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写过一篇关于理想的文章,今天想继续聊聊理想。
我有一个羞于启齿的理想,其实它压根不配用理想来形容,因为太过猥琐不堪,把它称之为理想,简直是在侮辱理想这个bling bling的词儿。不过,它始终藏在我心底,时不时冒个头,跟躲在家里的老鼠似的。这个理想界的啮齿动物,简而言之就是:以饭局为职业。
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爱好,饭局肯定是其中之一。哪怕人生最困窘的时期,我也死抱着这个乐趣不放。2009年底,我倾其所有买了房,每月交房贷以后,手里剩余的几个大子儿连温饱都没法保证,遑论做东。每当饭局结束,当朋友招呼服务员买单时,我便低头不语,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郭德纲的《论朋友》,骂得就是我这种人。我真的为逃避付账上过厕所。
本来窘迫到了这步田地,我应该彻底变成宅男,推掉一切饭局才是,但对我这样一个狂热的饭局爱好者来说,戒饭局简直比戒毒还难,那是人生乐趣之所在啊!何况朋友的邀约又是如此具有诱惑力:“某地新开了一家湘菜馆,剁椒鱼头、小炒鸡胗那叫一个地道……”“知道北京最好吃的水煮鱼在哪儿吗?今天咱们去尝尝……”“某某街某褡裢火烧,那叫一个香……”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全部变成了美妙的水妖之歌,我像爱琴海上的水手一样,在电话这头丧失理性,沦陷尊严,只能机械的点头,念叨老三篇:
好。
我一定去。
时间地点?
酒足饭饱,在买单时装聋作哑若干次之后,我那堪比城墙的脸皮终于被羞愧感水滴石穿了。我向朋友们坦白,我无力付账,只能蹭饭。交情深厚的兄弟们当然是一笑置之,下次召集饭局时还是会习惯性的拨通我的电话:“喂,老马,一起吃饭吧?”
因为是蹭饭,所以我从不挑地方。但有邀约,不管多远、多不方便,我总是一口答应,单嘴赴会。从通州到丰台,从国贸到菜户营,从北四环到南三环……多少大好时光,消磨在了来去饭局的路上。那时候应该已经有kindle了,倒是因此而看了不少书。
这段不要脸的日子,直到一年多之后,我手头宽裕了,方才宣告结束。
饭局之乐,主要不在于吃,而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应酬,公关活动能推就推,我的饭局搭子,要么是相交十多年的哥们,要么就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跟熟人一起叽叽咕咕,说是道非,信口雌黄,获得的满足感,就跟进行了一场精神桑拿似的。
刚毕业时,我跟几个兄弟经常一起吃吃喝喝,模仿王朔刘震云冯小刚他们,互相挖空心思吹捧对方,比赛谁拍技最高,把兄弟拍高兴了,自己也随之微醺。现在想起来,那真是饭局史上闪亮的日子。现在我们几个还是经常聚会,不过谈论的都是事业、孩子,拍马只是偶尔为之。以前敢以拍为乐,是因为仗着年轻,不管吹多大的牛,有年轻给圆:莫欺少年穷,谁敢说我们的未来不是星辰大海?如今人到中年,人生的可能性早就蒸发成一滩路面上的薄薄积水,哪里还有脸再拍,再拍,拍的就不是马屁,而是自己的脸了。
今年春节以后,我的职业倦怠症突然发作,上班对我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中午那顿饭。一坐在餐桌边,我就变得思维特别开阔,平常口齿略显笨拙,这时候也分外清晰流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马云柳传志。饭局的议题,通常是上半场议论单位是非,痛骂领导,下半场畅想创业方向,就怎样怎样才能发财这个问题互相支招。现在想想,午饭时我们想到的发财点子,加起来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不但没有一个付诸实施,当初讨论的热火朝天,现在连能想起来的都没有几个。只有一个问题,总是重复,不断提及,似乎没有答案,但又有无尽可能,它永恒的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那就是宇宙中唯一的真问题:
中午吃什么?
不过,这个难题似乎有通过排除法得到解答的趋势。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单位附近的饭馆一家接一家倒闭,在我上个月离职之前,可供十人左右聚餐的馆子已经寥寥无几,其中有几家又太贵,我们吃不起,估计再过个把月,“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就不复存在了。但是这个问题得到解决之后,人生和宇宙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就是那时候,我渐渐萌发出一个念头:蔡智忠不是说过一句话吗,“以兴趣为职业,真好!”我如此热爱饭局,能不能搞个项目,以饭局为职业呢?
我多少还算粗通经史,这职业早就有,我知道。《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故意出丑露乖,供贾府小姐太太们取乐,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 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鸳鸯口中的“篾片相公”,不就是以饭局为职业吗?《金瓶梅》里的应伯爵,就是史上头号篾片。
《红楼梦》比较含蓄,刘姥姥这样的女篾片只是奉承上意,《金瓶梅》对世情的刻画则赤裸的多,应伯爵这号篾片,寡廉鲜耻,为了些许钱财、口腹之欲,帮嫖贴食,什么龌龊肮脏的事儿都甘之如饴。
这真是个相当下流的理想啊。
哪怕我能抹杀良心、拉得下脸,我的性格也不适合当篾片。当篾片得善于看东家脸色,曲意逢迎,我在饭桌上却是只顾洒家说得口滑,吆五喝六,挥斥方遒。不管是谁,只要话不投机,我必连翻白眼,反唇相讥,必定要把饭局话事权(以及点菜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为此我已经气走了至少两位投资人,大胸林老师和长腿李老师不得不禁止我再参加此类会谈。听说徐小平老师不喜欢对投资人俯首贴耳的创业者,也许我应该找他聊聊。
总之,以饭局为职业,于我,说是理想,不如说是幻想,跟性幻想差不多。
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有点像《庄子》里惠施说的无用之木:“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或者是“五石之瓠”:“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庄子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把大树迁移到无何有之乡,让惠施躺树荫下乘凉;把大瓠切成两半,做成大瓢,浮于江湖之上,顺水漂流。这似乎也不怎么美妙。
霍尔顿说,他只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
大江健三郎写过一个短篇,名字我忘记了,情节也忘的七七八八,但幸存于脑海的部分,记忆却分外深刻: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在同志酒吧邂逅了一个大学生——是不是很像蓝宇?大学生喜欢聂鲁达的诗,特别是其中一句:“心系高原哟,心系高原……”我后来查聂鲁达的诗集,没找到这首诗,可能是我查的马虎,也可能是大江杜撰的。
后来,出了事,具体什么事我忘了,反正大学生死了。中年男人抛家舍业,成日守在巷口,给同志们看门放哨,以备警察突袭或流氓砸场。相比以前光鲜亮丽的职业,富足安逸的生活,中年男人觉得,此时他才真正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听我爸妈说,他们把老宅租给了一家夜总会,给小姐们当宿舍。也许,当世界幻灭时,我可以托父母走个后门?毕竟,我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需要找到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