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图》:一部逆流而上的电影

界面新闻   2016-08-15 17:21
作者:Hothothot ·

作者:Louis Hothothot

今天中国的电影票房不断刷新着纪录,商业片一统江湖的滔滔大势似乎无可逆转,何况文艺片的数量和质量都在严重萎缩,于是,电影圈里形成了一种共识——好好挣钱不行呀?从这点意义上说,作为一个大制作、大情怀的文艺片,《长江图》确实是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逆流。所幸在2016年的2月份,这个逆流获得了柏林电影节的银熊奖。

在柏林,我也得以见到了杨超导演——一个和我发型相同的人。在和杨超聊天的之后,我更加肯定:《长江图》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电影。先让我直接引用导演阐述吧:

这部电影跟随一个失败的诗人船长,逆流而上,追寻一个女性修行者的一生。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不仅是逆河水航行,更是逆着时间前行,探索这个女人和自己的过去,以及长江的起源。而今天的长江,已经被当代中国人彻底改变了(比如三峡工程),已经不再是一条完整的时间河流。于是,船过三峡之后,女人不再出现了,男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爱人。《长江图》有一个超现实的、魔幻的故事内核:男人和女人处于不同的时空中相向而行。但故事讲述的方式严格遵循现实的逻辑。我们跟随男人,逆着时间流,跳跃性地,不连贯地看着一个女人的生活。《长江图》试图通过叙事手法和影像呈现打破传统中国艺术电影的固有模式,带来一种奇特的叙事效果:每一时刻,都同时讲述正反两个故事。

对我来说,《长江图》的叙事有两个结构,水面以上的是一个船长逆流而上寻找爱情的故事,水面以下是对中国当代社会变革的追问。在影片快结束的时候,旁白告知我们男女主人公曾经踏上过同一条船,但是他们没有相遇,可以说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当年没有发生(但产生过可能性),这个遗憾发生在90年代末的冬天。这个时间点实际上是故事的起点(如果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的话),从此之后,长江的水面之上和之下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套用电影中的诗:“两岸早已背叛了彼此”,“买鱼人和卖鱼人彼此仇恨,相彼此拥抱,一切人反对一切人”,“最后,我参与了日常的邪恶”。

90年代,作为一个时间点,经历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取得了巨大经济成就的同时,也带来了社会问题如野草一样丛生。长江的变化,其实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隐喻,经历了巨大的变革,“高峡出平湖”,光怪陆离的现代化城市雨后春笋一般建了起来,然而另一面,传统成了废墟,废墟再被淹没!杨超总喜欢将话题集中在“美”上,他说“现在的长江不美了,传统的长江很美”。

寓言和魔幻能给我们启迪,那是因为乱象迷眼,真实不可言说的!文人能将复杂的矛盾,浓缩成简单的寓言和故事,创造大片的留白需要观众的思考来填充,这个艺术策略在传统的国画和文学中屡试不爽。《长江图》中所包含的深沉的历史情绪和思考,就是镶嵌在一种怀古的、爱情追溯之旅中。当我们随着镜头走过雄奇山川、被淹没的古庙宗祠,求爱情而不可得,想回到过去而不能。这个魔幻的故事提供给我们的情绪比现实主义更现实!杨超谈到“当代的中国电影应该展现更加复杂的中国现实”,所以他不愿意用贾樟柯式的新现实主义的美学(这一美学风格在中国艺术电影中几乎占统治地位),而是寻找新的美学形式,“疯一点的”,“不太正常的”东西对现实的传达反而更加精准。

谈《长江图》不能不谈摄影,因为它是一首影像诗歌,台湾摄影师李屏宾从傅抱石的国画中找灵感,将傅抱石水墨的线条、墨韵和层次用当代媒介表达了出来,可以说影像上追溯东方意境,叙事和音乐上又是西方手法,于是我们深深迷醉这种奇异的美学中,真是:巫峡烟云,长江浩淼,光影流逝,心绪迷离。

另一方面来说,长江是一条诗人的河流。杨超的野心是用一首影像诗接上中国的文脉,这是“文人的抱负和包袱”(李屏宾语)。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制片人讨论中国电影,说到中国的文艺片普遍没有幽默感,而幽默却是西方观众的口味中最重要的一点;他说他同意,但是深沉的大情怀是中国文人的优势之一。回看历史,不难发觉,文人的悲悯,和对政治的悲愤,也是中国文脉中的重要部分。

在对杨超访问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谈中国历史,包括两次历史大变:周秦之变和1919年新民主主义革命(引自秦晖先生观点),杨超感叹中国历史多次付出了“白骨如山鸟惊飞”的代价之后,政治制度并没有根本上的进步。我则感叹导演将这么多东西放在水面之下,壮阔的水面上只留一个精巧的爱情故事,这个处理手法是否平衡?电影本来考虑加入一些社会事件,比如僧人自焚、长江客运停航等背景,让这些公共事件作为男女主人公相见的背景,可以让电影和时代的结合更紧密一些,但最后出于种种原因,全都删除了。在电影结束的时候,作者的旁白说到:“长江会恢复以前的模样,让他们重新团聚”。我不太喜欢这个简单化的结束;因为,在116分钟的电影里,提供了饱满和深沉的情绪,历史和政治的隐喻激烈地交荡在一起,“买鱼人”和“卖鱼人”因为利益捆绑而造成的和解只是临时的,里面潜伏着危险的矛盾,最后抒情诗一样的结束太轻飘了点!

采访结束的时候,我加了杨超的微信号,竟然是“jinshu(加3个数字)”,我不由笑了,他跟了一句:“我爱读禁书”!

作者Louis Hothothot,长期定居阿姆斯特丹,从事艺术创作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