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马家辉眼中的“江湖”和“中年油腻男”

“现代社会,尤其是华人社会里,女人有女人的不容易,男人也有,他们被要求被期待,也有自己的哀伤和悲痛,想要发作,但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就躲在KTV里借酒来哭。”

马家辉 廖伟棠 摄

“太冷,本来不想来,后来还是决定克制自己的 ‘放肆’。”见到马家辉那天,上海正在下雪。他穿着一件黑色厚外套,裹着一条格纹围巾,采访全程都戴着墨镜,这让与他对视变得非常困难。在采访中,马家辉多次将自己说成“老头”“老年人”,或者是自称“蜀黍”(根据发音),当然,这是相对于记者而言的。

他出生于1963年,今年55岁,严格说来,还不算进入“老年”。事实上,他不仅没有“老”,还对很多新词和新现象都非常熟悉,比如说,他会主动提起“KOL”“佛系”和“中年油腻男”。这大概与他长期从事专栏写作、文化评论以及聊天真人秀,经常臧否时事有关。

近日,中信·大方出版了马家辉的《马家辉家行散记》,一套三本,包括《死在这里也不错》(十年典藏增订版)、《你走过的和我走过的不同的路》和《温柔的旅途》,收录了马家辉从美国留学、结婚生子到携妻带女跨国旅行的字与影像,还特别附上了一个别册,叫做《起点》,里面有外公、外婆、舅舅、父亲、母亲、他自己还有他的妻子、女儿,俨然一部时代气息分明的家庭相册。​

别册《起点。》封面 

在这套“家行散记”之前, 2016年马家辉出版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龙头凤尾》。小说的背景是在1930年代的香港,故事中活跃着许多身份认同暧昧的人物,比如同性恋、汉奸和黑帮人物。这本“江湖气息浓重”的小说曾在2017年的“台北国际书展”上摘得小说类大奖。而他本人也曾经用“闯荡江湖”来形容自己美国学成,回到香港的处境。

“马家辉家行散记”套装

马家辉是怎么样的“江湖人物”?又是什么样的“蜀黍”?在马家辉“克制放肆”来上海的机会,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与他进行了对谈。

谈“江湖”:每个人都要学着适应这里的 “潜规则” 

界面文化:说到这次新出的一套三本书《马家辉家行散记》,为什么会将 “家庭相册”作为别册附在书后? 

马家辉:人过了一个年龄,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突然死掉。以免读者以后会很想念我,所以我现在出一本“悼念册”,像我写完了《死在这里也不错》,就随时可以死一样。相册里不止有我,还有我的家人,因为人有根有源嘛,我的舅舅、外公外婆,他们有很长时间都住在我家,小小的房子塞着七八个人。他们看着我成长,我看着他们变老。我20岁离开家,当我回来时,外公过去了,外婆过去了,舅舅也过去了,他们我生命经验的一部分。当你说到马家辉,就难免会提到他们。

香港曾经被称为“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外面的环境不管怎么变,家都是基本的生活和生命的坐标。我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家一种价值观,意思是身边有可靠的人,有血缘、血脉、有根有源。我生命中的一个小遗憾就是,我只有一个家,沒法像土豪有很多家(笑)。

界面文化:当你博士毕业从美国回到香港工作时,你曾用“闯荡江湖”来形容,这个“江湖”是什么意思?

马家辉:我说的“闯荡江湖”是一种日常口语化的用法,就像有的人说“重出江湖”一样,这个“江湖”就是要面对的世界。还有另外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江湖”指的是民间社会,这里讲究人情、义气,讲究“报”,报仇、报恩,有它的潜规则。当然还有一种更狭义的“江湖”是“黑社会”,我说的“闯荡江湖”当然不是“黑社会”,而是面对家以外的世界,出来工作,有一个身份:我的身份不再单纯是人家的儿子、人家的丈夫或父亲,可能还是人家的同事、上司和下属,甚至偶尔抛头露脸,成为所谓的公共人物,那就要面对读者、观众、再交朋友。这个“江湖”的规矩和我原来待的学校有共同之处,但也有所不同——学校比较单纯,我读博士班,后来也当助教、当讲师,这是一个领域;而闯荡江湖,就不仅在一个领域中,我还要面对出版、面对电视;在一个圈子里交往,也有进退应对的规矩。人在“江湖”,要慢慢摸索学习,没有人一出生就知道怎么应对。

界面文化:刚刚讲的是比较概括的“江湖”,那要怎么摸索,有没有具体的“初入江湖”的指南?

马家辉:比方说,1997年我在香港一个报社当副总编辑,管着几十人。我作为从学校出来、自己也写作的人,会经常忘了我上司的身份。因为报社的空间很开放,我就会坐在那边跟我的下属讲,你这个文章怎么怎么写。当时心态好像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一个记者对着另外一个记者,一个拿笔的人对另外一个拿笔的人来沟通,我男人讲话的方式就是很大声、激动,在我看来是很简单正常的交流。但后来这个记者到处抱怨说,我在骂他,公共场合不给他面子。我当然很委屈,也“上了一课”。在这个江湖里,我是他的上司,应该用上司对下属的方式来对他,以后要讲这些也要在一个小房间里讲,而且用鼓励的方法。

你作为记者跟我有一种应对方式,但如果我们在coffee shop或酒吧遇到,我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女人,就不是你来问我,是我来问你,“小妹妹,哪里来啊?”你喜欢理就理,不喜欢就“这个中年大叔、爷爷撩妹,就不理你。”你有权利不理我。男女之间的“江湖”也是这样:男人撩一个女人,不管是暧昧,还是单纯,女生都有权利爱理不理;倒过来呢,男人往往没有这个权利,女人找男生,男生礼貌上要回应,不然好像很伤害女生,男女之间的江湖有着种种的“潜规则”。“潜规则”这三个字通常被用到很不好的地方,但我们社会学讲人际关系的“潜规则”是不用写出来、大家都这样做,不这样做就会不自在的一样的“规则”。一个人在“江湖”中要慢慢摸索,然后建立一个可以发展的空间。

界面文化:你说的这个“江湖”里的发展空间,是特指职业还是别的?

马家辉:说“职业”太广泛了。我说的意思是,要找一个自己的位置。人家要了解什么就会找你,这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KOL(意见领袖)。比方说人家要吃什么、玩什么、去旅行,会说“去找马家辉吧”。这不单单是中年男人要面对的,平常你们年轻女生之间的交往、应对方式也是一样的。你也希望别人吃麻辣火锅要找你,了解媒体的运作方面要找你,要了解马家辉也来找你(笑)。

界面文化:找到“江湖”里的位置,有些人是成功的,有些人却不是吧。

马家辉:在好多同年龄的男性朋友看来,我一点也不成功,甚至是很极端的失败的。比方说,他们觉得我在香港工作二十几年,交往了不同领域的人,但是在世俗的期待上,我应该钱可以赚更多,专业地位可以更高,知名度也可以更高,可是没有——“你就是马家辉而已”——就是这么一点钱,就是这么一点知名度,就是这么一点影响力而已。在我自己的期待里,我不会觉得不“成功”,因为我做到自己想做的:有自在的空间,生活不需要跑来跑去、飞来飞去;我可以不写一篇我不想写的稿子,可以不去拍马屁,可以不去讲一些违心论。更重要的是,活到一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你不需要对世界交代什么,你面对的就是自己,你要摆定的基本就是身边几个人,你不要伤害他们。美国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企业家Jack Welch说过,“别人称赞你不用太高兴,别人骂你不用太难过,因为你永远不会有别人称赞得那么好,也不会有别人骂得这么坏。”你是什么样,这一切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承受。

界面文化:不管别人怎么想,只有自己知道,听从自己的内心,这个说法好像听起来有点“佛系”……

马家辉:我刚说的跟“佛系”一点都没有关系。一般年轻人说的“佛系”都是感恩、修行,我说的跟这个没有关系,我根本不是一个“佛系中年油腻男”。

谈中年油腻男:“他们有他们的哀伤和悲痛”

界面文化:你也提到了“中年油腻男”,你对“中年油腻男”有什么设定吗?

马家辉:说“设定”太沉重了,预期是有的,当然我不是中年,我是老年了。年纪是随着生命的经验累积的,有些还不是经验,是身体上的变化。到了中年,“三高”你是会面对的吧——这就不是年轻人有的经验。我们会预期中年人,戒烟的戒烟,禁欲的禁欲;要面对照顾父母、或者是父母的离去,还要处理家庭关系,婚姻关系、父女关系、父子关系等等。你可以预期一个人在那种状态下,他的烦恼和喜悦是怎样的。就像你问一个在读大学的小朋友,你也有一个预期,他读的什么学校,在交往男女朋友,正处于身体发育和荷尔蒙冲动的时期。我对“中年人”的预期就是一般人对中年人的预期。

界面文化:所以 “中年油腻男”这个说法你认为是准确的吗?

马家辉:如果我们非要执着于这个说法是正确的,就太愚蠢了,但要说完全没有,那就太天真了。或许我们应该跳开是与不是, “中年油腻男”可能某种男人某个年龄的状态,但这样的男人也有很精致的一面。就算按照“中年油腻男”的定义,这也属于一种生命里的哀伤:我们知道,现代社会尤其是华人社会里,女人有女人的不容易,男人也有,他们被要求被期待,也有自己的哀伤和悲痛,想要发作,但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就躲在KTV里借酒来哭吧。钱穆说看历史,要带有温暖和敬意。我们看人也一样,他有他的哀伤、悲痛和烦恼。就算我个人不喜欢这些男人戴的佛珠,但是他们可能做了四十年的生意,都是吃喝玩乐、嫖赌饮吹,但是从戴了佛珠开始,戒除了这些,从《心经》开始看起,没有不好啊。难道你期待每个人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吗?这总要有个进程。假如我们真的带着温暖和敬意来看,就不会那么刻薄了。有句广东话"憎人富貴厭人貧",翻成普通话,就是,人家有钱,我讨厌他,觉得没品位,人家穷,嫌弃他穷鬼。人家谈学问,你说人家卖弄,人家粗俗,你说真没文化。还是回到老祖宗的那句话,“若得其情、哀矜勿喜”。 

界面文化:你还是带着同情的目光来注视他们。

马家辉:不是同情,同情这个词太傲慢了,我没资格去同情他们。对不起,在我们短暂的聊天里,我觉得你的语言充满了傲慢。

界面文化:哀矜的意思不是同情吗?

马家辉:不是同情,是同理心,哀是感动,哀矜是努力感受到对方的悲伤。对不起,我们玩弄语言的人对用词很敏锐。

界面文化:你觉得大陆看香港跟香港看大陆,彼此是不是都有刻板印象?

马家辉:当然有,挑开香港和大陆,我们看日本有没有刻板印象?当你执着于刻板印象,那是你的笨,当你说刻板印象完全是假的,那是你天真。就这几十分钟里,我唾沫横飞地跟你讲,你一定也对我有了“刻板印象”,觉得这个叔叔“变态”,我也对你有了“刻板印象”,这个女孩活得“太幸福”。你肯定比我想得更精致,更聪明,但我说这些印象一点道理没有,那是我自己欺骗自己。

谈放肆:“我知道我要付出的代价,我愿意付出”

界面文化:如果像之前所说的,个人不需要对别人交代的话,那么在专业上的追求应该是怎样的?比方说你要写什么样的小说,要写多少万字,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对这些有要求吗?

马家辉:像张爱玲说的,一个作家“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我会因为内心有故事、会去写18万字,不是因为要做专业作家才去写18万字,I don't give a damn,更不会因为读者期待去写18万字。当然艺术创作有内在的美学标准,要对这个负责。就像我上一部小说《龙头凤尾》是对被创造出来的故事和人物负责。有个洋人讲过,什么叫艺术家,尽量准确地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我创造了某些人物,是苏格兰人,就应该有苏格兰人的感情、语气和生活方式;是个gay,就应该有gay的想法;是个酒吧女郎,就应该有酒吧女郎的想法。写洋人像中国人,那就是没有对故事“负责”,也没有“负责”的能力。我也跟中信的编辑部来说,我就是“放肆”的,不太care外在的期待。

界面文化:这里所说的“放肆”是什么意思?

马家辉:英文好理解,就是follow your heart。也像法国哲学家所说的,什么是自由,自由不是你想去做的事情你去做,而是你想做的事情你不做。举个例子,我这样做当然不好,不太有修养……好几次香港大企业老板约我吃饭,约了六点到半岛意大利餐厅吃饭,五点我打电话给他们秘书说我不去。理由有很多,很可能是体力不够、精神状况不好,或者是根本不应该答应,这就是我的放肆。就像这次来上海,我也不想来的,太冷,但是要稍稍控制我的放肆。

界面文化:但是就有个问题了,有的人是有资格放肆的,有的人是没有的,是不是这样?

马家辉:当然是这样,可是还是我坚持我的想法,谁都有资格,重点是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我就愿意啊。我刚说的大老板找我吃饭见面聊天,可能会给我很好的工作——更具体地说,曾经有一个是香港电视台的老板,我去吃了那个饭,可能开个节目,我就可以在香港、广东省大火。我不去,人家就觉得,“妈的你什么了不起,摆架子”,就不理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我就愿意付出这个代价。谁都可以,要不要付这个代价,只是有的你可以承担,有的不可以,只有你自己判断,你妈、你老公谁都没办法帮你判断。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是个坏榜样。

界面文化:以你的经验来看,这个“放肆”的程度会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强烈还是温和?

马家辉:话分两头,你三四十岁,越有合作机会,越不在乎代价。你老了,谁理你啊,都没有人请你去半岛酒店吃意大利菜了,你就留在你家里跟你老婆、菲佣放肆吧。但是人越老,就越有放肆的冲动,生命每个阶段都充满着吊诡。

界面文化:说起来好像没有人可以不“放肆”?

马家辉:放肆谁都可以,就连小学生也可以不读书,但他得付出的代价就是留级,或者世俗地说,把前途给丢了。

界面文化:小孩子不读书,这么任性,这样也可以吗?

马家辉:当然可以,不愿意读书谁能逼你读书。我经常提醒年轻人和我的学生,凡事不要从“可以吗”来想,尽量训练自己从“为什么不可以”why not来想。就像你跟我访谈到一半,不想干了,站起来走了,也可以啊。你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我的微博上133万粉丝骂你,你回到公司被炒鱿鱼,你愿意付(这样的代价)也可以啊。谁说赚钱非要当记者了?去发廊当个洗头妹,行不行啊。五十平米的房子搬到二十平米的可不可以?凡是不要问可以吗,要问why 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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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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