的传播载体,在数码时代它已日趋没落。但法国政治家兼小说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埃利克·奥森纳(Érik Orsenna)却以《一张纸铺开的人类文明史》(Sur la route du papier)一书,颠覆了我们对纸的认知。

从中国西部开始,奥森纳踏上了一次重新了解纸的旅程,他的脚步遍布几个大洲,他讲述了莎草纸、羊皮纸的古老故事,更记录下了当代纸业的神奇处境——科技与原始共存,暴利与暴力共生。知识和思想的传播几乎全部仰仗于纸——这由植物纤维构成的“脆弱”载体。生产作为脆弱载体的纸业被误认为岌岌可危,但作者告诉我们:纸业在全球的营收超过了航空业。在奥森纳细致入微的观察和饱含情感的文字中,人与纸的命运相互交缠,世界历史中的众生之相在此浮现。作者通过此书向纸致敬:“这个星球与纸共生了两千年。你对纸了解得越多,对这星球便懂得越多。”

法兰西学院院士埃利克·奥森纳

《洞中的图书馆:敦煌(中国)》

文 | 埃利克·奥森纳

若你感到消沉,千万别去柳园。在我此生去过的所有地方之中,那里是一切绝望的中心。褪落的墙面、泛黄的色彩、斑驳的行道、路上的沟壑,都让我们体会到柳树的忧伤。至于地名中的那个“园”,则无半点痕迹。在全国发展的大计划中,中央怕是遗忘了柳园,或许是为了惩罚这里的人们。也别指望能在附近找到什么高兴的人。废石堆,遍地的废石堆都出自一座铜矿,这里让游客们想起尘土,它也因而归于尘土。

从火车上下来,我们能挑到一辆好的出租车吗?

出于保护司机的想法,我只能说他带我们沿着这条一百二十公里的路一直开向尽头,沿途没有任何村庄,没有任何娱乐场所,直到某一刻,我们的左侧忽然出现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那其实是一片巨大的风车林。

但这并没让我们的神经放松:他不停地减速。他是因为车没油了,还是为了要遵守某项十分严格的限速规定?一片棉花田从葡萄园中穿过,我们行进得很慢,大卡车都从我们身边超了过去。

“敦”指“高处”。

 “煌”意为“光明”。

 一个“闪闪放光的高处”是什么呢?

海员们的第一反应会是:灯塔。

而这正是敦煌所担任的角色。

敦煌是丝绸之路上最后一座真正的中国城市,再向前,就将面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或者,对从他乡归来的人而言,那是眼前出现的第一点闪光,是第一抹人烟的痕迹,是第一道明证,证明我们已脱离危险,成功穿越艰险。

塔克拉玛干沙漠给人带来的恐惧堪比汪洋大海。

那里的风同样狂烈。细沙卷起的大浪不论高度还是速度都不输海洋,可以让沙漠上的商队在瞬间消失,人财两失,就像暴风雨吞没船只。正因如此,敦煌成了当之无愧的灯塔。

我得了一种与地理有关的病。有些地方让我太过着迷,以至于我必须立刻动身前往,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去那里问个好。像合恩角,像白令海峡。

那敦煌为什么也是其中之一呢?

我来告诉你这样一个故事:

1907年3月12日,刚到敦煌的英国探险家奥莱尔·斯坦因听到传言,一个名叫王圆箓的道士(曾做过农民和士兵)意外地发现了一批宝藏。他在莫高窟负责清扫不计其数的洞窟(共四百九十二座),这些洞窟中画有壁画,饰有雕塑。在清扫其中一座洞窟时,壁画的一部分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墙体。王道士搬开石块,发现一座隐秘的洞窟,里面堆放着成千上万册经卷。

王道士与斯坦因。

“那个王道士在哪儿?”斯坦因问道。

“去化缘去了,为了给他负责的维护项目筹钱。”

“他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三周后,也许更久。”

为了打发时间,不知疲累的斯坦因翻新了“瞭望塔”。

王道士终于出现了。

怎么说服这个小个子拿出他的宝贝来呢?

斯坦因搬出的救兵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位重要人物——传奇的伟大行者玄奘,他用二十匹马驹从印度运回了最珍贵的佛经。

因为这位他们共同崇拜的法师,王道士相信了他,同意拿出一部经卷。

斯坦因的助手蒋孝琬连夜研读,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

黑夜过去,天亮了起来。

 “这经文,我可以保证,是由玄奘本人翻译的。”

王道士一摇一摆地踱步,斯坦因接着说:

“这恰好证明,这位伟大的行者冥冥之中选择了向世人启示的时刻,也选择了担此重任的人!(也就是我,斯坦因!)”

面对这样的预言,王道士别无选择,唯有退让。他领着两个人一同去往他的圣地。

今天,2011年9月18日,我来了。

我们的出租车司机漂亮又健谈,二十五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她说:“我讨厌浪费时间。”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对交通法规置若罔闻,开起车来像个疯子。

她的洒脱让人猜测她是有什么靠山,或是有什么像我一样为她的长相而倾倒的人成了她的后台。

在躲过不知道多少辆三轮车,在汽车和火车中的夹缝中转出不知道多少个一级方程式比赛级别的大回转之后,我终于活着来到了莫高窟,一边颤抖个不停,一边向上帝祷告,感谢他又一次赦免了我。  

要欣赏这里最纯正的魅力,需要做一些必要的心理操练:

第一,装作没有注意到那两座大酒店(规模巨大),也没注意到火车站(同样规模巨大),以及机场(还算是普通规模,但一架架大飞机都在那里等候着);

第二,别在意你身边推挤的人群,忘掉那些欣喜若狂地欣赏秋天的月亮的人,只管拥抱这个国家辉煌的过往;

第三,试着听听鸟儿的叫声,虽然管理者选择的背景音乐都是平克·弗洛伊德风格的;

第四,抑制住你心中的反感,因为你将发现这座传奇山丘的侧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都涂上了一层灰褐色的砂浆,凹凸不平,就像是重新粉刷过的墙壁,而且,这四百九十二座洞窟,每一座都有大门把守(显然很必要),门上标有一个号码(这也可以理解,想想刚才提到的那个总数)。这就像是监狱里的一间间牢房,分布在三层楼上,由混凝土台阶连通。

你心怀遗憾,悔恨没有早一百年来到这里,不做游客,而是做一名探险家,独自一人或多个伙伴,再带上一匹骡子。

根据大量老照片推测,你看到的,将不过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山丘,四处散布着凭空矗立的佛塔,它们之间通过梯子或小路相连。

怀念有什么用!

你一定心绪难平。

我们先从257号洞窟开始,在那里迎接我们的是弥勒菩萨——未来之佛。围绕着中央的支柱,周围的墙上画满了故事,其中包括九色鹿的传说,它从水中救起一个男人,后来这个男人出卖了它。

随后,我们又继续参观了156号、296号、419号洞窟……每一次我都进入了一个佛教的崭新世界,每一次都从全新的故事中得到抚慰。

每一次,我都感觉像是家人团聚。卡特琳·戴思博向每个人问候:“看啊,这是释迦牟尼和多宝佛!那里的,是阿难陀。啊,那两尊菩萨像多美妙啊!”

而我感到,这些神明都给了她回应:“你好,卡特琳,感谢你来拜访我们!你那所东方语言学校还好吗?他们真的用首字母缩写给它换了一个可怕的名字,叫什么‘伊纳尔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的图书馆!”

还好有一直很细心的戴思博女士在,适时地提醒我。

从一个洞窟走到另一个洞窟,我真该在那里住上几天,甚至度过整个余生,试着找回过去的时光,那时的我依偎着母亲,充满热情,如同吸吮奶水般,饥渴地听她给我讲故事。

我梦见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静静地,在大山母亲的空洞中不断地描绘着、雕塑着一个个故事;抑或踏上旅途,默默地穿越无尽的沙漠。

1907年的敦煌藏经洞以及摆在洞窟甬道上的经卷。 藏经洞中的经卷,如今大部分存放于大英图书馆的库房之中。

17号洞窟,我此行的最终目的只是一个规模很小的洞穴,占地三平方米,高三米。它是在16号洞窟入口右边墙上挖出的一个小洞。

如今,洞中只有一尊洪辩法师的雕像,他是公元9世纪时唐朝的僧团领袖。

但王道士刚发现其入口时,里面可是藏满了经卷。

斯坦因和蒋孝琬匆忙却又不失谨慎地筛选着。速度必须要快,因为当地的知县已经下令要将藏经洞的文献运往兰州。

王道士是否能接受其中一些文献被运往遥远的英格兰呢?那里有学术研究的圣殿。

这位小道士没有迟疑太久。斯坦因刚给了他一笔巨款,足够让他进行洞窟修缮工作。

不久后,几经波折,二十四箱经卷安全抵达大英博物馆,还有五箱绘画,十几箱雕塑、花瓶、珠宝和刺绣。斯坦因向女王骄傲地宣布,这些只耗费了国库130英镑。

法国人伯希和于次年(1908年)来到敦煌,他列出了第一份清单。他的学识远在斯坦因之上,会十三种东方语言,其中包括汉语。

也正是他通过考察文献推算出洞窟建成的大致年代:公元1000年左右。

后来几年中,其他探险家们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日本人吉川小一郎(1911年),俄国人奥登堡(1915年)、美国人兰登·华尔纳(1924年)……

他们割开壁画,他们带走雕像与成千经卷。

于是,这座完整而又隐世千年的图书馆被拆散到世界各个角落。

但这也使它部分地得以免遭其他破坏:20世纪20年代,俄国白军士兵被囚禁在这些洞窟中,对其造成的毁坏程度可想而知。

各种破坏行为直到1943年才真正杜绝,中国政府建立了国家研究院,将所有剩余的珍宝进行收集整理。

《一张纸铺开的人类文明史》[法] 埃利克·奥森纳 著 林盛 译
三辉图书·鹭江出版社 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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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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