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我在国家博物馆留言求助:高利贷把我从老板拖垮成了“老赖”

如果不是客户欠了他300万元尾款,导致他资金链断裂;如果不是借了高利贷无法偿还,林建生或许还是成衣加工厂的老板,而不是只能坐绿皮火车的“老赖”。

图片来源:海洛创意

记者|翟星理 实习记者|汪畅

林建生败了。他从福建来北京,原本打算向生意伙伴借钱。但他是“老赖”,没人愿意跟“老赖”合作。

故事很简单:林建生在福建泉州开了一家服装加工厂,一个客户欠了他300万元尾款,导致他无法向原材料供应商还款。之后,他借了高利贷,因无力偿还被债主告上法庭。

林建生顶着“老赖”的坏名声,既找不到能解燃眉之急的合作对象,又不能关掉工厂。他的妻子维持着工厂运转,他则四处奔走找订单、找合作,工厂的收益拿来继续还债。

2019年12月24日,他在国家博物馆留言簿上留下联系方式,期待有人相助。他已经“穷途末路”:两套房子卖掉还债,奔驰车被法院拍卖,供应商也不再信任他。

以下是林建生的自述:

2019年12月24日下午两三点,北京,我出了地铁,我看到了国家博物馆,走过去发现不要门票,就进去逛了逛。

我之前不知道有这个地方,进去之后走马观花地转了几个馆。

看到别人都在留言,我也过去写下几句。先是写了“中国人民共和国万岁”和我的姓名、日期。

出展馆后,我又折了回去,补上了“希望有人能帮我”这几个字,还有手机号。当时我没有想别的,整个人的心情很不好,是临时决定来的博物馆,接下来的人生道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瞎逛了2个小时左右,我坐地铁去火车站,乘坐下午六点半的绿皮火车,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达福建。因为事情没有解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朋友那里。

我是2019年12月23日坐绿皮车到的北京。之所以坐绿皮车,因为我是“老赖”,坐不了高铁和飞机,绿皮火车的卧铺也不让我买,只能坐硬座。

我在2018年被法院列入失信黑名单,来北京是为了找今年七月份合作过的客户借钱。在火车上,我和他说要去他那里坐坐,他说那你来吧。“朋友间,只是来坐坐没什么的。”

到北京后,我直奔东贸服装城见到了他。朋友请我吃了顿饭,然后花钱给我开了个快捷酒店。我希望他能垫资30万至50万,和我合作几个单子,我赚钱以后再还給他。

他婉拒了我。毕竟和我这样的“老赖”合作还是有风险的。见完这个朋友,我打电话告诉夫人,客户不支持我们。她听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们谁都没办法。

被朋友拒绝,我的心都是凉的,来时,我本来是抱着一线希望的。那天天气很冷,没有太阳,隐约能看到小雪花。我带了一件棉衣,还是觉得身体凉凉的。

我出生于1974年,在福建泉州的农村长大,父母都是农民。家里一共有六口人,除了妹妹坚持读完大学,我和姐姐、弟弟都是初中毕业。

我从20岁开始就在深圳一家几百号人的厂里打工。那时候,工厂从我们技术部挑选了三四个能干的工人重点培养,我是其中一个。27岁那年我做了技术部经理,工资最高的时候一个月能有6000块钱。

2004年,我30岁,决定回到福建泉州永春县自己办厂。当时我手里有60多万存款,这是我和夫人所有的积蓄。

拿着这笔积蓄,还有从亲戚那里借来的30多万,我投资了100多万用于购买土地和空调车间的各种设备,我将工厂取名为同益服装厂。

从租的200多平方米的厂房起家,我们陆续在永春县蓬壶镇政府旁边挨家挨户买了1000多平米土地,分别建了一幢三层的厂房和一幢办公楼。我还在厂房旁边建了一幢4层小楼,每层分别分给了姐姐、弟弟和两个堂兄弟,当作抵他们投资的债,起家时跟他们借的30多万也就没还。

2007年,我又加盖了一幢三层的厂房,2015年我又把这一幢厂房加高到七层,以前那幢厂房装修了一下。

我工厂里的业务主要是代工服装和生产服装整件售卖,因此需要大量的工人。2016年是生意的高峰期,整个厂一共有一两百个工人。这期间,我的利润一般是订单总额的10%。

这时候,我差不多一年能赚100多万,但我陆续拿来投资厂房了,剩下的作为流动资金。生活上我们是足够的,家人也很快乐。2014年和2015年,我买了房和车,车是50万的奔驰,两套房子都买在永春县城。因为我有四个孩子,需要的房间比较多,就买了两套紧邻的房子,有一堵墙可以打通。这两套房子是按揭购买的,两套房子总房款大概100万,首付我一共付了50万,房贷我一个月还1万。

好景不长,2016年我接了一个名叫欧美龙的童装品牌单子。看完样品,他们交了30%的定金,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圈里的朋友都说他们蒸蒸日上,谁知道没多久,他们就破产了。

那是我们合作的第二单,那一年我们先做了7、8万件的夏装,这是一张200多万的单子,我们愉快地完成了合作。后来我又接了他们5万件的冬装订单,冬装比较贵,大概有600万,刚做完他们就出了事。冬装的定金是50%,羽绒服做到一半,他们付给我300万。衣服做完后交给他们,还有300万的尾款,到现在都还没给我。

欧美龙老板一家人跑路了,到现在都联系不上,当时和我们签合同的经理人团队也解散了。我的资金链从那时起开始断了,材料供应商和工人都需要结钱。

工人倒没什么,我保证会按时给钱,也确实做到了。我对工人说,我的厂房都在这里,我跑不掉。出事后,为了填补亏空,我立马通过朋友接别的单子,没钱购买材料,就做代工。工人们边观望边继续工作,没出什么问题。

但是材料供应商找了我五六次,他们打电话给我,或者坐在我办公室不走,要求结算。2016年8月、9月,我和我的供应商都还抱有希望,觉得欧美龙那边应该会还钱。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欠了银行几个亿。我咨询律师,律师告诉我,官司就算打赢了,他们重组或者破产,还是还不了我的钱。材料供应商一次比一次着急,到年底快要顶不住了,我争取了一个月的期限,保证还钱。

我实在没办法,就跑去融资。我听说过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办厂就是死在融资上面,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先把这些钱顶上,让厂子继续生存下去,一是因为我还欠供应商的钱,不能关门了事,二是我当时觉得可以一点点地还清债款。

中国银行贷款给我100万,利息是一年5厘。此外,我还通过朋友找到三四家私人的民间贷款机构借了200万,利息是一个月三四分。按照民间贷款公司的这个利息,差不多两年就要翻一倍,每年我都要重新写借条,在欠的钱里加上新的利息。

出事之后这几年我一直没停止接单子,一直在还钱。尽管如此,我还是付不起私人贷款的利息。还不了钱,他们就来闹,把车子开来堵在我工厂门口,或者坐在办公室不走。他们也骂人,有时候打电话骂人,有时候到工厂里骂。

万般无奈,我只能重写借条,我重写了好多次,每一家私人贷款都重写过。在2017年底,我被告上法院的时候,我背负的债务达到最高峰,当时有10来张欠条,有七八张是民间贷款,还有几张是供应商那边的欠款,我和他们协商分期付。

有一家私人贷款公司我欠得比较多,从2016年开始到现在,我一共欠了他们180万的本金。我一直在还,把一张50万的借条拿回来后,还剩下130万。

当我再次还他们20万的时候,他们说利息还没算,我们当时没有重新写欠条。这时候其实还剩110万左右本金没还,利息是一个月3分,也就是一个月5万4千块,我跟他说没办法付利息,他就把我告了。

这位债主告我的时候,其他十家左右的民间贷款人怕我跑了,在一年内也跟着把我告了。在法院调解阶段,我把永春县城的两套房子以原价卖了,还没住几年就要卖房,中介费和手续费就要5万块,我们一家人只能搬到厂里住。

卖房的钱用来处理一些5万左右的小额贷款,最后剩下4单金额比较大的民间贷款,其中有3家已经协商好分期付款,但是告我的这一家不同意。

2017年年底,法院判定我还的那笔20万的本金不作数,因为没有凭证。除了130万的本金,我还要还差不多要还100万利息,后来我又还了30万,但还剩将近两百万的本金、利息。

判决书是2017年底下来的,要求我在15日内还清本金130万,这不现实。我和对方沟通过很多次,想分期还钱,对方不肯。我递交了申诉,想试试看能不能免去利息,但是要交1万申诉费,我当时拿不出钱,过完春节,等我再想去交的时候发现法院已经终结了申诉。后来我去泉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问,法院说申诉费要在7天内交齐才行。

2018年的五六月份,法院强制执行,把我户头查封了,奔驰车也被法院以23万元的价格拍卖了。同时,厂房也被法院查封了。虽然没有贴封条,如果我一直没办法处理欠款,我估计厂房很快也会被被拍卖。如果我的厂房被拍卖,那也没办法,最直接的影响是我们全家都没地方住了,我不敢想这个后果。我已经没有资金流转了,能卖的我都卖了。

我家里人都知道这些事。虽然没有和孩子明说,但是他们会听到大人聊天,这些年看到我卖房卖车,也知道是什么情况。老大去厦门读大学了,回来的时候会帮忙做一些杂工,像在厂房里捡线头之类的。剩下三个孩子比较小,看到别人来催债的时候会哭,有时候也会安慰我,他们怕我寻短见,总是说爸爸要坚持下去。

我的父母就是在我厂子出事后的两年里相继去世的。我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母亲受到的影响更多,她看到那些催债人,总是替我着急。晚上一起聊天的时候,她经常哭,说我做得还不如一个扫地的,扫地的至少能过个安稳的年。2017年五、六月间的一天中午,她突然动不了了,送去医院发现是中风,当年10月份她就去世了。

这些年工厂的状况每况愈下,夫人和我一起支撑着。为了节省开支,2017年我们裁掉了一半管理层。采购和司机也裁掉了,现在都是我们自己干了。这时候还能接到单子,但员工逐渐离职,工人越来越少。

我们最怕的就是熟练的工人想走。我夫人哭着挽留过他们,说给他们额外补贴两三百块钱。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宁愿不要这个钱,也要走。普通工人现在只剩下二三十个,他们对我们也没有信心了。

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被列入失信黑名单的。2018年四五月,我想去浙江了解市场,在火车站买不了票,被告知已经是“老赖”了。被列入黑名单后,我还在周边接单子帮别人代工,接到的第一单只有四五十万,但是法院封了我的户头,我没法开增值税发票,合同也不能签,做生意很难。

上个月,我的工厂停工了。再加上欠银行的68万,如果今年还不能转贷,银行也要起诉我了。可问题是我的户头已经被法院封了,没办法转贷,现在就在恶性循环。

同行业里有的人做得不错,至少生活上不存在问题,像安踏、七匹狼这些品牌到现在还很好。但也有大品牌倒了,比如富贵鸟,还有“坑”了我的欧美龙。听欧美龙的管理人员说,是他们的管理上出了问题,盲目扩张。

有些人出了问题就关门了,这也算是一个退路,也有人和我一样开始融资,最后还不上利息就“死”了。我现在被高利贷拖得都没有退路了,我关不了厂,因为我还欠别人的钱。

从北京回到福建之后,我在朋友家理了理思路,希望有人看到我的求助后,能给我接洽几个客户,其他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家是要回的,我的家人都知道我回福建了。但是我现在还没回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全家都活在恐慌的状态下。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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