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毒者的告白:为它疯狂,因它彷徨

走错一步,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戒毒者们的自白中,亲人、朋友、爱人因他们而绝望,因他们而离开。远离毒品不仅仅是这一天的宣传,更要是一生的警醒。

在戒毒所里努力工作的N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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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6日是国际禁毒日,「深深」在深圳强制戒毒所内探访了三位特殊的戒毒者,听他们讲述自己的迷失与自我救赎。

走错一步,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戒毒者们的自白中,亲人、朋友、爱人因他们而绝望,因他们而离开。远离毒品不仅仅是这一天的宣传,更要是一生的警醒。

又一个国际禁毒日来临。这一天,全国登记在册的吸毒人数达234.5万名,而深圳一年里查获吸毒人员18940余人。通常,一个显性吸毒人员周边会有四到五个隐性吸毒人员,据此粗略推算,过去一年深圳的隐性吸毒人员可能高达8万多人。

在深圳市强制隔离戒毒所和市司法局强戒一所里,「深深」探访了三位身份较为特殊的戒员。他们原本是前途无量的海归、漂亮干练的白领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境遇迥异却最终殊途同归,都在短暂的迷幻陶醉和错综复杂的现实压力里浮浮沉沉,不断迷失又自我救赎。每个与毒瘾纠缠难清、殊死搏斗的人背后都有着自己的觊觎或苦衷,我们不禁好奇三人的故事分别是怎样一番情形。

有志者堕落了

2015年的一个傍晚,踩着细高跟的长腿美女下车后,Nas收回笑脸。他退出Uber程序,把车停靠到无人处,动作熟稔地把大麻卷成香烟状,猛吸了一口。空气逐渐被烟雾挤占,他舒服地往后一靠,大脑开始听话地做有关成功的梦。

五年来,他一直沉迷于大麻带来的幻境:他在里面掌握金钱与地位,被前呼后拥出入于高端场合,西装笔挺、神采飞扬。所有人都朝他张望,把他当成世界的王。这样的场景他从小渴望拥有,在学生时代就向母亲陈静立志以后一定要成功,做不平凡的人。

在陈静的记忆里,儿子从小聪明伶俐,成绩好但不死读书,懂得生活,很会穿衣打扮。陈静是一名出色的商人,也自信儿子会有所成就。作为单亲妈妈,她在培育儿子上付出了很大精力。2008年,Nas提出想去美国念高中,陈静不遗余力地支持。最终,Nas也不负所望,顺利考入美国某名校的电子工程系。留学六年花费数百万,陈静只盼望儿子能在毕业后一展宏图。 2013年,Nas回来了,却不再是她熟悉的朝气蓬勃的大男孩。他精神萎靡,甚至有些反应迟钝,脾气暴躁,四处寻找大麻——一种长期过量吸食可诱发精神错乱、偏执和妄想的毒品。深圳找不到,就去云南、北京找,实地找不到,就成天窝家里上网找。找到后,情况变得更糟,他整天在房间吞云吐雾,回国3年没有一份正式工作。托人介绍了两份颇为体面的工作,三个月内都被他的反应被动、积极性不高搞砸。

陈静怎么也想不明白,26岁的儿子为何会堕落到还要靠退休的老娘养活,“每个月在大麻上花费就超过4000元,不敢想象我死了他会怎么办,肯定是败家呀,真的不敢想象......”跟「深深」聊绝望时候的心情,陈静声音颤抖,透露出痛苦。

疯狂,也迷茫

母子俩都曾试着跟对方沟通,结果都因互相难理解不欢而散。陈静试着带Nas走出只有大麻的世界,去应酬见各路朋友,打两人都喜欢的高尔夫,但都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在一次沟通升级为争吵后,陈静实在不想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被毁掉,一气之下报了警。

那次,Nas被拘留了15天。去年,两人再次发生了更为猛烈的争执,在陈静的再次报警后,Nas被民警送至深圳市司法局第一强戒所,这次是强制隔离两年。

今年6月,「深深」见到了Nas,个高,模样俊秀。交谈的多数时候他都腼腆讷言,端起面前的一次性杯子抿一口,思考良久再做回应。对于大学时因何染上大麻,长期过量吸食对精神状态和现实生活造成的障碍,他都表现得不太关心或不愿直面。

而提及大麻带给他的梦境和陶醉时,他显得很兴奋、偏执乃至疯狂。吸完大麻,他会做很多美梦,关乎金钱、地位和成功。梦很真,所以会有更迫切的欲望想要实现它。

就像他的偶像美国著名嘻哈歌手Jay-Z、Nas和苹果高管Dr.Dre,三人在总结成功时将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为大麻给予他们的刺激与动力。打小就有的成功欲在大麻的致幻和刺激下不断膨胀,让Nas觉得自己跟其他自甘堕落的吸毒者不一样,是一个有斗志的吸毒者。而维持斗志的前提是,他要像在美国留学时一样,能足够自由地吸食大麻。

为此,他认为要突破的第一道“屏障”是母亲陈静。他曾不止一次试图说服陈静支持他,甚至将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归因为母亲阻止他正常吸大麻。

陈静痛苦地认为儿子被伪装为大麻的撒旦捆住了,被这个恶魔引诱得十分偏执,乃至疯狂。更疯狂的是,Nas将母亲的反对、法律的约束、社会的非议视为获得成功前要忍受的磨难,壮士断腕般认为自己的牺牲是在为大麻合法化做贡献,“如果你真正想要做成一件伟大的事情,要看长远,要能承受眼前的苦难。你的信念可能会被动摇,但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的精神,不成功便成仁。”

“那这一天到来前你的无法自食其力,你母亲的痛苦,要怎么办?”

思绪的激扬被打断,他再度出神。低头,他开始自顾自地回忆以前与母亲的相处。两人很少有争执,他曾以为自己直接越过了青春期的叛逆,没想到推迟到了现在。母亲一人把他养大,有严厉也有温柔的一面。不过他想她本来是很温柔的,被迫才有严厉的一面。 他突然抬头,说妈妈过段时间要去美国出差,会有大半个月不能来探望,现在突然有点想她了。神情里混杂愧疚,纠结与迷茫。

一场雨,一杯酒,与失去的

K粉没有给雨朵带来美梦,却夺走了她作为女性的权利——美丽与孩子。

三年的过量吸食导致严重的内分泌失调,这让她的脸布满痘印,无一处完好。打K后的长期失眠与长时间伏案看书诱发腰上两处骨质增生,身板挺不直也弯不下去。说话、做事提不起精神,记忆力衰退,曾经皮肤白皙、气质迷人的她而今在身上找不到任何一点28岁女孩应有的韵味。 更让她难过的是,流产后的宫寒加上K粉对生殖系统的损伤,她今后很难再怀上孩子。她经常想,除了家人,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以前的她,曾揽获了所有青春的美好。母亲李慧用“脱俗”形容自己的女儿,一头飘逸的卷发,皮肤光滑白皙,身材娇小玲珑,爱穿洁白的裙子,爱买高跟鞋,是个“鞋控”。

李慧记得,女儿曾在大学时恶作剧,将照片放到征婚网上,一晚上收到好多个爱慕者的电话。毕业后,有主见的雨朵不顾父亲的反对,放弃回老家从教的机会,凭个人能力进了华南地区一家知名媒体从事喜爱的文字工作。

非科班出身的她很拼,晚上经常只睡三四个小时。尽管工作忙碌,周末她都会匀出时间去逛街,打球,爬山,徒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喜欢旅行和摄影,假期会约上朋友或跟不认识的驴友一起满中国跑,最大的心愿是在30岁前走遍全中国。

她还有一段长达八年的异地恋,男友在离她工作的城市不远的老家。他很浪漫,也很疼她。过来陪她的晚上,她整理采访录音太累、趴桌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他已经悄悄把录音整完了。 相恋第八年,她有了孩子,并且是龙凤胎,隔代遗传、十分珍贵。克服家人的反对,她决定与他结婚。婚事筹备得当后,却横生节枝。那天她刚从香港做完孕期检查,胎儿很健康。一个公安局的电话打来,说她男友在赌场赌钱,连人带车被抓了,让她去赎。此前,男友有两次被高利贷催还款被她知道,她都瞒着家人凑钱帮他还了,为的是男友能迷途知返,不再染指。

结婚前夕的再次事发,让她失望、委屈,更气愤。典当了一些包包和首饰,她凑钱把男友赎出来,情绪也集中喷发。当晚,两人顶着大雨在街上吵,想着八年来共同经历的风雨与感情不被他珍惜,她哭得撕心裂肺,也把话说得很绝。眼泪与情分随雨倾盆落下,破罐破摔。

在雨中,她已感到身体不适。吵完后,她一人带着行李住进宾馆,无心顾及身体的反应,两天茶水未进,最终胎儿流产。在医院,医生告诉她,风寒加上流产诱发严重的宫寒,今后可能难有孩子。

连串致命的打击将她推入无底黑洞。跟「深深」回忆第一次打K前的心情,是绝望。在酒吧,她醉醺醺地向朋友索要K粉——从小到大身边就有朋友打K,但她都坚决未碰——说要么看她疯掉,要么给她K粉。 一杯红酒拌着K粉下肚,她在人群中疯狂摇摆,并不知道将要为此承受多重的代价。

代价难赎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雨朵都渴望在打K后全身“飞”起来的感觉中获得解脱,但随之而来的是失眠,疲累,记忆力衰退和思维滞顿。

通讯录里200多个号码,以前常用的她都能记住,现在能记住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只记得妈妈的。晚上写稿不再有灵感,除非手边有一杯加了K粉的红酒。

失眠,很困却睡不着的失眠。白天没精神,需要持续靠k粉维系正常的运转。就这样,事情发展到她必须在包包里随身携带K粉,以保证必要时候能吸到。

到很后来,她才从戒毒所知道,当时自己吸得有多重,重到她比一些打K年数更久的人身体反应还严重。在深圳市强制隔离戒毒所里,她因骨质增生弯不下腰,每逢会操都窘迫地和其他四十多岁的戒员一起当逃兵。

因吸毒过重严重缺钾,参加演讲比赛时,她浑身发抖乃至拿不住话筒。准备知识竞赛,曾经速记能力超凡的她在背了两天后,突然爆发哭了起来,身体如今连这样小小的压力也承受不了。

英国伦敦的摄影师 Roman Sakovich 推出了一系列叫做《Half》的摄影集,描述了吸毒前后人的变化。

一起变糟糕的还有她的美貌和体型。她记得三年前陪表妹去大学报到时,还被人误当成表妹的师妹。去每个地方旅游的照片里,自己笑得很甜很灿烂,跟个孩子一样,但现在,仿佛老了很多,不再白净的脸,变型的身材,整个感觉都变了。 而且吸毒诱发严重的内分泌失调,损伤生殖系统,加重宫寒,这意味着她怀上孩子的几率更小了。 还差两个月就能出所,她心里很难踏实。曾经拥有太多,如今失去太多,出去不知如何面对未知的一切。

相守八年的感情不再,她如何能有那份幸运再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再有幸他和他的家人能接受她的一切,并在之后的婚姻里不拿她的不完美来攻击她甚至离开她。难。带着这样一条记录,出去后想再找好工作也难。

她更怕面对把她捧在掌心的家人。母亲为了让她重新开始,把房子卖了在另一个区买了新房,装修和家具都依着她的风格。

年迈的外婆帮她在柜子里收了一条丝巾。外婆不识英文,但知道那个商标是外孙最喜欢的,旁人笑话说年轻人不会戴老年款式的,外婆不管,说就要留给我的孙女。曾经由她照顾的大表妹有些仓促地结婚了,准备和男友一起移民,小表妹也准备去国外留学。

雨朵的家族很大,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用她母亲的话来说“没有过任何污点”。她曾是家族里出落得最优秀的孩子,如今却成了抹不去的污点,或许表妹选择在她回家之前移民也是有考量的。

谈话进行到这,雨朵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开始哽咽。从进戒毒所到现在,最疼爱她的父亲没来过一次。

她继承了父亲的爱好和性格,两人间有不需言说的默契。以前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都默默陪着她。进戒毒所后的一晚,母亲问他翌日要不要一起去看女儿。他凌晨五点起床准备,坐在客厅抽烟,最终还是没来,“他说无法接受在这种地方见到自己的女儿”,说到这句,她终于控制不住,大哭了出来。 她失去得只剩下家人,却也最怕面对家人。这段时间,她想象过无数次与他们重逢的场景,却还是很害怕那天的到来。

放浪者的告白

在同一个戒毒所的祥子很羡慕雨朵有这么多人关心。他是孤儿,出所时不会有任何人来接他,也不用怕面对谁,只是无牵无挂的状态下,担心自己会不会放任自流再进戒毒所。 此前,他已经抱着享受就享受、遭罪就遭罪、反正不拖累任何人的态度三进戒毒所。无依无靠让他自暴自弃,但现在,他有点想摆脱这种状态了。

祥子拨弄着自己种的花花草草。

他在吉林长春的孤儿院长大,那里有他40年来最美好的回忆。在那所当时亚洲版图上最大的孤儿院里,他可以管所有老师叫妈妈,一天有12元伙食费,还完成了从小学到职高的教育。19岁离开孤儿院后,他开始渴望有自己的家。

他学会了上网,一位网名为“美人鱼”的女老乡跟他说可以去湖北找她,一起演节目赚钱。头一回有异性对祥子示好,他心里乐开了花,过去才发现对方是人妖。

三个人妖拿走他的身份证,挟持他走夜场。一个月后他顾不上身份证冒险逃脱,来了深圳。那次经历让他初尝人心险恶,也成了黑户,只能靠结交道上的混混站稳脚跟。

他为人机灵,处事圆滑,很快结交了一帮弟兄,并在一家娱乐城担任经理。通过语聊,他认识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处过的女朋友,178的模特,那是他人生中最骄傲的一件事。他把女友从老家接来深圳,给她买电脑在家玩,自己拼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摆夜宵摊,为的是能尽快结婚,有自己的家。

那是2000年初,深圳还处于淘金期,一年下来他就攒了130多万,全存在用女友身份证开的银行卡上。女友很感动,说他比父母还疼她。

一次出差回来后,他发现出租房空了。18天后,女友回来了,跪在他面前说对不起他,连人带钱被骗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次跟她吵架,几乎是哭喊,说从孤儿院出来一直渴望有个家,跟她在一起一年是最快乐的,没日没夜赚钱为的是什么?

他不再相信解释,把兜里剩下的六百块连带租房留给女友,自己留了两百块离开。 离开女友,他能找的只有那帮哥们儿。找他们诉苦,他们拿出冰毒,说来两口就好了。他开始沉迷于溜冰后的飘忽、幻觉、快感和亢奋,以前女友在的时候他都会拒绝朋友的邀请,现在没人关心他也不用怕连累谁,醉生梦死好了。

从溜冰那一刻开始,他就接受了今后进进出出戒毒所的命运。期间也有过触动让他想重新开始。一次是第一次出所之后,流落街头的他遇到了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玲姐,给了他800元,说只要他不再吸毒,以后还帮他。

祥子拿着800块摆地摊,玲姐连续几天抱着孩子陪在一旁,怕他再吸毒。想着有人关心了,祥子干得很起劲,来回拿货两脚磨出水泡,四天就赚回了成本。但好景不长,出所第18天,以前一起混社会的朋友拉他去喝酒,其中一个大哥见他不情愿,半威胁地说,怎么着,不给我面子?不敢得罪他们,祥子去了。在宾馆,大哥掏出冰毒让他搞两口。结果第二次进所,就是因为这两口。 在所里,他认识了一个导演,对方听了他的经历感动落泪,说等他出所那天会来接他,给他拍一部电影。为着这句话,他盼了两年,结果出所时,门口一个等他的人都没有。

戒毒所内警官在活动开始前仔细叮嘱注意事项。

那次出去他没有再那么好运,遇上愿意帮他的人。他记得玲姐的话,如果再碰毒品,她不会再见他。孑然一身、手无分文,他再次回到混日子过的状态。

如今他已经40出头,同十多年前来深圳一样依旧无依无靠,不同的是对世事和人心更通透了。他说自己内心还很单纯,看到电视中与亲子相关的画面还是会忍不住哭。没有身份证,他不能像其他戒员一样通过劳动减刑,十个月后出去,也无法正常找工作和生活。

他不敢保证出去后一辈子不碰毒品,但跟自己发誓三年内绝对不碰,一心赚钱,再成一个小家。他期待能遇到一个可以给他信心和鼓励的人,失去过,他会比别人更珍惜。 但这都是愿望,等真正出去那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作者:刘姝媚

图片:陆颖 黄铭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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