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纪录片《错位》(out of place)开头的场景,地点在泰国的一家医院。医生们正紧张地实施一次性别重建手术(Sex reassignment surgery, 简称SRS)。手术对象名叫Bobbie,是一位来自香港的跨性别者(Transgender)。手术结束后,Bobbie将拥有更为女性化的面部和生理特征。而在以前,她的家人和朋友都管她叫Bob。
“跨性别”是指一个人不能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而相信自己属于其他性别。一个人的性别认同,是不能被简单地划为“男”或“女”的:在“男”、“女”两极之间,有着宽广的地带,一个人可能处于此间任何一点之上。性别认同是无法被“纠正”的,但有些人会选择通过手术改造身体,使之与自己的性别认同更加匹配。
不久前,《错位》——这部以亚洲跨性别者为拍摄对象的纪录片首次放映。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放映现场,座无虚席,工作人员特地在一侧的走廊加上两列座椅,以应对这一情况。“我们的社会仍然对这群人存在太多误解。我想说他们的存在并不是一个错误,可能只是一个错位。”来自Vice中国拍摄团队的纪录片导演韩夏和联合导演/摄影指导Joshua Frank这样解释道。
《错位》开拍于2015年11月,在近一年的时间里相继拍摄了六位亚洲跨性别者的生活状态。他们是来自中国香港的Bobbie,Kay和Damon,来自中国大陆的超小米和C先生,以及来自泰国的一位跨性别人士。
“我人生中的每一个夜晚,每天当我入睡前,我都会幻想自己当女孩的生活。”Bobbie在片中说道。但为实现这个愿望,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事实上,尽管家庭条件富裕,但Bobbie从小生活在一个被男孩包围的环境当中,她只知道男孩该有什么言行举止,对异性的了解则几乎为零。“但我感觉到我并不适应男孩的举止。”她说。当她终于下定决心接受性别重建手术,她打电话给自己一位要好的朋友,告诉他这件事,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我不想知道这种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你还不如死了算了。”对于Bobbie来说,许多人无法承受的手术昂贵费用不是大问题,但要以新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则意味着他或她会面对许多新的困难。
片中的C先生来到了放映现场。纪录片拍摄期间他处在找工作的状态,而一旦向应聘单位提起自己的情况,对方就基本不再有回复。这大概也是大部分跨性别者的现实遭遇,如果他们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接受社会外界强加的规则,就很难得到他人的认可。甚至许多媒体报道也是带有偏见和不尊重的。C提到他发起的跨性别者就业歧视案,当时第一个新闻报道不但没有让更多人理解自己,反而使跨性别群体遭受污名化。“我至今面对记者还怀有很强的保护(自己的)欲望。”C先生说。
提到性别重建手术,C先生纠正了很多人的错误看法。“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做性别重建手术。”他说。像影片中的Bobbie以及今天大家熟知的公众人物金星,其实只是跨性别者中的一种情况,不能作为整体的代表。正如片中另一位超小米所说的,有一部分人认为自己的性别是“流动的”,无法简单地用“男”或“女”来概括。而觉得许多跨性别人士选择手术是为了避免麻烦,排除外界的歧视,如果社会更加包容,他们就不必再去做手术,这种看法其实也是错误的。“我不认同这种观点,”C先生说,“很多人做手术其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满足。” 在纪录片放映之后的谈话中,他也拒绝对跨性别者做一个明确的定义。“如果你去了解,你会发现很多人的情况往往是在定义之外的。”
这也许正是我们今天呼吁更多人去了解LGBT群体(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简称)的原因。如果你真正去理解身边的每个人,就会意识到人人都是不一样的。
活动结束后,界面文化找到纪录片《错位》的两名主创韩夏和Josh进行了一次简短的采访。
界面文化:刚刚记录片结束后,你们在谈话里也提到了拍这个片的契机,是片子里的Bobbie想要拍一个自己的纪录片,然后联系你们的吗?
韩夏:也不是。她只是想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她觉得这个过程(实施男转女的性别重建手术)首先对于她自己来说很珍贵。第二个我觉得她一直有这个愿望,就是她要回馈这整个人群。她会觉得影像的力量比文字、图片或其它什么形式有力得多。
Josh:我觉得她没有说我要做这个手术,然后一定要有一个团队跟着我拍。但是她就知道有vice,是她的一个朋友推荐了,可能是先想这个很值得记录,然后联系了我们。是不是没有跟我们合作,她就一定会找其他人,这个我不清楚。
界面文化:在拍片的筹备阶段,你们是怎样的心态,会感到紧张或担心吗?
韩夏:有。我刚开始不知道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和他们打交道)。因为我以前不认识跨性别的朋友,只是说我可能有同性恋的朋友或者是觉得自己有点假小子,或者有点像女孩的男孩的那种朋友。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去交流。但后来发现他们都是比平时(遇到)的人更真诚的人。我和他们所有人在拍摄前一天的上午都能非常顺畅的沟通,讲很多以前的故事,这一点我也蛮吃惊的。大家都觉得他们戒备很强,其实他们是特别真诚可爱的一群人。另外我们也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情。我觉得的确是太需要有一个平台或者是一些人去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而且他们的表达欲望也很强。
Josh:我想说,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的和跨性别者当朋友,但我之前也听说过,对LGBT有一个概念,所以开始准备拍的时候我也觉得,LGBT是一个很重要的议题,需要更多媒体去报道他们。
界面文化:你们是如何联系到纪录片里的几位跨性别人士的?
韩夏:Bobbie是主动和我们发邮件,然后超小米是我们的一个同事给我们看了一段《奇葩说》的节目,我们在微博上联系到的。Kay和Damon,就是那对香港的情侣,他们是Bobbie的一对小朋友。泰国的那位朋友是我们的制片人在泰国的大街找到的。
Josh:然后C先生是我先看到一个报道,就是北京同志中心和联合国要办一个活动,刚好他也要来,一个发布会,我就先去和他打招呼。
界面文化:这个片子里的人士心态还是比较乐观积极的,你们也提到一些拒绝出镜或接受你们采访的人,就你们了解,这些人的心态或者说生存状态是怎样的?
韩夏:现在存在很多曲解或网络暴力的情况。所以说拒绝媒体这件事我还是非常能够理解的。因为之前有媒体拍过,毕竟这是相当抓眼球的一件事情嘛,不管怎么说。但是他们会把抓眼球这件事放在第一位。就是说,“你看,他们变性”,这是第一位。所以我觉得,你以一个很脆弱的形象被暴露在大众面前,他们会拒绝,所以我能理解。我绝对不会去说“你不答应我,这是你的错。”当然我希望有更多人能愿意来说这件事情。
界面文化:你们拍完这个片子,自己在对跨性别群体的认知和心态上有没有什么改变?
Josh:我一直知道作为一个跨性别者是很艰难的。但特别是接触到C先生以后,我认识到他是有多么想彻底成为一个男性而这又是怎么地不可能,这真是非常非常地……我甚至不能想象他怎么可以承受这一切。而在之前我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事。因为在这里,从一个男性转变为一个女性,你的确很容易能做到。但从女性转变为一个男性,这就不太可能实现了。而他整个生活完全陷在里面,无力挣扎。而我觉得我之前是没有完全理解到的。
韩夏:在拍这个片子以前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心态很开放的人。我以前以为男人变成女人,那她喜欢的就是男人。那女人变成男人,他可能喜欢的就是女人。但是拍完片子后,我知道这件事是不一定的。我觉得我们自以为的那种开放跟我们自以为的那种认知其实都是要建立在更多的了解的基础上的。这是我的一个最大的变化。
界面文化:现在中国大部分人对跨性别这件事都不了解,你们觉得除了拍这个片子我们还可以尝试怎么去做?
Josh: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更多地谈论这件事。因为这里有太多……我不是在中国长大的,我也不是个中国人。我对什么是跨性别者和LGBT议题是什么这些问题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我认为我们可能在许多方面更多地公开了这些话题。而在中国人们需要更多地谈论,LGBT人士要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去谈论自己,人们应该怎么去描述:人们说“人妖”是对的吗?人们说“变性人”是对的吗?这些非常重要。因为,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而我看到某个像超小米这样的人,如果我叫超小米“人妖”,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接受超小米,而是说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词,我实际上还保持着误解。这也是为什么刚刚有人把“美女记者”这个标签贴在韩夏身上的时候,我生气的原因。这其实是一件事:你如何准确真实地去指称别人,你怎么去认识他们是谁,而不采用一些不提供任何真实情况的术语,不采用那些一直存在但只是制造出刻板印象的术语。)
韩夏:我认为一个社会或一个制度毕竟要以人为第一个因素。就是你的人民和你的舆论都不接受这件事的时候,你怎么能让法律跟社会文明去推动。首先我非常同意Josh说的,我们首先不要有网络暴力,不是不要有,是我们至少得有人站出来,先对网络暴力提出摒弃这个事情。就是说得有相对的声音才会有改变。所以我觉得大的那个方面作为影视工作者或者说作为文化工作者,我们不能作为推动它的坚决条件,但至少我们可以做到的是先让这个最基本的因素——人做改变。
界面文化:这个纪录片我们之后还能在哪里看到?
韩夏:请登陆www.vice.cn 观看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