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奥体公园地铁E口,结了冰的灰白色马路上,并排走着几个穿怪异衣服的人:绯红色大披风,水蓝色的纱。他们头顶上,雪覆盖了鸟巢,留下灰色的金属框架,整个画面非常魔幻。
我穿过黑衣的武警、白色的安检机、套着黄色马甲的志愿者,进入国家会议中心大厅。大厅好热闹,我却感到很惶恐,一种作为异类的惶恐。这里到处都是走来走去奇装异服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叫COSER,或者COSPLAYER——把自己装扮成动漫形象的人。有的穿白色长袍、腰上系着绳子,拖了九条白毛尾巴;有的穿着婚纱一般的白色大裙,头上别着两只粉色耳朵。我的目光不由分说跟着他们走,像我这种穿着普通的人,就好像自动缩小了似的。
这里是第十六届囧囧有神动漫大典,人称“囧神16”。大厅已摆满了上百个摊位。冰箱贴,卡贴,书签,钥匙扣,全都是卡通形象。在一家卖靠垫的摊位,有个男孩环抱着一只竖长靠垫。靠垫上印着一个卡通女孩,童颜巨乳,穿黑色比基尼,睁着惶惑的大眼睛。男孩的手一直放在她隆起的胸上。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突然,他把她掀开,露出一对乳房,硅胶的。
“跟真的一样!你摸摸!”他用两根手指戳着,硅胶晃动起来,“底下用胶固定住了,不会移动。”
“太……大了。”我不知该如何拒绝。
“有小的!”他又掀开了另一个比基尼女孩。
我匆忙跑掉,差点撞上一个从头到脚用黑布包裹起来的人,脸上挂着一张白色面具。这个角色我认识:《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
我到这里来,是寻找一个叫王帅的男孩。此时他正坐在出口旁,跟人谈论今年COSER妹子“肉越露越多了”。在这个大厅,他高声谈笑,显得很自在。我后来才知道,十年前他就曾作为COSER登台,对这些奇装异服早已见怪不怪。他老道地提醒我,见到COSER不要问姓名,而要问“CN”,Coser Name,类似笔名或艺名。他说:“在二次元圈子里,以CN互称,互不探求真名是一种潜规则。”
我所有的二次元知识,几乎都是从王帅那里来的。比如,“二次元是由动漫、游戏作品而来。”再比如,二次元的界限是什么?一部小说不算二次元,但根据小说中的描述COS其人物是二次元;电视剧《琅琊榜》不是二次元,但COS梅长苏是二次元;《万万没想到》虽然是真人拍摄,但因为大量采用漫画的表现手法,也可以看作二次元;研究《三体》里的科学理论不算二次元,研究《三体》的世界观也不算二次元,但如果你是做世界观的衍生和想象,才算二次元,
“世界观”并不囿于二次元文化,它借用了哲学名词,表示一个时空架构。王帅说,“你可以把世界观看作一系列产品的灵魂和思想。”有些世界观一开始就存在,然后以某种单一产品展现出来,譬如《指环王》。有的世界观开始并不存在,随着作品的扩大而产生,譬如“漫威”。“但不论哪一种,世界观是支持产品持续产生内容的基础,就像是矿脉。”在王帅的判断里,《黑客帝国》的世界观不算宏大,《阿凡达》的世界观才算十足精细。
王帅喜欢谈二次元,但他自认并不属于这个圈子。他曾六七次上台COS,但从没有CN。二次元的朋友叫他“板砖”,那只是他因为一张方脸,朋友给起的混名。他对COS和COSER缺乏狂热,认为COS作为动漫作品的衍生品没有根基。最近几年,原本就很稀少的原创画作和手工制品,在漫展上更少了。如果不是朋友邀约,他甚至不想再来。这种心态,他自称“2.5次元”。
但即便如此,王帅这天的穿着打扮,也不普通——一件灰色双排扣军装大衣,宽肩收腰的廓形,浮雕雄鹰形象的黄铜圆扣,两条带子从后肩越过肩膀,在胸前固定住,肩章向下延伸固定在上臂,在肩膀外形成弧状突起。
这件“不太正常”的大衣,是王帅设计的,准确名称是“联邦军2130海军陆战队制式尉级军官常服”。真实世界中,联邦军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王帅的构想里,连同它参与的上千年战争、它栖身的星系和某些星球上生命体的纹理——一个完整而精细的“世界观”。为了这个世界观,王帅已经想了17年。
“囧神16”漫展上的COSER。摄影:任思宇。
二
一切是从一款游戏开始的。
1998年,王帅念初二,朋友介绍他玩《黑暗王朝》。那时他已玩过《红警》、《帝国1》和《暗黑破坏神1》,但《黑暗王朝》带给他“启蒙式的冲击”。
这款游戏设计精良,统治者的武器黑暗圆熟,充满流线感,自由战士的武器则充满了线路板、钢架和焊接钢板。玩家没有名姓,只是作为游戏设定中唯一的幸存者,面对“占据了绝对优势”的邪恶力量挣扎求生。
和那些正邪分明的游戏相比,《黑暗王朝》的背景非常“黑暗”,正是那种绝望击中了王帅。他喜欢游戏里那种“永不言弃的精神”。
除了游戏,动画是把王帅拉入二次元“坑”的另一种力量。他拥有和同龄人一样的动漫记忆:《变形金刚》、《圣斗士星矢》和《鼹鼠的故事》。但到了初中,他发现了《新世纪福音战士》(简称EVA)。 以前的动画多少有“崩坏”现象——作品背景粗糙,人物扭曲变形等,但EVA却精细到了所有细节。它的节奏安排也颇为新颖:之前的动画多是大团圆结局,EVA则最初搞笑、逐渐压抑,然后迎来黑暗的结局。
黑暗总是更诱人。王帅攒了一个月的零用钱,花28元买了一张《黑暗王朝》正版光盘。游戏的背景说明中,有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在风的呼吸当中我们听到的,在行星运行轨道中我们所看到的,在僧侣的祷告声中我们所感悟到的,千百年以来,神学者在信仰所摸索的,科学家在研究中所探寻的,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宇宙中唯一真理。”
“用科学和玄学方法思考问题,是等同重要的。”王帅说,“那是我第一次理解到,游戏不仅仅是塞在光盘或者程序里的娱乐产品,如同任何一款载体一样,游戏可以传达作者的思想,可以表达一种情绪,一种观念。”
从那时起,王帅开始在《黑暗王朝》的背景下自行设计故事,后来他知道这个行为叫“同人”。他设想了一个对抗黑暗统治的故事:银河帝国的现任统治者是推翻了正统诞生的,正统的继任血脉流落民间,失去了记忆,残存的保护者依然在暗地里保护她。
那年王帅大约14岁。他把想起来的情节和人物写在任何地方,课本或者笔记本,以至于现在很难再找到那些细节。初三,这个故事自动中止,“幼稚的模仿品,写着写着就觉得无趣”,唯一留下的就是“玄学与科学等同重要的观点”。他想,要是能创作出作品,要科幻和玄幻兼具,“哪个也割舍不下”。
到了高中二年级,新的故事开始启动:王帅设想存在两个星球,一个使用科技,另一个使用魔法,后者正在内乱,前者提供了帮助,理由欠奉。这仍是个幼稚的原创故事,将奇幻和科幻囊括一处的最初尝试,“生硬,零散,没有主题也没有矛盾。”
但人物渐渐出现了——都是他的高中同学。他想让自己做主角,很快发现“这只是简单的中二行为”。在北京育英学校中学部,他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生,成绩不好不坏,在小团队林立的班级里,他和别人的关系也不好不坏,“这样的主角想必很无趣”。以旁观者的心态,他把目光转向同学中那些“看上去更有想法和行动力的人”。比如李远,在同学们还相信课本上的马列主义时,他就放言崇拜希特勒;比如孟凡雷,看似嘻嘻哈哈,却早就把人生细细规划。后来的后来,他们最终都成了王帅故事中重要的角色。
一些生物也被设计出来。比较早的是一条龙,也没什么特别,一条能吐火的龙。到了高三,他的设定中开始有一些新想法,譬如一种“水生智能种族”,模样像一只乌龟,有四只眼睛、六条臂膀,能够将水压缩作为武器或盾牌。
但包裹上述这些故事、人物与奇特生物的东西,不是“世界观”——那时他只在政治课本上见过这个词儿。他心目中能囊括这些设想的,是一款游戏,每个生物形象的旁边都附加着血量、攻击力、防御力的设定。他心想也许长大后会把这个游戏做出来,但那太遥远了。
高考之前的一个月,王帅还在看“闲书”,他看完了“龙枪”系列当时汉化完毕的全部11本书——“龙枪编年史三部,传奇三部,传承一部,夏焰巨龙三部,克莱恩魔法传一部”,摞起来超过一尺厚。“龙枪”系列小说和“龙与地下城”游戏休戚相关,王帅那时还未意识到,这些闲书将会影响到他未来的“世界观”。
在真实世界,高考来临。王帅原本希望考进中国农业大学读生态,但差了三分,落入二类本科院校,在那一栏里他填写的志愿是北京服装学院服装工程专业。他想象这个专业能做设计、能画画还没有高等数学,符合他的爱好。除了最后一项,这所大学满足了他所有的愿望。
三
成立于1998年的北服“破立漫画社”,是北京最早的高校漫画社团之一。它赶上了中国动漫发展的最初十年。那时,《北京卡通》杂志是国内原创动漫的高地,他们和北京各个高校关系密切,经常在大学校园内办漫展。
2003年,王帅考入北京服装学院的第一年,在廊坊大学城度过。第二年九月,他回到北京本部,在图书馆门上看到了“破立漫画社”的招新。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满足我画画兴趣的社团”。他兴冲冲找了两天。有次从食堂出来,听到了《超时空要塞》的主题曲,循着声音,他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一张桌子后面,正跟着音乐摇摆着身体。那男孩正是破立漫画社的社长。
王帅加入“破立”时,正是它最兴盛的时期,那一年招了100多名新团员。部门很齐全:原创部,主要画漫画;暗部,成员都是道行高深的二次元,极少出现;以及后来最受外界关注的COSPLAY部。王帅属于原创部,那里聚集着一群喜欢画画、编故事的人。
每周的一个晚上,“破立”成员们在一间小教室里玩故事接龙。王帅总能让故事出现神奇的逆转,他滔滔不绝,引用一些未必准确但总能把同伴唬住的经典。然后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画本,讲述他最近又设定了什么样的动物和植物。高谈阔论间,大家只能听见日光灯发出的嗡嗡电流声。
“破立漫画社”雄心勃勃。他们策划了一次北京高校漫展,设想在学校主楼18层的方形旋转楼梯中间悬挂一块黑布,把漫画作品贴上去。王帅参与了贴画的过程,但还没来得及实施,校方就把他们赶跑了,只能把画贴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漫展持续了两天。第一天,前来观展的大多数人,都没找到位于小胡同里的北服。第二天,风把展品刮得四处乱飞,只好撤展。
2005年,破立演出COS剧《恐怖宠物店》。COS部人手不够,王帅被“拉壮丁”当了“黑子”——在COS剧中负责后勤、不上台的人。他的主要任务是做道具。上一任社长把一只凤凰刚做到母鸡的程度就毕业了,王帅在五棵松摄影配件市场买了许多鸡毛,粘、缝,“终于从母鸡变成山鸡”。连续一星期,他和朋友窝在地下室里做道具,每天只睡一小时,夜里蚊子汹涌,他关上门,点了8盘蚊香。王帅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种大家不分彼此的氛围。
又过了一年,他也上台了。“破立”打算COS《新世纪福音战士》,参加一年一度的China Joy大赛。王帅那时一米八三,瘦长,适合扮演碇源渡,他同时也做道具。铝塑板不容易上色,他把时风蓝漆喷得超过5毫米厚,早上刷牙时发现自己吐出来一口时风蓝色,得名“时风蓝肺”。决赛登台前三分钟,他给朋友贴上了最后一片甲片,然后冲向后台,两个化妆师围上来,一人给他脸上抹胶,一人把他的头发直接剪掉粘上去充当胡子。在他上台时,一部分胡子掉进高领衫,一部分飞进鼻子里,他内外皆痒,还要板起面孔。
这部COS剧获得了大赛的“最佳剧本奖”。段子是社员围在一块聊出来的,王帅亦有贡献:基于EVA一个长达64秒只有音乐没有画面变化的经典镜头,他设计碇真嗣手握娃娃,凌波丽提着水桶走上台、反手拧抹布,此时娃娃的脑袋掉了下来。这个“梗”藏得有点深,演出时台下只有少部分人笑了起来。
但王帅仍然很高兴。他说:“我们很纯粹地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呈现出来,剧本未必精彩,但一块玩得都很开心。”
在“破立”,王帅认识了另一个成员“大仙”。大仙熟悉动漫史,号称“破立”的移动数据库。从大仙那里,王帅第一次发现了“世界观”的存在。无论《战锤》、还是《星球大战》,或者《指环王》,都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为什么现在还有人在看、在做?”他说,“因为它们已经存在一个世界观,故事可以从中生长出来。”
2005年夏天,王帅和在“破立”认识的女友分手。为了缓解苦闷,他看了几十本军事、历史和生物方面的书。他开始有了一些朦胧的概念:一个星球,一些生物,一个生态体系,什么样的人拿着什么样的武器,拼命冲撞。
随后,他的世界观像是一片广袤之地上零散长出的苗,缺乏关联,但跟着他的日常生活一起生长。白天和朋友争论僵尸存在是否合理,晚上他就设想如果在世界观里加入僵尸挺好。他做了个梦:一只虫子粘在叶子上,动物经过,它就粘在动物身上,咬破外面黏性的壳,本体极小的虫子通过毛孔经由血管到达大脑,在吞噬掉大脑之后开始控制动物的神经系统,由于此时动物实际上已经死亡,腐烂的机体和新的大脑会引来一些智能真菌攀附,弥补腐烂的肌肉,变成“真菌僵尸”。醒来,他立刻把它画了下来,他得意于在梦中获得一种生物的整个繁衍过程,这也是他第一个带有生物史的设定。之后,他设想在那个世界里爆发了一场僵尸瘟疫,男主角奋勇杀敌。
“主角永远在干任何他感兴趣的事情,没有时间点,没有空间点,人物与人物之间没有关联,行事也毫无逻辑。”这些灵感会突然爆发,王帅可以在任何环境下,以任何姿势在任何手边的纸张上画下那些设定。
2007年毕业时,王帅认为一定要拥有自己的世界观,生长出一系列的电影、动画和游戏。但生存的压力扑面而来。“先找工作吧,哪天遇上个识货的没准就做出来了。”那些多年来的手稿,堆积在一个五六厘米厚的文件夹里:一堆碎片。
破立漫画社COS《恐怖宠物店》,右三是许芊,举着一只鸟。
王帅(左二)第一次上台,COS《新世纪福音战士》。
四
2016年1月8日,“囧神16”动漫大典已过去12天,中央电视台播出了长达15分钟的二次元专题报道。许芊作为漫展负责人出镜。看到电视节目后,她告诉我,“有种终于被主流理解了的感觉。”
许芊比王帅高一届,同是“破立漫画社”的成员,她在学校时已是小有名气的COSER。但2006年毕业后,她面临和王帅一样的问题:生存。起初她在一个家纺公司,教人做衣服。后来,她开了网店,接COS衣服的订单,做做动漫的周边。她曾以参展商的身份,北到哈尔滨南到广州,跑遍了全国的漫展。
在北京,那时大型的漫展一年只有两次。许芊赚来的钱,全都花在跑外地漫展的路费上了。她想,也许可以自己办漫展,也许能“多卖一些东西”。2008年9月,许芊和两个同学在中关村E世界地下商场摆了50个摊位,来了2000人。那是她第一次办展,但卖动漫周边的钱,加上收来的摊位费,才刚刚把场租成本打平。
许芊喜欢办漫展,它是向外的,是二次元在三次元中的真实扩张。她说,这就像通过漫展在两个次元中间穿梭。在第一次漫展之后的三年间,这种穿梭进展得越来越顺利,来的人越来越多,她们的摊位收入和门票收入也越来越高。但像所有二次元的人一样,她不希望和三次元发生更多的关联。每次办漫展,她都是和场馆合作,再由场馆向有关部门报批——“有关部门”,是三次元世界中的复杂生态。
2011年的一天,她和同伴被警察带走了。那次展览是在一家羽毛球馆,她们预计来3000人,但场馆方觉得“几个小女生的活动能来多少人”,于是向有关部门报了300人,最终实际来了6000人。周围居民报了警。她们被分开讯问,因为漫展名叫“囧神”,警察以为是邪教。
经过一夜问询,她们交了900元罚款。那是记忆犹新的一课。很快,她和两个同伴注册了公司,开始和国家会议中心的长期合作。
但在三次元世界里,她们仍然显得笨拙。许芊找过一家曾赞助某校园漫展的公司,希望对方在囧神投放广告,对方敷衍几句,索性说了实话:赞助那个校园漫展,只是因为办活动的学生父母和公司老板认识。“后来我们就觉悟了,”许芊说,“三次元的人情世故,二次元不懂。”
在二次元人看来,漫展是个特别“有爱”的地方——只要进了漫展的大门,就是他们自己的世界。如果你想进入三次元,那可能会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和王帅一起加入破立的,有个叫杨洁的女孩,同在原创部。当王帅在设想他的世界观时,杨洁也想做同样的事情。她写了一部短篇,将埃及艳后、凯撒和安东尼囊括在一个穿越的世界中。但现在,当我问起那个故事的细节时,她沉思了几秒,“我已经忘了。”
杨洁和王帅同年毕业,但她自动放弃了“世界观”,进入广告行业。她第一份工作月薪2000元。那时王帅进了一家日本动漫公司,月薪2800元。在当年的北服毕业生里,这是个不错的数字。半年之后,王帅辞职。2011年,杨洁正在为她的“副总监”头衔拼命,王帅失业,投入十万积蓄,带了个团队COS了《战锤》。
“我挣扎求生的时候,他在玩这个!”杨洁说。
2015年,杨洁成了一家广告公司的“总监”,接品牌命名的私活,一周练三次合气道,如果还有闲工夫,她就刷刷花田,找找相亲对象。她说,她现在更像是个“现充”。在二次元世界,现充,是指那些“在现实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
五
第一次见到王帅时,在他眼里,我也许就是个“现充”。但他认为这是个中性词。我猜他既不想停在二次元,也不想跨入三次元。
2007年,他进入一家日本游戏公司工作,那家公司曾做过许多知名游戏。他想做原画师,但那一年没有这个职位空缺,被分配到了3D动画部门,他申请转到原画岗,没能转成。
“领导说,你时间到了准备好了自然可以转,但我觉得,为什么不直接找一个能做原画的?”他选择辞职。
那一年经济危机,大多数游戏公司缩编,王帅没有找到工作,在家待了三四个月。父亲帮他找到一家连锁餐饮公司,做店长储备。他洗碗、点单、做菜,还做过财会,负责进货和物料统计。半年之后,他在南礼士路旗舰店做值班经理,又调到公司总部做营销。但王帅知道,这份工作迟早也是要辞职的。
他其实从来就没放弃过二次元。他又三次登台COS,虽然都是应朋友邀请帮忙,但这种舞台经历,也算是对餐饮工作的对抗。2008年,他在舞台下等正在COS《美少女战士》的女友,一个朋友说:“不如咱们做《战锤》吧。”
在COS圈,阴盛阳衰,男人上台也多是扮演伪娘角色。《战锤》这种肌肉男、重机甲的作品,即便在二次元世界也是小众爱好。王帅立即来了精神。
2010年底,王帅进入人人网工作。他同时开始组团COS《战锤》。起初他想跟在“破立”认识的一些老朋友合作,但大多数都是女孩,对这部男人戏不感兴趣。他又找到北京理工大学“黑白漫画社”,男人还是不够。他到处拉人,撺掇人进团,圈内号称“人贩子”。
没多久,人人网裁员,王帅又失业了。但他打定了主意,要完成《战锤》。在黑白漫画社的地下室里,他做了四个月的道具。他仿佛又回到大学时在北服“破立”地下室的时光。熬夜,打磨,半夜旁边的卫生间发了水,把许多道具漂了起来。第二天水终于下去,王帅拉了一星期肚子。
《战锤》的道具制作,是个难题。铠甲的框架是铝管焊接的,用PT板有机玻璃加热弯曲之后,再用玻璃胶粘在框架上,缝隙用EVA材质填充,混上玻璃泥 。最终他做了26套装甲,最大的一套高度近3米,重80公斤。
2011年6月,王帅带着他拉来的团队和26套装甲,前往上海参加China Joy决赛。会场上有一个3米高的彩虹门装饰,他们的装甲根本过不去。上场的前一天,那道彩虹门被锯掉了。
装甲一出场就迎来了尖叫声,一片连着一片。王帅戴着头盔,仍听到了观众中有人大喊:“无所畏惧!”那是《战锤》中的口号。下场时,战锤的粉丝们手拉着手,组成人墙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王帅看到了一个男孩,当他在网上发布消息说自己要做《战锤》时,那个男孩立刻从上海跑到北京,在黑白漫画社的地下室门口声援他,支持他。台上十几分钟的表演,承受着几十公斤道具的王帅疲惫不堪。但那个男孩站在人群中,盯着王帅,点了一下头。王帅艰难地活动头颈,对着他,也点了一下头。都是为了战锤,“就是为了爱。”他说。毫无意外,王帅的团队获得了最佳道具奖。
但那批道具花光了王帅所有的积蓄。他仍处于失业中,在一些朋友看来,王帅似乎过于理想主义了。他不在乎那些评论。至于那些道具——它们至今仍躺在北京大兴的一家仓库里。
《战锤》COS团队和26套装甲。
王帅,COS《战锤》,但他最终没有以这个形象上台。
六
在北京,最著名的二次元聚集地之一,是家名叫“卯月”的餐厅,位于“现充”最多的三里屯。
去年冬天,我曾和王帅约在卯月餐厅。一进门,就能听到音乐里甜美又略显生硬的人声。它来自二次元著名歌手、“出生”于2007年8月31日的电子人声“初音未来”。她梳双马尾,头发的颜色来自大葱,最著名的作品是《甩葱歌》 。
在卯月,王帅很多次大笑,声音盖住了其他人的谈话声,不过并没有谁看过来。每张桌子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在我的右侧,两个男孩翻完了漫画《妄想学生会》,开始讨论几位COSER的美丑(但凡女性,他们都称为“妹子”);下午四点,“宅男”上座了,他们大多面显苍白、寡言;六点,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的年轻人拎着电脑包独自前来,戴着耳机对着动画片笑了近两个小时;晚上九点,电子人声好像也倦了,还留在这里的,大多是圈里朋友。四个男生守着两张桌子排成一线,无人说话,都埋头对着任天堂3DS打《怪物猎人》。
然后,王帅拉过来一位矮个子男生。“兔子,老板。”他说,把兔子按在我对面。兔子腼腆地笑了,眼睛低着,对“老板”这个词非常不习惯。他26岁,曾在银行工作半年。2014年,他开了卯月,“选址就是个错误”,他说了好几遍,房租让他的经营有点吃力,但他脸上浮现出“梦想成真”的喜悦——二次元人终于有了三次元的据点。每逢二次元盛事,譬如初音未来的演唱会,餐厅里就挤满了人,对着挂在立柱上的三台电视机尖叫、挥舞荧光棒。
王帅是以揶揄的口气描述这个场景的。他做不到对二次元一视同仁的爱。
小雨过来招呼王帅,他们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她1990年出生,没上大学,在一家连锁咖啡厅做店员,然后到了卯月做店长。除了这份工作,她还学习塔罗占卜和催眠,愿意在收取适当报酬的前提下为他人指点迷津。最近她组了个七人宅舞团,打算先排练出几只舞,传到A站B站,打出舞团的名气,再接些商演。
宅舞是最近两年兴起的二次元活动,据说最初来自一名舞者上传到日本NICONICO网站上的跳舞视频,逐渐散播开来。舞者(在二次元被称为“舞见”)经常穿着萝莉装,背景音乐大多跟动漫有关。不过随着二次元范畴的扩大,宅舞也变成了一个宽泛的、包含多种风格的名词。许多商业活动喜欢请宅舞团上台,新鲜,有气氛。
“我现在有爱好、有工作、有副业、有信仰。”小雨说,“够了。”
窗外,冬天的三里屯SOHO有点萧瑟。很多次,王帅背着运动双肩包从西五环来到这里。他的方脸和宽条纹毛衣让他穿过三里屯时有微妙的违和,不过当他跨进卯月,就会有两个女孩弯腰用日文道声:“你好”。她们一般都穿着蕾丝和荷叶边的大摆短裙、系着荷叶边的白色围裙。这就像穿越了次元壁,获得了来自二次元的甜美欢迎。王帅感到一阵轻松,他喝着红色的果味汽水,开始描画自己的世界观,一个从二次元开始、又不属于二次元的世界。
七
2013年,王帅开始去一家影视公司上班。父亲送给他一个皮面画本,他想,这么好的本子,我得做得规整一点,不要那么零散。
他决定把之前的手稿整理一遍。毕业后的六年,因为工作、恋爱和COS,他的世界观只在片段数量上增长:动物和武器都达到了400多种,但故事还停留在高中时代:科技星球和魔法星球,他不知道如何使它们产生关联。
也许是那些碎片已经开始自行生长了。他在高三时看过黄易的《星际浪子》,后来,一位生物老师提到了这本书,说生物进化的方向和形态很难被确定,也许未来的生物根本没有实体。这个观点现在被王帅召唤回来,“没有实体的生物”成为他世界观的创世者。他多年前看的“龙枪”系列也召唤回来了,《龙枪传奇》三部曲中双生子陷入迷失又共同对抗外力的结构,给了他灵感,王帅开始构架了他黑暗向的故事。
但他仍然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
譬如风格。画完了常见的宇宙飞船、金属圆顶,王帅想尝试点新鲜的。母亲斥责他,“天天搞这些不靠谱的,这都是外国人弄的,你能弄得过外国人吗?你有这闲工夫弄点中国人啊!”——于是他想,为什么不把秦汉风格加入进来?他觉得“中国文化真正的根被奠定是在秦汉时期”,秦汉的精神“灵动,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是飞扬的”。根据秦“崇水德,尚黑色”,他描绘出黑色军团,铠甲以红线串联,红黑的颜色壮烈、悲情而富于志气,试图“寻回中华民族的阳刚之气”。
一位师兄告诉他,目前国内很多公司在研发将科幻风格与中国传统风格结合,但都还没有好的办法。他的母亲又一次用无心的训斥给他带来了灵感,“别整天画画,出来看看电视”——他在一部纪录片里看到了汉代的博山炉。他喜欢那个造型,它逐渐成为卡桑德拉星球上城市的原型。
他曾苦心付诸现实的《战锤》,则在风格和情感上给这个世界观明确了方向,“没有正邪,环境告诉你‘都去死好了’,但所有物种都在挣扎求生。”
这个星球繁茂起来,它拥有了城市、军队和生态圈。即将在此奋战的将领也陆续鲜明起来:他们脱离了王帅高中同学的真实性格,开始交织着推动情节的变化。
然而王帅的真实世界却显得萧瑟,他频繁地换工作、失业,他经历过经济低潮带来的裁员,但更多是和上司爆发矛盾。“性格特别特别直”,次数多了,“几乎进化到了可以出现预感的地步:嗯,最近差不多该出事了。”
到最后,这个世界观成了王帅的寄托。他把工作中、现实中不能实现的设计全都放了进去。“里面是我的梦想、感悟,在真实世界中不能表达的、不曾拥有的,可以用大脑、用文字和画笔去塑造。”他说,这个世界观就是他17年的人生,是他所感受到的现实表象和他所理解诠释的世界本质。
2015年4月,王帅从他的第八个工作离职。走出位于大屯路的公司大门,他下定决心,要全心投入去做自己的世界观。
10月,他开始设计卡桑德拉星球的主要植物:状似一个巨大的洋葱,表皮坚韧,并能分泌黏液,把风席卷来的碎石和金属粒粘住、结壳,形成类似装甲的保护层。上方几片叶子负责从空气中采集水分,他设想叶子中间有凹槽,水汇聚起来,通过凹槽流进植物的核心。它叫“龙鳞瓶肚树”。
很快,他又设计了一头猪。为适应环境,它的表皮也能分泌黏液形成甲壳,抵御风沙。它大脑很小,嗅腺很大,依靠气味在脑中形成立体气味地图;拥有一半脊椎,后半身是节肢形态,“缺损之后能再生,提高生存率”。它叫“披甲铲齿豚”。——准确来说,那个“豚”字,应该是虫字旁,但王帅没找到这个字,也许有一天他会做出对应的字体。
他变得越来越自信。他还报名上了阿森特课程。阿森特(Art Center美国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是世界顶尖设计高校之一,许多概念设计师都出自那里。课程只有两天,一万五千元。他的“同学”都出身于包括迪士尼在内的顶级动画公司。第一天课程结束,作业是将一滴蓝墨水滴入水中,拍下蓝色扩散的照片,并根据扩散的形态想象出一种生物,加以想象和说明。在作业展示时,王帅看到那些成熟的从业者展示出精美的PPT,在原始设计之外还上色、精修,是可以拿去做宣传画的水准。
轮到王帅上台时,他只有四张照片。但最后一步,他描绘出了根据墨水扩散设定的生物的具体样貌,包括它的运动形态。在讲台上,他看见坐在教室后神色疲倦的两位老师突然坐直了身体。
“这才是真正的概念设计。”老师说。很快,有人找到他,提供职位。去年11月,他又加入了一家游戏公司。老板说,你尽快把世界观做出来。
可这个世界观到底是什么?
它可能会是一个九卷本小说,第一卷的大纲已经写清;它可能是一本设定生物志,他正在加紧绘制;它也可能是一款桌游,原型和规则都已经做完,只等进入生产状态。还有很多很可能。但王帅知道,它越来越近了。
卡桑德拉星球上的植物:“龙鳞瓶肚树”。
卡桑德拉星球上的动物:“披甲铲齿豚”。
八
王帅的世界开始于百年后的未来。地球人类与火星移民的战争损坏了太阳,太阳系即将崩塌,一部分人逃离,逐渐形成了数个星系之间人类的合作与分野。最终形成两个种族,一个信奉精神,一个信奉物质,两者即将决一死战,却发现他们都要被元初的力量毁灭。
这是个绵延数千年的故事,充满了战争、逃亡、合纵与背叛。王帅把它分为九部,第一部的主要发生地在一个被他赐名“卡桑德拉”的星球。卡桑德拉与地球类似,是一颗围绕着恒星旋转的行星,居于行星系第四位,拥有蓝色的大气层和产生生命的土壤。但地层中金属含量很高,地表环境恶劣,时常刮起“金属尘沙”,“能把人直接刮成原子粉末”。
在太空漂流数百年的人类抵达了这个星球,因为环境严酷,一部分又离开了,最终在此开疆拓土的是“黄种人”。王帅用这个设定名称,指代自己观念中的中国人,“在寸草不生的地方找到机会,落地生根”。
48个主要人物,男主角叫李远。“中等身材的李远为人奸猾,善于伪装自己的本性。有天生的战略指挥头脑,擅长狙击,格斗一般,对政治很敏锐而异常贪欲,行为冷酷但理性。”在王帅的设定里,李远从一个普通兵士逐渐成为统治者,“一个理想主义者逐渐变成残酷的实用主义者的过程”。
王帅相信,站上权力巅峰的人,一定是讲求效率的人,一定是如《龙与地下城》设定中“有序而邪恶”的人。
故事女主角也拥有类似李远的性格。她美艳异常,“出身底层又变成统治者”,为了更明确地凸显他的所指,王帅在她下巴左侧“点了一个痦子”。她和男主角常年以爱情为幌子,互相利用。
王帅也把自己放了进去,一个“傻大哈”,嘻嘻哈哈热衷逗乐,“半道就把自己玩死了”。
这个世界里的人永远不会吸取教训,永远在发动和迎接战争。“只要有意识形态就一定有冲突,不可磨合;任何冲突的解决方式只有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才能解决。不同的意识形态实际上目标是一样的。”
这是王帅的世界观:人类无法改变黑暗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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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莹莹,撰稿人、常居北京,她曾为正午撰写过《我穿墙过去》、《老树画画:在家拈针绣花,出门提刀杀人》。
题图摄影:任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