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那些自杀热线背后的幸存者

“我在上网搜怎样买农药时,北京回龙观的那个自杀干预热线号码自动弹出来了。我想死,想找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毒死自己是最简单的。“——自乐

作者丨任白、捞面

插画丨米果

2017年10月12日,青年作家胡迁用自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中国,每年约有28.7万人死于自杀,而像自乐这样的自杀未遂者每年超过200万人。

胡迁,图片来源:《西湖》杂志

根据2014年世界卫生组织发表的首份全球预防自杀报告,全球每年有超过80万人死于自杀,相当于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人轻生。

世界卫生组织有关自杀的数据。来源:WHO

2017年“世界预防自杀日”主题是“用您一分钟,挽救一个生命”。这个口号强调着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每一个人,在面对处于自杀边缘的个体时,都能成为挽救TA的一根稻草。

自杀预防是一项重要的公共议题,而防自杀热线(也称“心理援助热线”)则是一个门槛低、能够直接介入自杀高危群体的途径。中国卫生部在2008年曾发文要求全国各地逐步设立心理援助热线电话。据小编统计,截至2010年,北京、上海、广州、沈阳、太原等18个城市已建成心理援助热线。

这些热线有用吗?拨打热线的人都遭遇过什么?TA们为什么要拨打热线?又和接线员都说了什么?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写下了几位曾经拨打过防自杀热线的朋友的口述故事。TA们有一个共同身份:躁郁症患者①。

Paton:

病发时候的我

好像在一个盒子里,逃脱不出来

第一次打自杀热线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病的。

那时候去看过一次医生,拿了药。那个药副作用很大,很难受,我又觉得自己是没病嘛,所以干脆就停药了。

后来的几个月里,时而病发时而没事,就这样疯疯癫癫地熬了过来。

直到有一次半夜,第二天就要出国旅游,我没有多少兴奋和期待,反倒是病发了。

我很小就开始知道有自杀热线的存在,来自香港电视台上的公益广告,来自一本厚厚的《知心姐姐》。

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临界点,如果不去寻找专业的帮助,我可能就会出问题了。

我就打了一个北京的自杀热线。

电话一打就通了,听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子。她给我做了一个量表,大概就是测量我的抑郁症程度和自杀危险度吧。测完,她又跟我聊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接着又是一个量表。她确认了我自杀的危险解除了,就挂了电话。我们聊了一个小时。

于是,看医生,吃药,坚持吃药。

不过病发还是会有的,所以我又打过两次电话。

打给广州的那次很搞笑。那天是晚上八九点吧,打了六次北京那个热线,足足十五分钟,还是一直在占线。我就找了一个广州的热线打过去。

接线员很不专业,对话里有两句话我记忆深刻。我说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他说“我也找不到”。另一句就是,他竟然跟我说,“你怎么不想一下你的父母?”现在想起来我还是笑得停不下来。

不是我不想啊,只是病发时候的我,就好像在一个盒子里,怎么都逃脱不出来。

自乐:

如果找到理由的话

就继续生活吧

我在上网搜怎样买农药时,北京回龙观的那个自杀干预热线号码自动弹出来了。我想死,想找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毒死自己是最简单的。

 

有一次我和女朋友吵架,情感上崩溃了。想死。我把在北大六院开的安眠药都吃了,马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直接住院。别人告诉我洗了胃,没有痛觉,只是记忆模糊,困。后来爸妈来了,我和我爸吵了,断绝父子关系。

在自杀的时候,我也打了防自杀热线。电话接通了,那是一个人的声音。是男是女、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反正聊了挺久的。

会觉得帮助很大,说完了就不那么想死了。

我后来再打电话过去时,是想着可能有机会被帮助。

那时我的状态低落到谷底,严格意义上还没有开始要自杀。我去了我家那栋楼的天台,吹吹风。26层高,我有想跳的冲动。

当时是希望能够直接摔死在家的院子里。26层楼高,肯定能死。

人其实是十分矛盾的。又想死,又希望有人可以拦住你。

我平常不会打那个电话,我只会在“死前”打,就像和一个约定好了的朋友。你明白吗?作为朋友,他尽力地在帮我。在我“死”之前打,起码可以把自己死之前,到底后不后悔的心情,告诉对方。

如果说让我选择怎么死的话,跳楼挺好的。我第一次自杀未遂是吃的安眠药。我很喜欢,因为没痛苦。后来有过割脉但那时候很激动,没有完成。最后选择放煤气。

自杀其实是一个要仔细想的事:不会痛苦,不影响别人,把自己的死变得更有价值,比如捐献器官。我原来想在身上纹五个大字:器官捐献者,希望自己的死还能散发些余热。不过后来才知道,自杀要法医鉴定,是要解剖的,所以不能捐献只能做标本。

我可能不会再打电话给那个热线了吧。上次我打给他们时,已经说谢谢不用了。所以不会再有他们的陪伴了。

你问我现在还会想要自杀吗?

有啊,就是一个种子,有了就种下了吧。只是看你的理智能不能控制它。现在是向死而生吧。

我现在的想法是明年的9月10日,不是防止自杀日嘛,从某某门(北京地名)跳下来,不过如果怕死不了,那就尴尬了。某门不能上去吗?

如果找到理由的话,就继续生活吧。

我还想挺想拍出院线电影来的。

咪咪:

也不是说有多么想死

就是感觉活着没有必要

第一次拨打自杀热线的那天,我喝了酒,两瓶。

那几天我的状态都很糟糕,然后就病发了,想死。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醉,只知道发病时很痴呆,痴呆到去知乎搜自杀的方法。

这才发现,原来像我这样“傻”的人还真不少。知乎不想背锅吧,就给我弹出了一个自杀热线。

植根于我大脑的认知是:没有人能够说服我,但残存的理智又让我希望有个人可以说服我,就把电话打过去了。

接线的是个男生,其实没有聊到什么吧。就问了我的情况,给我做了一个量表。最后给我介绍了一家医院。到了某个点,感觉该结束时,我就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也是在这次之后,我就决定去医院看病了。

去医院那天的早上我还在哭,红着眼出的门。到了医院,医生问我,“你是什么情况”,我又哭了出来。实在不想说话。

不过医生开的药是真的不错,起码,吃了之后我可以睡个好觉。

后来住过两个月医院,在里面每天就准时起床、吃饭、吃药、睡觉。有一天突然就想做一个公众号,写点东西,想着没准就能找到像我一样的人。

我果然找到了。

其实是要谢谢他们的,写东西的时候会有一种压力和责任——不能在我的公众号里刺激到他们,处理后台的留言时,也会尽量让自己往积极的方向想,所以,这也算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吧。

之后还会想过自杀的,也不是说有多么想死,就是感觉活着没有必要。

现在的话,坚持吃药吧。

阿文:

我感受到了

其实有人懂我在想什么

那个闷骚小哥跟我说,“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你还是很努力撑着,真的很不容易呢。”

每次听到,我都会很感动。虽然同样的话他可能对不同人都说过,但在那个时候,这就是我想要听见的。我觉得他是懂我的。

我不会跟身边朋友或者女朋友说我生病和想死的事情。不会。他们不太懂。除非我喝醉了吧。像第一次打热线,八月份,天气很闷,我心情很不好,抑郁,我现在已经忘记原因了。我喝了很多酒,特别想吐,就上了天台。上来天台之后我就哭了,我想着我的生命应该到这里结束了。

当时特想就这样跳下去。那一次我告诉了好友,自己一个人在天台喝醉酒了,想要跳楼。

那时候我脑子根本转不动,什么都想不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死。所以我打了那个在手机里存了很久的号码——当时存下来想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是晚上十点多,是高峰期吧,打了北京的热线还有一大堆人在等号,排我前面的还有好几个人。这都是自杀的人排等着被救赎吗?没办法,我打给了广州的热线。

电话很快接通了,是一个女声。她问了我的情况,但她可能对双相不太了解,也没有说太多,一直就在问我问题。气氛尴尬,弄得我都不太想跟她聊了。但我一不说话,她就跟着我保持沉默。也不会分析,也不会聊别的转移注意力。

我说,我要自杀。

对方就说,噢,你要自杀啊。

一点都不在乎的感觉。

尬聊到没话讲,我就直接说拜拜,不聊了,挂了。

北京的是第三次才打通的,其实有过两次广州热线的体验后,我宁可排队,都再不愿意打了。

那天是白天,我在去上班的路上。我突然很想冲到大马路上被车撞。后来我打通了北京的热线,是一个男声,我就走到店门口附近的空地方坐着,跟他聊。他说话慢慢的,先聊了一会儿,问我自杀意愿有多少,从0到100的范围来评分。然后问我的病情、就医情况。即便我表达出有强烈自杀的意愿,他也没有惊奇,就是一种很稳的感觉。我说我要自杀,他会问为什么我那样想。他会慢慢扯别的话题,比如家庭情况,分散我的注意力。

最后他跟我说,“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地在对抗这些了,我也不希望你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当场就泪奔了。没想到小哥说话慢慢吞吞地,却还很会安慰人。

因为要赶着上班,只能匆忙挂掉。但他的话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数起来,好像每次打防自杀热线都是在天台,在要跳楼之前。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上顶楼,感觉意志力慢慢变弱,栏杆外的世界变得好吸引。我就会开始给北京小哥打电话。因为每次接我电话的都是男生,而且都跟第一个小哥一样,说话慢慢的,声音有点闷骚,但又很会安慰人。我打完电话也没记他们编号,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会说,知道我已经很辛苦,活得很不容易了,要继续好好活下去。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会哭,哭完又好了。因为我感受到了其实有人懂我在想什么。那些我平常不会跟别人说的想法。

最长的一次,跟北京小哥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到手机提示只剩下六块钱。

有时候也会想,想象电话那头的人长得怎样,是在过怎样的生活,是怎样的人。不过我没想过要问他们个人问题,在自杀前,你是不会想去八卦别人的。

今天我妈陪我来省医看病,本来我在另一个医院已经看半年了,但还是被建议来试试。就是因为别人告诉我爸妈,说今天看的这个医生不用住院也治好了一个严重的病人。他们都不希望我住院,还是那种觉得精神病院很可怕,被别人知道了是丢整个家族的脸的想法。

但是自从我躁狂发作次数变多,常常情绪失控地摔东西、大吼大叫、哭哭哭,医生都建议我要立即住院。只是现在没钱住院,只能每天到医院打镇定剂。

有一次,即便打了镇定,我也会暴走,可能因为药效的持续时间不长吧。我的药量已经到了一天吃20多颗药,睡12个小时,睡醒了就到医院打点滴。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病得有多严重,只是想快点解脱。

我想住院。住院能让我休息一下,医生也可以按照我的情况及时调整治疗方案。现在每天跑医院,真的太辛苦,太折腾了。

但我还是未能住院。

自十五年前北京回龙观医院设立全国首条防自杀热线起,全国各地陆续建起类似的热线,这其中不少热线平均每年接听一万多人次,相当于每天接通超过20个电话。除了自杀倾向的高危个案外,其他咨询也会与情感、家庭关系、心理健康等问题有关。

现在,有七天24小时的热线城市越来越多:北京、深圳、广州、苏州、杭州、沈阳、新乡。但总体来看,各地热线的宣传并不足够,不少省市的热线只能通过所属医院官网宣传,有的医院没有官网,只能在媒体宣传稿中找到热线号码。卫生部没整合热线资料,这些电话号码只能在一些零散的网站、博客上看到:但有的已是错号空号,新开通的热线未被收录。

上海市心理援助热线卫生部各地心理援助热线,最后更新于2013年12月06日。来源:上海市心理援助热线12320-5.org.cn

诱发自杀的因素有很多,躁郁症病发只是其中之一,相比起一个准备妥当的自杀计划,自杀更多时候是受不住精神重压之下的冲动行为。当自杀念头来袭时,一句不带偏见的肯定,就足以给TA面对困难的勇气和能量。

(注①:躁郁症患者在患病期间会经历持续情绪亢奋期和抑郁期,2002年刊登在《柳叶刀》上的一份研究表明,在中国,抑郁是自杀的最大成因。而且由于发病早,处于20-40岁区间的青壮年正是病人自杀的高危期;本文首发时间为2017年10月19日)

来源:NGOCN君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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