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诞辰120年】“人生充满着喧哗与骚动 却没有任何意义”

今天是福克纳诞辰120周年,在这个语言日趋贫乏、扁平的世界里,对这位作家的阅读也还将持续下去。

如果有忧伤,就让它化为雨露

但须是哀悼带来的银色忧伤,

让葱绿的林子在这里做梦,渴望

在我心中觉醒,倘若我重新复苏。

可是我将要安睡,我长出根系

如同一颗树,那蓝色的冈陵

在我头顶酣睡,这也算死亡?我远行

紧抱我的泥土自会让我呼吸。

1962年7月7日,福克纳的友人找出了他三十多年前写的一首诗,诗名为《我的墓志铭》。这一天,65岁的福克纳长眠于家乡美国南方的圣彼得墓园。他的生前,为世人留下了十九部长篇小说和一百多部短篇小说。其中十六部长篇和大部分短篇小说建构起了虚拟的“约克纳帕托法县”(Yoknapatawpha County)体系。福克纳为这“邮票大小”的土地绘制了一幅地图,并详细注明:密西西比州约克纳帕托法县杰弗生镇,面积:2400平方英里。人口:白人,6298;黑人,9319。威廉·福克纳,唯一的业主与产权所有者,福克纳在小说里尽情地描写了这片美国南方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在虚构出的这片土地上,福克纳讲述了200年间的历史,描绘了诸多人物。这一点给予了同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的莫言最大的启发是:文学可以胡说八道,不必考虑什么“价值”,农村发生的鸡毛蒜皮之事也可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当然,福克纳所描写的绝不仅仅是美国乡下那点显而易见的事情,辞采之丰盈、笔力之雄健、构思之伟大,都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20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也许可以去掉之一。

1897年9月25日,福克纳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新奥尔巴尼镇,他身材矮小,是家里的老大。由于崇拜自己传奇的曾祖父“老上校”,福克纳很小的时候就宣称自己“要像曾祖爷爷那样当个作家。”福克纳的母亲刚毅、坚强,受过高等教育且热爱艺术,虽然技艺不佳,但良好的品味为福克纳的成长营造了一种充满文学和艺术的氛围。福克纳从幼年时就耽于幻想,有时会刻意混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糅合身边发生的事、想象出来的事和书里看到的故事,向其他童年玩伴讲述。

1919年,在过了一段有名无实的军旅生涯之后,福克纳回到了家乡。他写乱七八糟的诗,也写些不怎么成熟的短篇。福克纳不善交流(并非指他不擅长于此),更不爱混交际圈。1925年后在欧洲的旅居时期,他也不像其他同时到访欧洲的美国作家那样长袖善舞,远远地看见詹姆斯·乔伊斯之类的作家也不会上前去打招呼。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是海明威那样自我放逐,在哪里都可呼朋引伴的作家,而是一个安于乡土的人,也只有乡土能给他带来稳定的创作源泉。

在回到家乡定居后,逐渐,他开始深入地思考自身的处境、南方的没落以及种族隔离等问题。幼年时代的幻想天赋帮助他将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些或日常或偶然、或真实或传说的片段串联了起来,经过自己的情绪点染,创造出了具有生命色彩的诸多角色以及一个古老的南方。

《喧哗与骚动》初版封面,1929年

 

当然,福克纳所描写的不仅仅是南方的传奇或者南方的没落,虽然他的思想和创作深受南方农业社会、种族问题和清教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他对南方逝去的“美好时代”也有诸多眷恋,但他真正在意的还是现代世界的那些痛苦,某种旧秩序与新道德断裂后造成的普遍迷惘。他小说中的悲剧人物总是或毁于令人迷惑的社会、或毁于自身某些悲惨的特质,表现出面对世界的无助、孤立,以及那些对于人类永恒的疑问。萨特曾评价:“福克纳的作品中,眼光总是往后看的,人生就像是从疾驰的汽车后窗望出去的道路,可以看得见,但却在飞速后退,难以追及。”

表面上看,福克纳的作品总是关乎白人时代传下来的蓄奴的罪恶、由于土地掠夺而造成的不平等以及对种族制度的反思等。但背后隐藏更深的主题是新旧两种不同文明之间的矛盾,更进一步说是在这种矛盾中,人的内心的“受难”。福克纳很喜欢endure(忍耐)一词,这种“受难”是战胜自我、牺牲自我的忍耐的骄傲。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在谈到取题于《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台词的《喧哗与骚动》之时,福克纳说:“这是一个美丽而悲惨的姑娘的故事。”是那些美好的事物终将消亡的故事。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南方镇上的名门望族逐渐隐去光辉,家产只剩下一栋老宅,主人康普生先生毫无斗志,康普生太太曾是“南方淑女”,但本质上是个矫情而冷漠的女人,对子女和家人都极为淡漠。四个子女,一个对世事和家庭失望而自杀,一个坏到骨子里,一个堕落了,一个是天生的傻子。在傻瓜班吉讲述的部分中,可以感受到这个大家庭逐渐没落的灰色气氛,只有小姑娘凯蒂为痛苦的生活带来一丝亮色,她活泼、开朗,会关心人,但却难以控制自己而走向堕落。福克纳对这个角色倾注了很多感情,但他也借文中人物的口吻说道“我看见了始,我看见了终。”能顽强在美国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必将是千万普通的人。

《八月之光》被认为是福克纳书写种族问题的重要著作之一。在密西西比州,每到八月中旬总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将至的迹象,这几天的天光仿佛从远古而来,还不曾被异化,引起人感伤和怀旧的念头。小说中的克里斯莫斯非黑非白,无法在社会中定义自己,便故意将自己逐出人类;不见容于充满偏见的社会,便用死来与之抗衡。在整本激烈而复杂的剧情中,只有女主角莉娜·格罗夫的故事如“古瓮上的绘画”般古老而平静,代表了某些人类心灵深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如同那八月之光。

1936年的《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的得意之作,再次完美避免了南方派那些“衬箍长裙与高顶礼帽”的老套。他自称此书为“有史以来美国人所写的最好的小说”,还专门为此书编写了一份大事记、一份家谱,并亲手绘制了一幅约克纳帕托法县的地图。本书故事由《喧哗与骚动》中的因家道中落、妹妹堕落而自杀的昆汀·汤普生讲述,叙述了萨德本家族从1860年至1910年左右分崩离析的过程,是一个怨恨土地,又最终被土地所吞噬的故事。展现了美国南方的那些失败英雄和历史演变,关注人的内心冲突,同时也涉及到人类难以摆脱的境遇与悲剧命运,具有普遍意义。

福克纳手绘的约克纳帕托法县地图

 

在小说的形式方面,福克纳曾和海明威有过一些龃龉。在与密西西比大学学生会面时,福克纳列举了当代最重要的五位美国作家,评价海明威“……他没有勇气,从未用一条腿爬出来过。他从未用过一个得让读者查字典看用法是否正确的词。”此话见报后,“硬汉”海明威勃然大怒,让自己在二战中的战友写了长达三页的挂号信寄给福克纳,详述海明威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事后,福克纳简短回信称自己是无心之失,只是为了挣250块钱出席讲座,没想到会这样,自己的话还是要放在具体语境中去看。但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在1950年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海明威在致朋友的信件中还是提到“……他(福克纳)再也达不到那篇演说(诺贝尔受奖演说)的水平了。我也知道我能写出一部更好、更直截了当的作品,不用耍那套花架子和修辞学”,“只要我活着一天,福克纳就得喝了酒才能为得到诺贝尔奖而高兴。他不明白我对那个机构毫无敬意……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能用简单的陈述句取得这份我们下不了定义的魅力……”

1950年福克纳接受诺贝尔文学奖

 

福克纳对于小说技法和语言的实验是一贯的,如在《喧哗与骚动》中就充分运用了意识流、多视角叙事、自由联想等现代派手法,前三章分别由不同的角色以第一人称叙事,最后一章以全能视角做第三人称叙事,且全书不按时间线索行进,时常出现由自由联想带来的跳跃。对于初读者来说,错乱的时空和大长句的连环打击可能造成阅读的困难。但福克纳的作品值得细读,不同人物的思维、语言安排得恰到好处,有如四个乐章的交响乐结构。在《我弥留之际》和《野棕榈》中,这种探索仍在继续,福克纳从不忌惮在形式上使用复杂的结构。在语言方面也是同样,句子蔓生,错综复杂,一个接着一个,插句接着插句,精巧繁复,很多用词都具有诗意。如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洋洋洒洒标点很少的十行,描述一个漫长的、沉闷暑热的下午。大概只有这样的语言和形式,才能妥帖地表达他心中的那个世界。

虽然福克纳一生笔耕不断,但在61岁时才算勉强告别捉襟见肘的生活,可以专心写作。对于文学,对于乡土,他是一以贯之地热爱。在致兰登书屋的罗伯特·哈斯的信中他说“需要精心地写,得反复修改才能写好……”1956年受访时再次详细描述,想要做一个好作家,需要“百分之九十九的才能……百分之九十九的训练……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作。他必须永远不满足于他的创作,那是永远也不会像它可能被做出的那么好的。要永远梦想,永远定出比你所知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标。不要只是为想超越你的同代人或者前人而伤脑筋,要尽力超越你自己。”

时至今日,喧嚣尚未着地,在这个语言日趋贫乏、扁平的世界里,对这位伟大作家的阅读也还将持续下去。

本文部分内容参考了李文俊《福克纳画传》(重庆大学出版社版),及陶洁《福克纳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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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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