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底去

界面新闻   2016-02-15 12:46
作者:淡豹 ·

 

过年回家第二天,我去看姥姥。她85岁了,独自住。姥姥很爱干净,到前年,还每天都要打扫一遍卫生,擦地,擦佛龛,和面,烙饼。

去年,她直不起腰了,不再擦地。

北方冬日下午那种清楚、微温的阳光,照在客厅电视机顶上,灰尘像洒了一层面粉。

姥姥让我去拿鹌鹑蛋吃。她总是怕饿着我,从小就是这样,担心我瘦。

鹌鹑蛋是大姨剥好带来的。她说,“这一点儿剥了几个小时。”

大姨刚退休。生活突然空了,她花很多时间做家务,做饭。以前她脾气急,工作也忙,早饭都从来不吃。现在,邻居尝了她炖的肘子说好吃,她就多做几只送邻居,花一整天,很有耐心地先后煮三次,入味道。时间还是过得慢。

大姨说:“退休了,时间不值钱了。”

就是她的邻居,吃了肘子的卞阿姨来提醒她的,年三十前得去烧纸,“阴间也是这时候备年货,得给他们送点儿钱去。”

姥爷和舅舅都去世很久了。姥爷离开十三年了,舅舅十五年。他们离开时我还不懂事。

姥姥说:“今天不合适。那明天就去吧。”

我问:“为什么明天呀?”

大姨说,“说是阴间讲究单。明天是二十九。”

姥姥走进书房,把烧纸的事记到台历上。新书桌,她按老方法在台面上铺了一层绿毡,再压一层玻璃板,电话机覆盖着钩花防尘布。她和姥爷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退下来后旅游印上二人合影的陶瓷盘子都放在写字台上。也有前些年她和哥哥去美国玩,在白宫前的合照,那时姥姥八十一岁了,身体还很好,戴个旅游者的圆边帽,显得很精神。

书桌玻璃板下,压着我和妹妹各自的结婚照。还有拉卜楞寺一位僧人在寺前的小照,本来就不大清楚,被绿毡衬得更泛白了。

是姥爷和舅舅去世后,姥姥开始信佛的。兴许佛祖能传过话来,讲讲他们的境况。她在家里辟了一个房间作佛堂,供佛像和他们的遗像。

她有一次对我说,她夜里睡梦,看见我姥爷的影子站在天花板吊灯的一柱上,来接她。她急着要跟去,一时起不来床,挣扎中便惊醒了,非常失望,摸索着走去佛堂,点香怨怼,怪我姥爷等不及她起身。“从来没像这么生他的气,” 她说。

那还是前年夏天的事。后来她身体不如以前,生过两场病,住了几次院。这两年,她总说,“活着真是痛苦。” 今年冬天格外冷,怕路滑摔倒,她有几个月没出门了。

从佛堂里,姥姥把她这些天用金银纸叠的元宝拿出来了。两串,她一共叠了七十二个,拿针线缀到一起。两串闪烁的树,胖胖的。拎起来倒是很轻。

我们有些惊讶:“您还早准备了这个。”

姥姥说:“我看电视的时候,就叠一叠。正好烧给他们。”

 

上次随家人去烧纸,是前年夏天。姥爷给大姨托梦,梦中他衣不足蔽体,显得在受冻,还掉了眼泪。

去问了人,说这种情况,有讲究,得多烧一些,烧更像样的。我们去慈恩寺背后那条街,一长溜商铺,卖的全是香烛和纸制品,金金红红,很灿烂。不懂行的人看起来,会以为和死亡仿佛没有关系。那些纸品上,图画或者字体的边缘都印得粗糙,是等着消逝的、中空的壮丽。

烧的地点也想了很久。除元宝、纸钱外,还有纸西服、纸汽车、纸别墅这样的大件,在一般的路口,恐怕火堆太大,引人制止。也担心公路口还不够通敞,不足以把大物品“送”过去。    最终的决定,是去浑河边。浑河是沈阳主要的河流,辽河的一部分,古时候叫沈水。这座城就是沈水之阳的城池。如今河边是个没有墙的市民公园。

我们傍晚就去了。好些日子没有下雨,叶子打蔫,一排灌木缩手缩脚站在河边,远看像脱落的绿油漆。等到天黑,车子藏在河岸深处停住。去河边烧,太空旷,担心被公园管理人员发现,躲在路灯照不到的树下烧,又怕失火。凑合在小树林掩着的折道高处画了两个圈,一个给姥爷,一个给大舅。从衣物开始,纸棉袄,纸大衣,纸中山装。

小姨烧着烧着就哭了,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说,“爸,你爱穿西装,我们没买到。你先穿中山装。还有大衣。先穿着。” 

烧完纸屋子、车马,已经是两个颇大的灰堆。扔进纸元宝,火堆突然高起来,燎得我们措手不及,险些点着了河边的干树叶,妈妈急着灭火,高跟鞋踏上火星。那边,管理人员踩着电瓶车,自桥洞下来了。

 “赶紧走。多咱都没下雨了,一烧,着火咋整。”

 “马上烧完了,” 我们推脱。

 “这还没到鬼节,烧啥纸?”

 “老人托梦了,在那边过得不好,冷,我们来烧几件纸衣服。这都烧完了,马上走。”

 “这一条河就你们一伙儿烧纸,目标太大了,我没法办。这都有监视器,领导也能看着。你们收拾收拾赶紧走,要烧到那边去。” 他指了个方向。

是个好人。我们顺台阶,下到紧河岸边,重新画了两个圈。

大姨说,“这里更好。四通八达。看这些船,都能给捎过去。”

浑河大约已经不通货船了。有几条巡视船,一飘一荡橘色的小灯,缓慢开过去。是夏天最盛大的时候,久未下雨,却河水丰满,载着给鬼魂的讯息流去。

 

三 

姥爷去世时,我们就住在浑河岸边。那是城市在忙着美容,安花式路灯、建广场、重修博物馆、盖大剧院的几年。这条淤积的河也清理了,河边建了花园、游乐场、住宅小区。姥爷姥姥搬离他们长期工作、居住的那一带,七十岁时搬到便于散步、草木繁茂的河边,是预备在这里住一辈子的。刚住几年,他们就因为舅舅的生病去世受了很大打击,两年后,姥爷也患上了和舅舅相同的病,胰腺癌,一种通常查出时就是晚期的癌症。姥爷去世后,姥姥不愿意再独自住在他们原来的房子,嫌大,空洞,仿佛抬脚都是记忆的鬼魂。

她先搬到有其他老同志住的空气较好的郊区去,年事再高一些后,郊区就医不便,她搬回市内。这时沈阳工业区已经改造,下岗和私有化基本完成,铁西区的工厂半数倒闭,旧时工厂脚下的土地出售给房产公司,大片厂房推倒正好适合建住宅小区,簇新高楼的间隙里挤着零星的仓库、烟囱、破败的原工人宿舍楼。

经过这样先去郊区、再去铁西区的一轮,我再回沈阳时,就觉得不太熟悉了,不常出门,就和家人一起待在新家里。

就不大熟悉城市的这些部分,城市的面貌也变了。故里像是和亲人一起死去了。

在浑河岸边的房子里,高中时的一个暑假,我躲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试着抽烟。不知道需要烟灰缸,烟灰在飘窗的木头窗台上烫出焦痕。听见姥爷上楼的咚咚脚步声,他敲门,问我在做什么,我手忙脚乱把烟灭掉。第二天,我发现抽屉里的那盒烟不见了。他什么都没问过我。

也是姥爷去世后,姥姥告诉我,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接到男生的电话出去约会的整个下午,姥爷一直坐在阳台,看我和男生在河边散步。他也从没问过我。

夜气氤氲,浑河河面上飘来混合着汽油和水草腥气的味道,有点辛辣。

河水就这样向东流下去,到海城,会与太子河合流,便是辽河下游了。辽河是齐邦媛书中所写的“巨流河”,它将自营口入海,汇入辽东湾,成为渤海一部分。我的姥爷和舅舅就葬在渤海湾里——他们去世后,家人原想购置墓地,四处寻觅的几年中,我们第三代长大成人。哥哥从德国回到北京,我去了美国,妹妹在香港读完书后辗转定居于新加坡。姥姥说,孩子们都不会再回到沈阳了,以后散在各处,谈不上扫墓,不如骨灰入海,孩子们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祭奠。后来,她们租了一艘船,驶进渤海湾远处,洒下姥爷和舅舅的骨灰。现在,有时候姥姥会哭,说,他们都在海底,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来。

大姨烧着元宝,说:“估计能收到。可惜他们找不回来了。家已经搬了。”

小姨说:“没关系。顺着河走,总能找着。”

 

这次,在姥姥如今的家附近,找合适地方烧纸。铁西区,大家都不了解。又去问人,说可以去不远处的一条小河,叫卫工明渠。

哥哥说:“那儿啊。以前是铁西有名的臭水沟。”

大姨说:“现在改造了。就去那儿。水边上要是不让烧,就再找个路口。”

我问:“去哪买纸?”

大姨说不必去下杂商店,街上就有。卞阿姨告诉她,市场那边,这几天来每逢阴历单数日子,卖这些的多得很,“就差把你往纸堆上拽了”。

大姨和卞阿姨很要好,因为两家都养狗。退休以后,大姨对狗很上心,每天带出去遛三次,和小区里同样养狗的几家常在一起。但狗年纪大了,纵是天天把进口的心脏药磨碎了喂给它,几个月前也还是死了。没有了狗,大姨更孤寂了。

我们劝她再养一条,她不肯,说,“陪了一段又走了,更难受。”

我们走去河边。找了一根木条等会儿烧纸时挑火用,一路提着走,哒哒点着地。夜晚有一点风,倒不是很冷。路上果然有不少卖金纸的,大路口也都有人烧纸,隔不远就有火光或者灰堆。奇怪的是烧纸的都是女人,旁边是另一个女人帮忙挑火,或者再站个笼着手的小伙子。

妈妈说:“我前几天在一个饭馆碰到小朱了。”小朱阿姨是和她们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好朋友,也将近退休了。

大姨说:“她年轻时候不要孩子,现在后悔了。两口子没着没落的,有钱也没处用,可痛苦了,只能可劲儿造。”

哥哥说:“有钱可劲儿造还痛苦啊。”

我们都笑了。

大姨说:“你不懂。”

 

五 

我们向铁西的边缘走。住宅楼逐渐矮下来,还有些平坦的厂房,极其高大的烟囱漆成红白两色,在夜色中显眼得很,像抻平的救生圈。小商店很多,人却好像都在街上晃悠着,不进去。霓虹灯招牌一半是哑的,让曾经的对繁荣与现金流的向往显得有点离奇。确是上演《白日焰火》的地方。

如果喜欢暗色调,可能会觉得这里有魅力。街道和记忆中差不多沉闷。只是年少时街上那些曾代表希望的象征物,现在不再和希望或者繁荣有关了。大商场里有人流却缺乏现金流,洗浴中心点亮这个城市几乎每一个街区。城市的衰败被冬天自身的萧索平衡或者掩盖了一点,现在这样看着,还是闷而不郁的。它提供的生活前景大概是恰到好处地令人失望,再多一分,凑合活着的人就走投无路了。

她们说起一种理财产品,什么8.4, 百分之11,听起来收益率很高。

 “高收益,高风险,也得作好风险的准备,” 大姨说。

东北现今就是这样,活跃着很多地上的、地下的、合法不合法的理财产品,有些只是赔本,有些干脆是老鼠会,还有些曝光成了非法集资案。通常都是熟人介绍着购买,用风险、政府鼓励、开曼群岛之类的词唬人。往往我们在电话里听说时,她们已经买完了。真是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哥哥拽住我说:“回去咱俩都好好问问怎么回事。”

大姨问:“你们俩在后面说什么呢?”

哥哥说:“我们就合计,上次是什么时候烧的纸啊?”

大姨说:“夏天你小姨烧过一次。她突然想着从来没给他们烧过冰箱。在那边要是有想吃的东西,放不住,坏了怎么办。就烧了个纸糊的冰箱。”

其实什么时候该烧纸,该烧什么,怎么烧,大家都不大清楚。家里足够老的人都死了,余下的高龄者都是党员。

谁也不知道老规矩该怎么弄。烧总比不烧保险。每次就打听着,自己也寻思着,看街上情势像该烧纸了,就跟着去烧。

我们找了个摊位,纸两卷两卷地卖,两卷是15元。大姨吩咐哥哥和我一人买四卷黄纸和一些冥币,这次烧纸就算是孩子们孝敬老人的了。还要写一张表文,等着和金纸一起烧掉,表文是给阴间神鬼的信,“今叩拜幽冥界教主地藏王菩萨......”等等,写上“已故先人”的姓名,还有“已故人墓址”。

大姨说:“每次写的都不一样。咱们家葬的地方也没个确切地址。就写渤海湾吧。”

    

横穿河面的蓝色管道是废水渠的标识,除此之外,完全看不出这条瘦瘦的小河曾是臭水沟。天不太冷,河水没有结冰,周围绿化很好,河边铺了规整人行道,连绵几公里是七彩的夜灯,隔几百米就有一道高高窄窄的彩虹灯桥跨河而立。

大姨说:“真来对了。这河真好。”

我们在河岸边人行道上划了两个圈。打火机点着印子,先烧表文,给纸钱开道,再烧几张纸给小鬼,算是给它们的买路钱,再给自己的亲人烧。一次加太多纸容易压低火焰,就分成小叠,在火焰边缘点燃,慢慢烧。快燃尽了,就用长木条挑一挑,让火大起来。我们反复说,给你们送钱来了,要过年了,该买什么就买什么,钱不够花就告诉我们,托梦给我们,给你们送钱来了。如同念诵经文。

一弯弯的彩虹横亘在河岸上,有一点鬼魅感。空气里有纸燃烧和一点模糊的烤羊肉串的气息。

河水像宛转的有色金属。我们把姥姥叠的金元宝加上火堆,金元宝中空,烧得快,火苗一下子刺刺拉拉长得很大。再扔黄纸,就不光是燃成灰了,纸烧成小纸片和细碎的亮烬,烧成蝴蝶和烟花在风里上升,朝河流飞去。挑着的木条也烧焦了。

大姨对火堆说,“今天孩子们都回来了,托孩子们的福,今天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烧纸。”         

姥爷和舅舅去世时我们太不懂事了。他们只享到我们这一点福气。

夜更深时,我们走回家去。

大姨和妈妈都很高兴。这几年,她们很容易高兴起来,也很容易担心。我们回来时,她们总是高兴的。

大姨说:“过年前我总能托到梦,看看这次会不会再有梦来,带点儿消息过来。”

妈妈说:“今天烧得不错。应该是送过去了。”

大姨说:“是啊,今天烧得好。孩子们有福气。这条小河真好,下次还来这里。”

哥哥说:“嗯,什么河,最后都会入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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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豹,作家。

所有图片都由淡豹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