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飞鸟凉
梅峰导演处女作《不成问题的问题》获得了今年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同时也助力范伟获得最佳男主角。时光网在颁奖前独家专访梅峰，听他解读这部“在这里看懂中国人情百态”的高级幽默讽刺式文艺佳作。
说起梅峰，这个名字可能对普通观众来说，并没有那么如雷贯耳，但作为曾问鼎戛纳最佳编剧奖、并多年合作娄烨创作出《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谜事》等备受电影节青睐的作品的编剧，梅峰的价值又很难被忽略。
在电影学院教书20年，梅峰身上自有一种知识分子气质，这不仅体现在他的言谈举止中，就连对自己第一部导演作品的选择，也是浓浓的学院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今天这个年代选择拍老舍，而且还是黑白长镜头”，梅峰自己也笑了，他知道这意味着投资引入的困难，但比这对他更重要的是，在他眼里，黑白就是他对民国的色彩想象，至于改编老舍的小说，那更体现了老舍小说本身超越时代的特性。
《不成问题的问题》作为梅峰的导演处女作，以1940年代的重庆农场人情生态，穿越时空般地映照着如今的中国人情，依然辛辣讽刺，毫不过时。但梅峰却又不愿意对人物做出过多评判，他选择一种有距离的拍摄手法，营造一种电影与舞台剧的微妙平衡效果，意图借此达到让观众观看人生表演的景况。
这部影片获得了今年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更助力男主角范伟获得金马影帝，很多人将这部影片称之为“高级的幽默”，它到底有多神，时光网专访了导演梅峰，请他为我们解读这部“在这里看懂中国人情百态”的文艺佳作。
看《不成问题的问题》很容易被“打脸”？
“生活的舞台上，每个人都在完成自己的‘表演’”
时光网：作为戛纳最佳编剧奖获得者，又有过《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谜事》这些作品在手，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手做导演？
梅峰：其实原来没机会的，电影行业里身份固化现象很现实，我在学院当了20年老师，基本上跟圈子比较远。做这个电影也是因为两年前青年电影制片厂和电影学院有一个新学院派计划，鼓励老师创作，我这个项目就被列入了，算是个水到渠成的事儿。
时光网：你选择的这个项目，是改编自老舍先生一篇很小众的小说，而且戏剧冲突又不是那么强烈，你之前说是因为老舍逝世50周年所以你拍这个小说，但我想这个小说它的讽刺现实性，不过时的当下性才是你选择的原因吧？
梅峰：对，老舍给人的概念是以老北京生活为创作出发点，但《不成问题的问题》这个小说写了重庆，跟我对主观印象里的老舍不太一样，而且讽刺性漫画式人物鲜活，故事线索很清楚。
时光网：电影里呈现出的中国人情生态规则，用现在的话来说，看电影的时候观众会感觉很容易被“打脸”，其实是可以做的戏剧化一些，但你选择黑白、长镜头，整个美学气质上包装得有点高冷一点，是有意要跟观众拉开距离？
梅峰：对我来说，只要故事本身和情境有说服力，人物鲜活自然生动，我不希望过多调动电影语言技术上的方法，让观众卷入情绪感染。其实你主观控制让观众浸染的电影语言很常见，比如正反打，主观机位，你给谁摄影基本就占有和认同谁的视点了，如果用这种方法，你就会强调创作者主观个人态度，一旦有个人主观态度，放在这个故事里是非常危险的。
有了这个态度就会表现出谁是你肯定的人，谁是道德上有优先性的，谁是作为负面来塑造的人，你以你的制高点来批判他，常规的拍摄方法特别容易带来这种效果，太主观性的东西不太适合这个电影的气质，我基本上是以旁观的视点，中国人总是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反正生活就是一场戏，希望大家就去看看生活的舞台上每个人是怎么去完成他的表演的。
老舍原作小说里故事偏负面，不留情面批判任何人？
电影版改编：人情世故人之常情，刻意削弱讽刺力度
时光网：我有个特别矛盾的感受，按理说电影里八面玲珑的丁主任是有小算盘的，不简单的人，但是他跟人交往却让人如沐春风，跟他性格相反的改革派尤大兴这个人物，耿直，要改变固化的人情生态，但在电影里被放大呈现后，却感觉让人不太舒服，这种矛盾感是你预期的吗？
梅峰：没错，我们不要太粗暴地说丁主任就是个坏人，这是中国的文化土壤里，自身特点塑造出来的东西，我想观众应该能特别理解中国人这种为人处世的方法，丁主任就告诉你这就是对的，要中庸一点，用周全的办法，意味着你是在现实的环境里容易过得好，你没有这个办法可能会带来很多问题，这是我感兴趣的，老舍的小说本身也是对这个文化的讨论。但是小说里写的很负面，基本没有同情任何人，都是用刻薄的文字，像机关枪一样把人扫一遍，不留情面，这就是小说跟电影的变化，我不希望做出这种对人的定论。
时光网：有没有想过，你的态度保留会削弱原本的讽刺力度？
梅峰：这就讲个人情世故人之常情的故事嘛，你说人已经活得够辛苦了，干嘛讽刺大家（笑）。
黑白拍摄的极简电影美学呈现？
接近想象中的民国 不堆道具不靠时代符号让人物与环境匹配
时光网：从小说到剧本，你也做了不少改动，加了角色，还铺了一条爱情线，你当时改老舍先生这个剧本的时候，是有个怎样的创作逻辑？
梅峰：我们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三幕剧的故事，不能都是男性角色，我想丁主任常常跟农场老爷们迎来送往，肯定是太太们接待他，就想出了太太的角色，当时让另一位编剧多研究研究《围城》，学习下女性的戏怎么写。还有一些老板们之间的盘算，也按照中国人的内心江湖去想的，老板们一块儿经营农场，他们之间有没有矛盾呢？中国人做事是这样的，别看面子上把这个事儿组合着做了，各自有各自的利益盘算和小算盘，都在暗中较量，世俗生活中的中国文化很深啊。
时光网：电影的故事背景是1940年代，你采用的黑白拍摄，和固定机位的长镜头，画面也是尽可能地去掉时代符号，做到极简，这种美学风格的依据是什么？
梅峰：黑白对我有说服力，我们今天想象民国，依据的所有当时遗留的视觉影像素材全是黑白的，只有月份牌是彩色的，但那不是现实世界的还原，做成黑白的更接近我想象中民国的视觉形态，而且这个电影的从气质上我希望古典的感觉重一点，我不太允许自己用当代性的视听语言去拍一个民国故事，美学上本身就不匹配，包括你说的抽离旁观的特点，也都跟这种选择有关。
你说他黑白信息量少了，但是其实我们道具都在那儿，我只是不希望一拍民国就堆得很满，只要戏剧性本身有说服力就可以了，不用用的那么繁复。对丁主任来说，农场就是个办公的地方，没什么道具很正常。不过你看大老板的家里就非常讲究，绣花木台留声机布帘很多琐碎的细节，包括秦妙斋的房间，红酒威士忌橱子还是歪的，当时美术问我这间屋要什么风格，我说就要疯狂艺术家感觉，美术说给我整一个梵高的房间（笑），我希望达到让人物所在的环境有说服力就行了。
长镜头舞台剧式表演方式削弱电影感？
微妙平衡，要营造一种观众看人生表演的景况
时光网：我跟范伟老师聊这部片的时候，他说感觉自己在演舞台剧，一气呵成，一场戏就是一个长镜头，这种拍摄方式你不会担心削弱所谓的电影感吗？
梅峰：对，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电影感和舞台感之间微妙的平衡，从语言形态上看似像舞台上感受，但人生处处是表演，你看丁主任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漂漂亮亮干干净净，才登上人生舞台表表演了。我希望有一种让观众看一场完整人生表演的景况，但这也不是说我从头到尾没有别的方法了，只能被动去拍，我倒不太担心舞台感，你看里面一场戏是给12岁的少爷过生日，那个电影蒙太奇的方法码得很清楚，电影感一下子就出来了。
选范伟主演只因符合想象中的人物形象
年轻演员需要去《围城》看《小城之春》等资料补课
时光网：范伟老师凭这部影片这次也入围了金马影帝候选，你怎么看他的表演？
梅峰：范伟可能性挺大的，我们这不电影哪怕剧本奖不给，也得给范伟影帝吧（笑）。而且我找他来演这个戏都没有看他以前的作品，就觉得他的形象非常适合小说中的人物描述，要拍出这种电影里高级的幽默感是非常难的，很多让你哭笑不得啼笑皆非的东西，最后证明范伟的能力游刃有余。
时光网：你给他布置了什么作业要去看看民国的书籍电影找到时代情境吗？
梅峰：我没给范伟老师任何阅读任务，我觉得他是可以的。倒是给几个年轻演员比如张超王梓桐，让他们去看《围城》、看张爱玲沈从文，建立对于1940年代的文化感受。有一些重要的电影作品也要看，比如《乌鸦与麻雀》、《八千里路云和月》、《万家灯火》，《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都是必须看的。
黑白文艺片+改编老舍，找投资有多难？
1000万以内成本 希望春节前能走上院线跟观众见面
时光网：虽然之前有人问过你这部戏找投资的事情你似乎不愿意说，但大家都说现在文艺片市场变得好转了，包括文艺院线的建立，也有媒体和观众在主动地关注和了解文艺片的发展，你觉得文艺片还是那么难吗？
梅峰：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一开始我这个片的投资是青年电影制片厂给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也是人家对我的信任，几个公司共同承担风险，这好像也是工业系统里现在一个常规做法了。我的难在于我以前没有导演作品让投资方做出判断，而且在今天的时代里我又拍了个老舍，这样加起来投资方自然不会来了。具体说的话有点说人长短，毕竟别人对我的作品也阶段性的予以关注，还是感激的，最后的投资也相当于是过去人生积累出来的资源吧，不多，差不多800-1000万。
时光网：这部影片已经拿到了龙标，预计什么时候走上院线跟观众见面？
梅峰：正在谈发行公司，他们还是希望两到三个月之内，春节前能跟国内观众见面，就比较理想了。
梅峰眼里的观众、市场与商业性
“对社会青年不敢有丝毫幻想，不排除商业，但有底线”
时光网：以今天的市场环境来说，你对观众的反应应该是有个预判的吧？
梅峰：我希望观众喜欢这个电影，从电影节走到今天，我获得的信息反馈是，有年轻人也挺爱看的，不是大家想象当中的陈旧和距离远，最怕别人以为这是中年人拍的老气横秋的电影，又把老舍先生拍了个沉闷不堪（笑）。当然，我对非常广泛意义上的社会青年观众不敢有丝毫幻想，有真正学业知识背景的年轻人喜欢就够了。
时光网：你排斥现在大家说的商业性吗？甚至有一种说法说，就连你的老搭档娄烨都开始拍商业片了。
梅峰：我不排斥商业，但我有底线。其实娄烨的《浮城谜事》商业性就不差，但那还是娄烨风格的东西，不是说他新片阵容是一线明星，那就是商业了，不是这个概念，我相信最后呈现出的还会是某种娄烨个人风格，一线明星的介入和参与会带来不错的关注度和票房。在不放弃个人风格和美学的前提下，做个有关注度的电影是好事情，我相信一个导演到这个年龄，他的美学是稳定的。
20年老师经验助力下一部片执导青春片？
“现在的青春片对年轻人精神生活和存在品质没有真正描述”
时光网：之前也听说你想接下来做一部青春片，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也在考虑电影的商业性？
梅峰：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青春片（笑），我当老师20多年了，看着很多学生从18岁到30岁，看到他们一路成长，他们面临的现实，经历的爱情，毕业后人生的选择，中国现在的青春片没有看到这样的态度，对年轻人的精神生活和存在品质没有做出真正准确的描述，跟青春现实没关系。这个片我已经在写剧本了，接下来就做这个。
时光网：感觉你是一路奔导演去了，是不是以后会很少见到你和娄烨编剧导演这对黄金搭档的一起创作了？
梅峰：不会不会，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那天见到娄烨我还在感叹，我说咱俩这么多年了还在一块创作真不容易，很多人红了就撕了，谁篡改了谁的剧本，谁抢了谁的版权，这些事见多了，我跟娄烨开玩笑说，说明咱俩的人生过得都挺低调的。也许是学校的学院环境让我远离这些，没有进入圈子，也让我用老师这个职业来看待和控制自己的生活，很多学生都在看着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