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该如何寻找出路?

屠呦呦获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到国内,关于青蒿素是中药还是西药的问题引发公众讨论并持续发酵,随后,“中医该存该废”的话题再次被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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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丽虹 张文政 李樱

——“废医验药是错的,废医了就没有药了。”

——“按照你的说法,废除了神话故事,就没有自然规律了;废除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马车就开不动了。”

在果壳网某话题下,支持中医者与反中医者在10月5日屠呦呦获诺贝尔奖后,争论起中医存废问题。

北京时间10月5日傍晚,屠呦呦获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到国内,关于青蒿素是中药还是西药的问题引发公众讨论并持续发酵,随后,“中医该存该废”的话题再次被关注。尽管这一问题的争论久无结果,但并不妨碍民众参与其中的热情。

在曾任深圳市中医院院长,现任深圳岭南医院院长的萧劲夫看来,患者最需要的是有效的疗法。中医的存在保留了医疗手段的多样性,对患者来说是一件好事。

虽然中医与西医共存于中国医疗生态中,两者面临的市场反应大不相同。

正当中医在医疗市场遭遇内忧外患之时,中医养生市场或已悄然铺开。几个月前,徐小英听说一家中医门诊部准备在同一条街开业。加入中医养生领域的竞争者越来越多,作为深圳和御道中医馆的负责人,徐小英感觉到了生存的压力:“现在做我们这一行的,竞争越来越大了。”

在屠呦呦获奖、国内对中医问题争论不休之时,深圳大学医学部药学系教授贺震旦和他的同事与学生们正研究化学药物(如青蒿素)和疫苗之外的另一种抗病毒药物——诱生抗病毒细胞因子,并认为这种因子有望成为第三类新型抗病毒药物。

王牌抗疟药青蒿素结构图

说中医是伪科学为时过早

公共领域的讨论中,中医争论的重要阵地是果壳、知乎等科普论坛,在这些论坛讨论中,中医支持者被称为“中医粉”,而反中医者则时常自称“中医黑”。

从事肿瘤学研究的十七姑娘(化名)直到本科毕业,中医药在她的生活里没有被刻意地认同,也不会去反对,更不会想到要就其存废进行考证。

随着十七姑娘在北大生科院研究生阶段学习的逐步展开,十七姑娘开始相信,要有科学实验取得的实验结果支持,才能证明某一事物合理、有效。这为十七姑娘之后对中医态度的转变埋下了种子。

具体的转变发生在十七姑娘读完中医反对者李清晨的某篇批判中医的文章之后:“看完后再仔细想想这些年的经历,对照着看看文献,就开始很明确地坚持反中医的立场了。”

经脉是什么,穴位是什么,十七姑娘琢磨不透:“怎么没有一个中医能证明这些东西的存在,在学术圈发一些高影响力的大家可以认可的文章?”

“中医拿来说辞的阴阳五行无法被科学解释。”十七姑娘所持观点代表了大部分中医反对者的看法,并由此推论中医不科学。另外,也有人将中医称为“迷信”。

萧劲夫略微犹豫,轻声向提出这一观点的拜访者纠正道:准确地说,中医讲的是“辩证论治”。

在萧劲夫看来,中西医是两套不同的体系,用西医的理论试图解释中医或质疑中医合理性,是对中医的不理解。他认为中医所运用的理论层次更高:“近代科学的那一套理论完全没办法用来解释中医。”

非“黑”即“粉”,这种一分为二式的简单划分不足以归纳中医争论中的所有派系。

“现在说中医是伪科学未免为时过早。”出身哲学系,研究领域涉及跨宗教和跨学科对话和比较研究的冯梓琏如是说。

“如果要我自己说,我算是温和的挺中医派吧。”冯梓琏代表了另一类游离于中医“粉”与“黑”两大群体之外的观点持有者,如果硬要用“黑”或“粉”界定他的观点,冯梓琏只能作此选择。

冯梓琏认为,中医理论和西医理论是两种不同的范式,无法互通,应该坚持各自的理论。 

某一方内部意见也并非绝对统一。比如,虽然同是站在支持中医的立场上,萧劲夫不认同“中西结合”、“融合西医的技术发展中医”的提法。

在萧劲夫看来,青蒿素是以西药方法从中药中提取有效成分所获得的西药。尽管迫切想在中西医的讨论中为中医争取发声的机会,萧劲夫认为将青蒿素说成中药、强调青蒿素的发现是中医的突破,这些做法显得中医派过于急功近利。

吃中药不代表我相信中药

图/李乐平

中医“粉”与中医“黑”的讨论并非总是秩序井然。

“我感觉所有的讨论都是先站队再发言。就算你不站队,对方也会给你扣个帽子划个派别党同伐异加以攻击”,Mrtn总结道:“有些人是从民族主义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的。就算是事实,也会刻意无视或者刻意不去了解。”

屠呦呦获奖后,Mrtn在某科普论坛里发帖参与讨论时提到“60摄氏度青蒿素就分解了”,一名用户资料显示为高分子材料硕士的网友在回帖中提出质疑:“即使青蒿素发生热分解损失也不能脑补说煎剂里青蒿素全部损失。”

Mrtn很无奈:“他既然是学有机的,不可能不知道高温下有机物反应有多复杂,但他为了给‘青蒿素代表了中药有效’辩护就硬是装不知道。”

有时候,讨论也会因双方互不理解而无法继续进行。曾经有一次,Mrtn跟一名中医专业学生辩论,最终以对方说Mrtn只懂皮毛不欢而散。

“全是胡扯,连基本文献都没看过。”另一名网名为“吹着笛子的猫”的网友留下这句话,并未和Mrtn继续纠缠、讨论。

中医曾治好Mrtn的头痛。“我小时候有头痛的毛病,后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扎针灸好的”,Mrtn回忆道:“所以以前我比较相信中医,后来就越来越怀疑了。”“以前是因为周围许多人都相信中医,我从众而已。”Mrtn如此解释自己当时相信中医的原因。

“我吃中药的话不代表我相信中药。”即使现在的Mrtn仍会选择一些中药治病,但他坚持相信,真正发挥疗效的是药里的西药成分:“比如我感冒了吃银翘,不是因为我相信银翘有什么用,而是我知道银翘里面里面有两味西药,都是感冒的特效药⋯⋯现在中西药结合的药都是这样,真正起作用的都是里面的西药特效药成分。”

关注养生的中医,把医疗让给了西医?

“阴阳五行这种东西,感觉就是跟我的常识相违的吧。”Mrtn这样解释他怀疑中医的原因。

“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常识是最不科学的”,冯梓琏与Mrtn对什么是“科学”的理解不同:“相对论、量子力学全部违背常识,日心说在刚被提出来那会也是违背当时的常识的,因为人直观能感受到的就是太阳围着地球转。”

“倒过来说,如果中医被广泛接受,中医那一套也能成为一种常识。”冯梓琏强调。

中医的针灸等疗法在没有现代医学基础时,某些时候确实行之有效,冯梓琏指出这点不可否认。事实上,正当中医施治理论遭受质疑之时,中医养生的市场已经悄然铺开。

一股中药的气味弥漫在深圳和御道中医馆的各个角落。这时候是中午十一点半,离今天的第一波客流高峰——下午三点钟还有三个多小时。诊疗室里坐着一位正在做颈椎牵引的老太太,另一边,几位老人正在前台排着队。

进门右侧一溜排开去的药柜组成了这家中医养生馆的药房,中药是原来的推拿馆几年前通过申请资质,拓展为中医养生馆之后才有的配备。升级为中药馆后,养生馆的业务范围从原来的推拿拓展到用中医中药为客户调理疾病的领域。

在中医养生馆工作近10年,徐小英发现深圳人越来越关注中医养生:“越来越多深圳人接受了中医养生,并慢慢地意识到养生的作用。”来中医养生馆的顾客,年龄段从青少年到老年人都有,“但大多数集中在30~50岁,”徐小英介绍道:“身体出现了某些疼痛来寻求治疗的客人比较多。”

中医在养生方面的市场悄然铺开,是否意味着中医把医疗领域让给了西医?萧劲夫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中医养生是整个中医文化中的重要部分:“中医主张‘治未病’,实际上是希望人不要得病。”

中医馆的顾客习惯把中医馆的服务统称为“养生”,这和中医馆对自己的定位不相一致。“我们不完全属于养生馆,属于养生与治疗中间的一个阶段,但很多客人都说:‘你们这里是做养生的’。”徐小英解释道。

徐小英所在的中医养生馆目前仍在招募中医的入驻,徐小英介绍道:“我们还是希望继续扩大业务。因为整个市场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对这个市场还是看好的。”

老中医:中医立足靠的是疗效

尽管在西方近代科学的语境下,民众难以理解中医诊疗理论的原理。但萧劲夫认为,这并非问题关键所在:“当然有必要把中医的理论解释得让群众更容易理解。”但萧劲夫更强调的是,中药不应沿用西医的方法进行中医药研究,而应钻研出一套适用于中医药研究的方法论。

相比在民众中普及中医理论,萧劲夫认为更重要的是发展中医本身的理论,而患者更需要的则是有效的疗法。

“中医之所以能立足,靠的是疗效。”尽管在习惯用近代科学解释世界的现代人眼里,西方医学的治疗原理更容易被理解,但这无法坐实中医是一门伪科学。 

萧劲夫无不感慨地自称“末代中医”,这位大学毕业至今依旧活跃在中医行业的老中医在与来人的谈话中,时时强调“中医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

比起外部的质疑,中医内部的消亡更让萧劲夫感受到危机感:“目前来说,真正能完全按照中医理论的去治病的中医数量不是很多。”这将引发一系列问题。

“我一般生病就去家旁边的中医院。那里的中医即便开中药,通常也是先化验,做B超等检查。我感觉这些人就是先看是什么病,再装模作样考虑下五行,其实压根没在想。实际上他在考虑的是支气管炎吃什么药,感冒吃什么药之类的。”有网友在果壳网上留言。

在萧劲夫看来,中医面临的市场困境离不开自身的原因。“有的患者得了西医无法治疗的病,当西医采取了很多办法都治疗不了的时候,有时候会建议患者看中医试试。”萧劲夫忧心忡忡地说道:“但现在我们并没有很好地发挥中医的优势。”

中医人才的紧缺、很少有中医完全按照中医理论治病,这让萧劲夫直呼“着急”。他认为,从西医处求治无果转而求助中医的患者是希望用另一种治疗方法试试看,“如果中医还是按照西医那一套理论和方法来诊断、开药,甚至开一些西药,中不中,西不西,患者很快会对施治的中医失去信心。”萧劲夫认为如此一来,患者对中医不信任的情绪会越来越深,进而对整个中医体系产生怀疑和不信任。

“你说多可怕。”萧劲夫止不住地叹气。

冯梓琏认为现阶段没有必须废掉中医的理由。“西医还没有办法完全取代中医。”他拿日心说代替地心说的那段历史举例:“日心说可以代替地心说,是因为它可以完全解释地心说的现象,同时能解释更多的东西。”他认为,西医目前不能治疗所有中医能够治疗的疾病,所以还不能说,西医能完全取代中医。

“这是传统和现代的问题,不是‘中’和‘西’的问题,在现代医学之前也有西医。”一个冯梓琏认同的观点是,如果拿中医和西医这对概念来讨论中医存废为题,那么此题无解。冯梓琏认为,能讨论的是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问题,目前西方医学已经走入现代化,而中国的传统医学还做不到这一点。

中西医之争可能永远没有答案

图/赵宇杰

“中医流传下来这件事,本来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很幸福的”,萧劲夫认为,中医的存在,保留了医疗手段的多样性:“中国人生病了有两套疗法可以选择——西医和中医。如果一条路走不通,还能试试另一条路。”

冯梓琏也认同“保留治疗方式的多样化对患者来说是有益的”的观点。

事实上,虽然中医西医在中国医疗领域同时存在,在中医面临内忧外患之下渐显消亡危机之时,西医正从某些方面取中医所长而有所增益。

深圳大学医学部7楼西侧的“天然小分子创新药物工程实验室”里,架子上陈列着一批装在玻璃容器里的中药药材。与此同时,实验室里装备了一批现代实验设施,贺震旦教授和他的同事、学生就在这里研究新型抗病毒药物。

贺震旦介绍,以前抗病毒药物按照作用机制主要分成两种,一种是作用于病毒本身的药物,如青蒿素;另外一种是抗原和疫苗。由于致病病毒的不断进化和耐药性的产生,药物需要不断更新换代。即使是青蒿素,也绝非一劳永逸的抗疟神药。恶性疟疾的病原体——恶性疟原虫对青蒿素类药物敏感性降低的现象已被学界关注。

“重大疾病到来之前,人类也无法生产出对应的药物和抗原、疫苗。”贺震旦补充道,他参与的研究项目正致力研究能促使身体提高机能以抵抗疾病的诱生抗病毒因子,是化学药物和抗原、疫苗类药物之外,新思路下的第三种抗病毒药物。

养生保健市场会否是中医药的未来?至少制药厂嗅到了些许苗头。

广州白云山汉方现代药业有限公司(下称汉方现代)是国内取得青蒿素生产许可证的制药厂之一。

据汉方现代相关负责人王先生介绍,目前汉方现代生产的产品主要包括原料药(即化学原料药)、保健品和其他高端产品。“化学原料药目前占销售比重比较高”,王先生介绍道,但是考虑到许多消费者愿意消费中药制成的保健品,加上目前公司已经取得相关资质:“保健品业务是我们日后重点发展的一个方向,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它占得的比重会是最大的。” 

据王先生介绍,由于中国处于世界青蒿素产业链底端,从事的是最基础的原材料生产和提取工作,这些工作技术门槛低、利率低,加上近几年来青蒿素药物已经出现耐药性问题:“青蒿素并非白云山汉方现代药业的重点业务。”

“中西医之争可能永远没有答案。”深圳大学药学系教授贺震旦说,而医学的进步尚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和推进。 

贺震旦教授表示:“目前对中医的评价体系可能是有问题的,需要重新审视对中医、中药的评估体系。” 

对于中医之争,贺震旦认为,将中医与西医互相对立、对抗无益于医学事业发展,两者应该在各自的体系内往前推进和发展。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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