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特供·风味|一块湘西腊肉的春节之旅

为了证明我的爱,随信寄上一条腊肉。

若是腊尾春头,随便拜访一户湖南人家,盛馔招待里不可少的一盘就是腊肉。腊肉属于湘菜系传统名菜,其中最出名的当属湘西腊肉。每至年关,正是腊味最浓时,湖南家家户户忙于“杀年猪,晒腊肉,灌香肠”。沿着大街小巷,精心制作的腊肉高高低低挂在阳台和窗台上,呼吸着腊香,眼馋腹空。

往前追溯童年,春节记忆根植在围炉闲谈里,火炉成了一切人和物的中心。炕上熏腊肉,一水壶垂吊中央,底下厚厚一层柴火灰烬。让人大吃一惊的是,20-30厘米的灰烬深处埋着黄橙橙的橘子。温度焐热,表皮烧软,橘汁烫嘴且清甜。

我是初夏一个温热而明朗的凌晨出生于湘潭。那是地图上湖南省中部偏东的一个小点,湘江呈U型蜿蜒穿行其间。这座非典型的小城市依水而建,容下了283万人口,就像春节前的冰箱显得拥挤紧密。代代人喝着湘江水长大,县城人知之甚微的是,梁实秋和汪曾祺两位都对湘潭腊肉不吝赞词。梁实秋反复提及真正上好的腊肉,唯有湘潭城内柳丝巷(今雨湖区城正街观湘门)的腊肉。

离家多年,一想起腊肉久经挂藏的醇厚香味,才惊觉自己已为他乡人。我今年春节返乡的第一件事,央母亲炒了一盘腊肉蒜苗。对腊肉的最初体认和舌苔喜辣的湖南特质,都是祖父送给我的礼物。这个老人早年家道中落,后来特殊的时期里,二十岁出头的他被放进了错误的抽屉。现实从未让他感到厌倦或沮丧,自学并且精通多项手工活。

2001年祖父祖母搬来县城与我们同住,安顿下来没多久,手脚勤力的老人开辟出了新的空间。原本用作拉丝加工的一间十平小屋被废弃,在这里,祖父把一排排长肉条码得整整齐齐,动作麻利。他为此奔走于散落城市四处的打米店、煤铺和肉店。推门而入,黑炭之上覆盖米糠,烧得屋内火光亮堂,我看着肉的样貌从红白相间变为黢黑。黄土砖垒砌的墙壁也不例外。这场面于八、九岁的我而言惊奇且壮观,不逊于破晓时分守岁所带来的仪式感。

以家庭为单位,祖父将手工腊制品一一分发给了膝下儿女。直至2006年祖父因病去世,他与我共度了5年短暂时光,过了一段勤勉的生活。命运就此收缴了整个家族的腊肉,作为证据的小屋也在后来的城市文明建设中拆掉。

那些年对我来说,意味着感知力攀爬到了人生中的一个高峰。未及放学回家,食物在桌上张望小小食客:擂辣椒皮蛋的生辣径直钻向鼻孔,捣碎的辣椒丝皮焦内嫩,中味是蒜葱香,后味是辣的后劲;侵略性较小的是灯芯糕,透着清凉的玉桂香味;芝麻药糖咬起来板硬黏齿,因而成了我家桌上的长宿客。

无论人抑或那时腊肉的味道,如今我显然都已记忆模糊。祖母的解释是我当时“没注意”,后来母亲宽慰我,盘踞于我10岁之前的记忆无可避免走向淡化。

祖母是家族里唯一还会做腊肉的人,而且是正宗的柴火腊肉。2月份一个冷冽的午后,她先是在最近一次做腊肉的两个时间里徘徊——其实准确说是两个地点,记不清我舅舅家或者我姨家,接着持续不断地向我讲述了腊肉的制作方法。每次见面,她一米五几的个子裹在层层棉衣、夹袄里,取下线帽,银发软塌塌趴在头皮上。声音一如当年洪亮。

在她的叙述里,进入时年的标志之一就是宰杀年猪,腊耳朵、蹄子一类的小货少有,更为常见的是腊肉。腊物熏制通常要经历腌、晾、熏的三个流程。冬至日家家户户杀猪宰羊,把宰好的猪肉剁成长块长块,徒手搓盐,腌制一周左右方可入味。之后洗净晒干。最后放在灶上熏烤,让冷烟缓慢进入肉身。完工的肉块悬挂在房梁或墙壁上。看起来并不是精细的活儿,也没有太高的技术门槛。

原本烟熏腊肉运用古老的食物保存技艺,是为了应对湖南温暖潮湿的气候,以达到防腐耐收的目的。一般冬至做好的腊肉,可以吃到来年6月,吃一年也不是问题。很显然,这种做法的关键是“熏”。祖母一辈的人还保存了古老技法,母亲这一代只闻其法,传到我们这一代恐怕只知其味。

我听说城市里发明了腊肉的简易做法,在“熏”这一道工程上偷工减料。酱油腊肉正如字面意思所言,用酱油代替盐,七天内可以实现上色和腌制的双重效果。制法的沿革改变,让我深切而真实地感到创造力。就像我经常听到类似“我们那时候”的说法,这表明横亘在几代人截然不同的观念。

如今普遍求之于店肆。同样都是吃,我发现饿却是有差别的一种状态。在老家饿了,自动松开了胃袋。热辣辣的菜,肉入肠腹由我醉。来北京两年,到了饭点饿了,拖沓冗长,咸淡皆宜,考虑吃点什么好呢,这场饥饿之战就结束了。最迷茫的是,每家饭店的推荐语几无二致——都是家里做的腊肉。湘菜馆隐藏于北京城内的大街小巷中,多在室内装饰上较劲,辣劲不足。我一次又一次抬腿寻找,热切尝试,终究化为一场冒险。

这并不是孤例。现代人食的优先序列级也在改变。面对“没得吃怎么办?”的提问,“那就不吃了”妹妹毫不迟疑地说。只需要有点营养平衡与食品安全的意识,就能承认她的审慎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当问起关于腊肉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家乡长辈们无一例外会脱口而出:“没有特别的,腊肉就是萝卜白菜的存在。”最初我感到尴尬,因为提问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一半出于渴望他人落入拙劣的文学桥段的不纯目的;一半是自己久居外省的思乡情怀,因为那薄薄一片腊肉,早已打下了淳朴、好客、平凡的家乡印记。

离开家乡的人变得更敏感了,封闭的五感六觉一一摊展开来。各种极易混淆的味道中,他们只需几秒识别家乡味道。求学香港的朋友每逢生日和节庆,必定要吃一顿湘菜,以慰藉思乡的胃。这些家乡的闪光片刻,离得太近,反而蒙住了眼睛。腊肉作为湖南人近乎隐形存在,正是乡情无法捕捉踪迹的一种隐喻。

我最痴迷的腊肉味道,唯独出自我母亲之手。切成薄片,取青蒜的白色蒜茎,佐以劲辣的红辣椒,大火快炒。夹一块肥瘦相间的辣肉,肥美油润,腊香四溢。就着白米饭,喉咙也只觉得感动。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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