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葛浩文:人们只关注萧红的私生活 根本忽略了其作品

大多数观众在对萧红的人生津津乐道的过程当中,反而忽略了使之成名与流芳的文学创作。

葛浩文

在2014年许鞍华执导的电影《黄金时代》上映以后,31岁英年早逝的近现代作家萧红成为了人们热议的对象,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感慨萧红颠沛流离、贫病交加的一生,讨论萧红的私生活,讨论萧红周围的男人——未婚夫汪恩甲、表哥陆哲舜、老师鲁迅、前夫萧军、丈夫端木蕻良……——讨论萧红为谁生过孩子,甚至是她的相貌,大多数观众在对萧红的人生津津乐道的过程当中,反而忽略了使之成名与流芳的文学创作。

就连作家刘震云在谈及萧红时的反应也是“(她)不是一个美女”,这让美国汉学家葛浩文有些意外。“端木蕻良这个人好不好看?没有人问过。到萧红(人们)就要问了。”在《马伯乐》的新书发布活动结束之后,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在接受媒体群访时说道。

萧红

葛浩文一直钟情于萧红作品研究,早在他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作品的英文译者而声名大噪之前,就以萧红研究而在学界闻名。作为翻译家的他还陆续翻译了英文版的萧红作品《呼兰河传》和《生死场》。如今,他更是用英文续写了萧红的长篇小说《马伯乐》。

《马伯乐》是1940年萧红在逃难暂居香港时创作的,讲述了主人公马伯乐与妻子儿女在战争期间逃亡的过程,马伯乐出生于青岛一个有钱且信洋教的家庭里,是一个滑稽的人物,一个“中产阶级的阿Q”(葛浩文语)。第二年,萧红开始在香港文艺刊物上连载发表的《马伯乐》第二部分,讲述了马伯乐一家从上海逃亡到汉口,并想着逃亡至重庆的故事,末了有“第九章完全文未完”的标记。然而,在香港沦陷一个月以后,萧红因庸医误诊开刀而不幸去世。弥留之际,她在纸上写下了“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的字句。

葛浩文在《马伯乐》(完整版)的序言中讲述了自己在续写时的考虑,续篇中故事发生的地点都是萧红本人去过的,如从上海到汉口、武昌到重庆而后转赴香港。“如果《马伯乐》是萧红对鲁迅《阿Q正传》的一种回应,那我在续篇纳入萧红个人的逃难过程,也可喻为是我跟萧红的生平作品的隔代对话,”葛浩文说。续篇描述的事件有真也有假,增添的人物有真人也有纯属虚构的。另外,他也尽量收入了萧红一些散文作品的片段,如“长安寺”、“滑杆”等,使得萧红的影子贯穿其中。

葛浩文用英文续写了萧红遗作《马伯乐》,他的夫人、翻译家林丽君又将续写部分译成了中文,全书日前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黄乔生认为,《马伯乐》的这番续写和译介“不仅是跨世纪,而且是跨文化的”。以《马伯乐》(完整版)出版为契机,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访了葛浩文、林丽君夫妇,听他们讲述了一直以来萧红受到的误读,以及中国文学在走出去过程中遇到的难题。

反复被窥探的私人生活“和她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从照片看,确实萧红老师不是一个美女,相貌平平,”在“跨越世纪的书写——《马伯乐》(完整版)文学沙龙”现场,为本书作序的作家刘震云感叹道,萧红不是美女,却“遇到了中国不同类型的男人”,“爱情非常丰富”,甚至在生命垂危时,“在香港玛丽医院还是有不同的男人在喜欢她”,必然有吸引人之处。刘震云得出的结论是,萧红虽然“无貌无钱,一直过的是贫苦的生活,但她却有一个别的人没有的特点,那就是有趣”。

刘震云

在次日接受媒体群访时,林丽君表示,除了关注萧红的外貌以外,还有更多读者“关注的是萧红和许多男人的关系,根本忽略了作家的作品”。她说,尤其是在《黄金时代》出来之后,萧红文学作品的重要性被忽略了,人们的关注点更加聚焦在她的私人生活上。“可是这个和她写小说有什么关系?”林丽君反问道。

更令人费解的是,“不要说别人了,就连和她在一起的作家都很少提到她的作品,”葛浩文回忆说。在《萧红传》中,他曾经得出这样的结论,萧红“一再以身许给自私而又麻木不仁的男人”,她一生所遭受的不幸“是屡受男性的欺凌所致”。在接受采访时,葛浩文更是直言,萧红的前夫萧军是一个“大男人”,即便知道自己写得不如萧红,也不会直接讲,因此很少提到萧红的作品。而同为东北作家的舒群、萧红去世前44天的陪伴者洛宾基等人,亦是如此。葛浩文曾几次采访端木蕻良,彼此熟识,可是端木只要谈到萧红的作品,一概大谈萧红如何受到他本人的影响。“端木蕻良不是暗示的,是直说的。”以上种种情况,葛浩文称,使得“与萧红最接近的朋友只谈生活,很少谈到她的作品”。

他进一步坦言,当年对萧红周围人的拜访对自己的研究没有什么帮助。上世纪70年代,他写作的《萧红传》“里面主要写的是萧红,不是写他们,也不是她和他们的关系”。等到80年代他与萧军等人熟悉起来之后,依然有些问题不敢问。葛浩文回忆,在1981年,为了庆祝鲁迅诞辰100周年,美国多所大学举行了“鲁迅遗产会议”,萧军等作家因此来到美国。由于已经见过几次面,他壮起胆子问萧军,据说有人到你家去,是萧红开的门,当时她眼睛都被打青了,是不是你打的?“萧军火了,差点把我的眼睛都打青了。”在那之后,葛浩文学乖了,不再碰触敏感的问题。

“中国文学不擅写人物心理,《红楼梦》不是好novel”

葛浩文对萧红的喜爱与她对人物的塑造有关。他曾在《我行我素:葛浩文与浩文葛》中透露,“读她最好的小说,你会追问人物为什么(why)要那么做,不仅仅知道人物做了什么(what)和如何(how)做到。”他尤其称赞萧红对农民角色的塑造,在《萧红传》中,葛浩文写道,萧红大部分成功的作品中,农人的故事极占分量,“那些农人既可怜可悲,又勇武可爱。他们受尽虐待,但又极端顽强。”《马伯乐》这部作品中的主角马伯乐也令人印象深刻。“马伯乐在书中仅被塑造成供作嘲弄讽刺的工具,不算是一个复杂的角色,但他那种胡作非为的举动,却令人难以忘怀。”

《马伯乐》
萧红 著 葛浩文 续 林丽君 译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2018-09

不过,即使是马伯乐,也“没有经过小说人物发展的特别过程”,其举动也没有令人惊异之处。葛浩文认为,萧红在人物创造上也存在弱点,这种弱点普遍存在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书写之中。很早以前他就曾指出,“中国当代文学真能深入美国社会的根本没有。”之所以如此,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国当代小说深受中国传统小说的特色的影响,几乎不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人物缺少深度。他向界面文化进一步解释了这一点。在印第安纳大学就读时,他研究的就是中国的古典小说,葛浩文说,“我的导师是柳亚子的儿子柳无忌,他的专长是元曲。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元曲,所以对中国经典的小说、戏剧比较熟悉。”他注意到,中国传统小说当中的叙述是通过故事和行动来推动的,对人物心灵的探索非常少,人物描写常常比较扁平,“从开始到结束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对于西方敏感的读者来说,人物的形象是否跃然纸上是评价小说好坏的一个标准。

过去,中国、韩国的小说在西方并不特别受欢迎,而日本、印度、越南的小说要稍好一些。不过近年来,韩国小说在美国市场风头渐盛,林丽君指出,韩国作家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The Vegetarian)捧得2016布克国际文学奖(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可见西方读者对韩国小说的接受程度正在提升。

《马伯乐》续写部分的译者、翻译家,葛浩文的夫人林丽君

葛浩文告诉界面文化,虽然胡适之、巴金、茅盾、鲁迅等人曾经受到西方影响,开始描写人物心理变化,但是到现在,中国文学又变成了以故事为主、不善展现心理的状态。“这不是缺点,这是文化。”他进一步解释说,有些国家的文学擅于描写风景,有些长于讲述故事,而有些侧重刻画人物。在中国,《红楼梦》算是人物塑造的杰作。虽然它极其难得地呈现出了对人物的鲜明描写,但依然缺乏多样性。实际上,“《红楼梦》是一个了不起的章回小说,但不是一个特别好的novel。因为作为一个西方概念,novel对结构和人物有着基本的规定。”

“连译带改”把中国小说卖到美国市场

“中国人的小说和西方人说的novel是两种很不一样的文学模式,我们(译者)等于是要把中国的小说套在西方模式里,总是有很多无法完全磨合的地方。”林丽君称,如果用更为功利的、商业化的眼光来看,中国的作家可以把小说当成是一个商品,“把商品卖到别人的市场中去,当然要符合别人的需求。”

为了将中国小说卖到美国市场上去,作为翻译家的葛浩文和美国出版社也做出了一些努力,具体说来就是“连译带改”。在一次采访中,他曾回忆说,李锐有一部小说,开头就把从头到尾发生的事情都交代了,“出版社不干了。我就问李锐,出版社问可不可以把头一章里把后来要发生的事都删掉,不然大家看了一段后面就不用看了。李锐说可以。” 葛浩文在翻译刘震云的《手机》时也遇到了相似的麻烦。《手机》第一章是过去的事,第二章是写现代。他于是发邮件给刘震云,问能否在开篇一二页写现代,然后再译过去那部分,刘震云答应了。“为了适合读者的口味,要他们第一眼觉得这小说不错,我就改了,但没有把书改坏。”

同样地,英文读者读到的小说《马伯乐》开篇,是1984年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签署《中英联合声明》的历史。葛浩文在这本1941年创作的作品之前,加上了一段主人公马伯乐的儿子发生于1984年的故事,或许亦是一种试图通过历史连接引起西方读者兴趣的尝试。

然而,译者和出版社“连译带改”的做法是否有将中国文学变成美国文学之嫌呢?面对这样的提问,葛浩文语调上扬,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这不是我们的意思,但这就是编辑部的意思。他们很想把中国文学就变成美国文学当中的一部分。我们和他们争了,吵了,甚至要打起架来了,说不能把中国作品删掉这个,添加那个,可是他们要的就是那样子。最后,编辑部说了算。”

他发现,不少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地的作家会旅居英国、美国、法国等地,用当地语言写小说,他们的英文并不差,可是出版社却要求他们刻意使用“Pigeon English”(洋泾浜英语,英汉夹杂语),使得文字显现出一种“怪样子”、一种异域风情。可是,另一方面,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时,他却收到了截然相反的指示——译文一定要通顺流畅,和英文小说水准差不多,出版社才满意。葛浩文举例,他曾经把“井底之蛙”直接翻译成“frog in the well”,希望保持中文原来的味道,意思一目了然。可编辑却认为这个词太奇怪了,应该用一个英文差不多意思的词。

“这是互相矛盾的做法。”葛浩文说,但他也只能表示愤慨。虽然出版社“一个懂中文的也没有”,但最终还是“编辑部说了算”。正如林丽君的感慨——“把商品卖到别人的市场中去,当然要符合别人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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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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