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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美剧《致命女人》第一季上周完结,这部剧在一开始就将出轨、同妻、多边性关系等复杂问题砸向观众,直逼我们审视婚姻/家庭生活内部尖锐的矛盾。它的原名“why women kill”显然比中译名更加大胆直接,杀夫主题的片头动画也让整部剧颇具挑衅意味,以至于有人调侃“时代变了,谈恋爱哪有杀老公好看”。
女性杀人的题材在影视剧与文学作品中并不罕见,在现实中人们也并不缺乏对女性罪犯的关注,甚至对女性杀人犯有着浓烈而特别的兴趣——这种注意力很多时候并不聚焦在女性的杀人动机与生存境况,而是将女罪犯与暴力、情色与欲望相联系,更多将其作为凝视、消遣和娱乐的对象。
我们不妨顺着《致命女人》追问下去,女性在杀人的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为什么读者或观众往往为女凶手逃脱法网而窃感欣慰?如果说弑夫是以极端的暴力方式对父权社会展开反抗与复仇,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女性连环杀手呢?
杀夫背后:女性生存图景
以女性谋杀为主题的文学或影视作品之所以受到更多关注和讨论,并非因为其杀人过程血腥刺激或杀人手段狠毒奇特,而是因为这种暴力行为展现了部分女性被日常生活遮蔽的幽微隐秘的一面,成为了女性压抑已久、无处可逃的最后选择——她们真正所欲击溃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生活中那些长年累月被忽略的、被低估的、急需解决的不平等与矛盾。正因如此,杀人行为本身所面临的法律惩罚与道德问题都退居其后,读者或观众往往希望这些女性能够巧妙地掩藏自己的罪行并逃脱惩罚,脱离婚姻的不自由从而走向真正的自由,以完成一次自身力量的彰显以及对父权制的示威。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致命女人》甫一播出就在中国引起了极大关注并被贴上鲜明的性别标签。当女性的生活因丈夫出轨、沦为同妻、危机四伏的开放式婚姻关系而走向失控,观众不禁开始猜测,她们将使用怎样的方式对负心的丈夫展开还击或谋杀。
可惜的是,随着《致命女人》谋杀线索渐渐清晰,除了60年代的Beth Ann联合另一位被家暴的女性设计杀夫之外,另外两条故事线均弱化甚至美化了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具体矛盾,巧妙地维护甚至强化了父权制婚姻的统治地位——一切反叛者和出逃者都将回到一夫一妻制的传统家庭中来,在这里深爱和死去。在80年代的故事中,Simone帮助罹患艾滋的同性恋丈夫Karl结束了生命,“谋杀”指向她对丈夫的理解与深情而脱离了道德审判,同妻困境、忘年恋情与脆弱的女性情谊等议题在艾滋大敌面前自动让路,使得这一段成为了一个试图讨好所有人的情感故事。在发生在21世纪的第三段故事中,Taylor在自卫情境下杀死了情人Jade,与死里逃生的丈夫Eli放弃了开放式婚姻的尝试而走回二人世界,“Less is more,”仿佛他们之间的重重矛盾已在对付共同敌人Jade的过程中得到了解决。
Beth Ann原本可以成为三个故事中形象最立体的一位主角,她在丈夫出轨后摆脱了逆来顺受的受害者身份,在与丈夫情人April交往的过程中甚至看到了女性觉醒和解放的可能。她符合大多数观众的期待,在惩罚了出轨(并害死女儿)的丈夫和邻居家暴的丈夫之后巧妙地躲过了惩罚,甚至如愿以偿获得了一个女儿。然而在故事的最后,一方面,Beth Ann和April之间的共情因剧情冲突的需求而走向了苍白的欺骗与利用;另一方面,虽然表面上两位女性没有为一个共同的男性反目成仇,但这位男性仍时刻左右着女性所有的决定——试想,如果Rob最后没有死的话,两位女性的友谊会走向何方?她们是否将永远孤立而无法建立真正的联结?
相比之下,同样以女性与谋杀为题材的《大小谎言》《名姝》更加聚焦女性的生存困境。《名姝》以18世纪60年代的伦敦为背景,当时女性地位低下,很多女性为求生存而被迫成为妓女,寻求自己的买主。妓女露西在正当防卫时错伤了贵族霍华德,母亲玛格丽特为了保护女儿而杀死了他,她们在掩盖罪行的过程中发现了贵族搜寻年轻女性作为性虐待猎物的秘密。讽刺的是,身为受害者的妓女面临着审讯与绞刑,但杀害了无数年轻女性的贵族却能继续行乐。由此,《名姝》将矛头指向了性别与阶级的不平等,让我们看到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在仅剩身体资源的时候,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展开反击的。
在《大小谎言》中,蒙特利一起校园募捐活动上的谋杀案将五位性格迥异、不同身份的女性绑在了一起。相比《致命女人》不断铺垫的杀人“合法性”,《大小谎言》还细致地描绘了杀人后的故事——女性是如何巧妙地掩藏自己的罪行,并在后悔、犹疑和痛苦的挣扎中互相理解与扶持的。《大小谎言》是女性复仇爽剧的背面,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在杀人时刻的爆发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快感,无人可以构建法外之地,纵然她们杀死的是一个恶人,但这一选择并不会让她们获得真正的自由,而只是另一重困境的入口。对于《大小谎言》中被称为“蒙特利五美”的女性来说,她们仍需面对这个黑暗的秘密、亲密关系的缺口以及司法审判的考量,她们的动因被不断歪曲也正证明了:应该消失的并不仅仅是施暴的个体,更是一整套隐藏着性别偏见的文化。
被凝视的女杀人犯:暴力、情色与欲望的纠缠
文学网站Literary Hub编辑、作家Emily Temple在《小说中的十位女性杀手——文学暴君的越轨快感》一文中提到了人们对女性罪犯故事的迷恋。在她看来,人们关注女性罪犯首先是因为其稀缺性,相比于男性罪犯,女性杀手无论是在文学中还是在生活中都更罕见,毕竟在“电影和文学中到处都是死去的女孩的身体”。而女性罪犯的出现往往更加令人战栗,因为女性显露出了“可怕的力量”,从受害者转变为了施暴者。
当这些颠覆了温柔顺从的刻板印象和性别角色的女性罪犯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她们面对的审视又与男性罪犯有何不同?事实上,很多时候人们对女性杀手保持着一种好奇与迷恋,并非因其被逼上杀人绝境的人生经历令人同情,事实上,她们往往被视为“善妒”与“欲求不满”的恶女,混杂着暴力、血腥与色情元素的新闻女主角。
BBC广播剧《射手》的主创Sean O'Connor曾在《从克吕泰墨斯特拉到<杀死伊芙>:为何我们会对女杀手着迷?》一文中指出,19世纪中叶报纸作为大众传媒进入市场后,其上刊载的犯罪故事总是让人们充满兴趣、津津乐道,尤其是与女性犯罪有关的故事。1849年瑞士贵族小姐的女仆玛丽亚·曼宁(Maria Manning)射杀了自己的情人,和丈夫一起将尸体埋在厨房的石板下,成为轰动全英的“柏蒙西恐怖事件”,专门讲述此案的小册子狂卖250万册,而当时英国人口只有2000万。有趣的是,尽管曼宁的丈夫也参与作案并用撬棍给了死者致命一击,但媒体报道的焦点却集中在拥有迷人外表的玛丽亚身上,他们的死刑处决吸引了多达五万民众前来观看。
与之相似,1935年加拿大作曲家阿尔玛·拉滕伯里(Alma Rattenbury)在伦敦接受审讯,她被指控和司机一同谋杀了自己的丈夫。在媒体的报道中,拉滕伯里被描述为“住在海边的麦克白夫人”,不仅勾引了年轻的司机,还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谋杀了丈夫。拉滕伯里漂亮而时髦,一时成为了花边小报重点报道的对象,她的一举一动甚至都成了判断她是否道德沦丧和有罪的依据。
在Sean O'Connor看来,对拉滕伯里的审判“就像是一场厌女症症状的集中体现”,“她受审似乎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在大家眼中,她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她所做的不过是剪短自己的头发、抽烟、喝酒、服药,并且把仆人当作自己的朋友而非下人看待而已,但这些事情却被无限放大。”每天都有人排着长队去听审讯,却并不想探究真相,人们把审讯当成“向外公放的戏剧演出”,“故事的高潮自然就是这位迷人的女子开口为自己的生命辩护的一幕了。”结局就是,虽然拉滕伯里最后被无罪释放,但她还是在几天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台湾作家李昂在中篇小说《杀夫》中批判了人们对女性罪犯的猎奇心理,并通过林市的悲剧展现了底层女性在亲密关系中遭受的暴力以及作为被凝视对象的无助和绝望。林市幼年丧父,因母亲偷情而被叔父带离。在月经初潮时,由于缺乏生理知识,她躺在地上直喊“我要死了”遭人讥笑;嫁给屠夫陈江水后,每日的交媾就成了她最觉得孤单和害怕的时候。小说将遭受丈夫性虐待时林市的呻吟比作被屠宰的猪发出的惨叫,陈江水看到猪血会想到林市的经血,而他逼林氏吃供奉的猪脚的时候,林市觉得那些“没有煮熟的猪脚连带着血水”,就像是“七窍流血的不祥征兆”。
在小说开篇,林市杀夫的故事就以一则新闻报道的形式讲述出来:“按陈林市供词,于情于理皆不合。自古以来,有道无奸不成杀,陈林市之杀夫,必有奸夫在后指使,有待有关当局严查。”与曼宁被凝视的遭遇相似,观看林市行刑的场面可谓“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不同之处在于,“有观者称惜,谓陈林市既不美貌,又不曾看到奸夫,游街因而不十分好看。”李昂凭借着粗粝野蛮的叙事手法,硬生生磨掉了对性的猎奇,让这个故事从通常充满贪婪情欲气息的女性杀夫文本中脱离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李昂也以大量篇幅描写了邻居阿罔官和镇上其他女人在井边闲聊的场景。林市曾试图加入女人们的谈话,以此从陈江水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别人非议的对象,在别人眼里是一个不知害臊、欲求不满的女人。而阿罔官一次次劝林市注意祭祀以防丈夫屠杀了过多的猪受到报复的场景,也像极了劝祥林嫂捐门槛的村人,以至于林市日夜心惊胆战并逐渐丧失神智,在半疯状态下像杀猪一样杀掉了自己的丈夫。更加可悲的是,一直偷看林市和陈江水交媾的阿罔官分明知道她在亲密关系中遭受的暴力,自己也因守寡生活极为不幸,却不断地贬低和孤立林市,甚至将她分尸的片段描述地绘声绘色——原本最能同林市达成共情的女人们,成为了滥俗坊间故事的讲述者与润色者,在这一过程中,林市与其他所有女性走出伤害与绝境的可能性都被彻底剥夺了。
受害者之外:真实的女连环杀手
上述文本或影视中的女性杀夫似乎在一个可被理解和接受的范围内,她们或多或少都没脱离“受害者”的身份,其行为也没有脱离复仇或是精神错乱的框架。在《小说中的十位女性杀手——文学暴君的越轨快感》中,Emily Temple引用了犯罪作家Melanie McGrath的观点,她认为对“女性友好”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动的,往往有一个我们不能忽视的前提。就像是Beth Ann发现丈夫频频出轨,甚至间接害死的自己的女儿,所以决定复仇;林市长期遭受丈夫的性虐待,在半疯状态中因为害怕丈夫像杀猪一样杀了自己才肢解了丈夫——她们的杀人动机或许有所差别,但共性在于,她们的暴力手段并不是指向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而是迫不得己如此。
但这是否表明参与谋杀的女性都或多或少是一个受害者,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呢?不全然如此。事实上,我们也可以在生活或是影视作品中找到另外一些女性杀手形象。在《杀死伊芙》中,Jodie Comer饰演的Villanelle就是一个美丽冷血的女杀手,她杀人并非出于复仇或解脱的初衷,而是享受暴力的快感以及杀手工作给她带来的优渥生活。在日剧《轮到你了》中,西野七濑扮演的黑岛沙和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杀人冲动,甚至认为只有在杀人过程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与存在。虽然她们都有着一定的情感认知障碍,但这样的形象也让我们看到了女性与谋杀的另一面向——她们不是父权制下的受害者,不是情感纠葛中的复仇者,恰恰相反,情感在某种程度上从她们的杀人行为中被完全剔除了。
在现实生活中,女性连环杀手虽然比男性少,但绝非不存在。《纽约客》在一篇采访宾夕法尼亚州立哈里斯堡进化心理学家玛丽莎·哈里森(Marissa Harrison)的文章中指出,连环杀手中女性占六分之一。哈里森进行了一系列针对女性连环杀手的研究,她编制了一份美国女性连环杀手名单并最终确定了64位女连环杀手,她们在1821-2018年间“总共杀害了至少331人,平均每人有6名受害者”。随后,哈里森和她的同事根据新闻消息编制了每一位女性杀人犯的档案,记录了她们的年龄、出生地、种族、关系状况、宗教信仰等。
与Villanelle或是黑岛沙和这样拥有迷人美丽外表、超人智慧又有情感障碍的女杀手不同,哈里森调查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女连环杀手往往非常平凡,“她(女连环杀手)可能二三十岁,中产阶级,可能已婚,可能是基督徒,可能是中等智商……她们和大多数的男性杀手一样,相貌普通,智商平平,隐藏在人群中不易发现。”
哈里森也验证了女性连环杀手的动机与犯罪手法和男性杀手的不同。男性连环杀手更多是为了性(大多数涉及男性连环杀手的案件中都会出现被奸杀的女性),女性连环杀手更多是为了经济利益;男性连环杀人犯的暴力方式最有可能是枪击、刺伤或勒死,而女性更多选择下毒。此外,女性连环杀手多从事护理工作(比如保姆和护士),但是哈里森不能确定的是,是女性在接触到比她们弱势的群体时激发了冲动,还是因为她们想要杀人所以选择了一份可以接触到大量弱势人群的工作。在哈里森调查的犯罪样本中,“半数以上的人杀害了儿童,四分之一的人把目标对准了老年人和体弱多病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连环杀手往往会被忽略和低估,正如玛丽莎·哈里森所说——“社会在否认女性也具有如此可怕的能力”。而这些女性杀手的出现也让人们意识到,女性不仅可以脱离受害者的身份,还能以纯粹施暴者的身份出现。因此,女性杀手也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人们对女性的刻板印象与偏见。毕竟女连环杀手相较于男性更能逃脱惩罚,因为人们大都不会怀疑她们,甚至觉得她们没有能力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