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传销协会:行业公敌

刘子珩 · 08/12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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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的傍晚,天色仍然明亮,闷热还未散去。接待室的窗帘已经拉下,屋里光线昏黄。李旭走进来,发现沙发上拘谨地坐了三个人,看起来是一家子。他点头问候,正要拉起窗帘,却被告知,那个叫王丽的山东女人眼睛不好,受不了光的刺激。

他这才注意到,王丽带着墨镜。她坐在中间,左右分别是儿子和丈夫。她的儿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瘦削修长,一脸愁容。丈夫皮肤黝黑,穿了一套铁路工人的夏季制服,身材僵直,总是在搓手。至于王丽,她有一头花白的卷发,穿花格子衬衫,虽然墨镜遮住了眼睛,但从嘴角看,神情很放松。

李旭是一家反传销协会的会长,租下了这栋三层小楼,登门的访客多是来请他解救家人。小楼在靠近南四环的一个小区里,看起来毫不起眼,没有任何标识。一层是厨房和餐厅,二层是接待室和寝室,三层是办公室和寝室。还有一个地下室,也有不少床位。

接待室大约四十平米,呈L型,窗子都贴着磨砂膜。转角有一张方形的茶几,四周围着沙发。离茶几不远,是一块幕布,幕布下一张长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电脑和音响。贴墙一个柜子,有茶叶、茶具,和一些书籍。

李旭身材不高,梳整齐的分头,带一副眼镜,穿衬衣、西裤、皮鞋,像个讲究的知识分子。此时,他和另外两名同事,坐在王丽一家对面,泡茶聊天。一开始,众人信马由缰,叫人猜不透到底要说什么。大约半个小时后,李旭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向经济和投资。

王丽对此显然很有兴致,她坐直了,用山东话极为忧愁地说,中国的民族品牌一点点被外国取代,再不保护好自己的品牌,以后都成了亡国奴。后来,越说越气愤,苏联为什么会解体,就是因为花旗银行进入了苏联,苏联人都去存钱,把经济掏空了。她又说,现在外国有个知不道什么超市,进入中国,每人发二百块钱会员卡,进去不要钱,里面都是转基因产品,土豆五分钱一斤,搞的当地商户好几个都黄了。这些都是经济侵略。

李旭侧耳听着,有时忍不住笑。他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她,抵制外货太偏激了,是错误的。我们改革开放,加入世贸,如今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产品卖到全世界,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世贸是互惠互利,你去抵制别人,别人一定会抵制你。

王丽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插话,李老师,我妈最近总在研究这些,还投资过一些项目,比如IPV9,区块链之类。

李旭靠着沙发,微微点头:“他们一般叫互联网+,这两年实体经济压力大,所以很多人去干虚拟项目,原始股、区块链、虚拟货币、消费返利、物联网、中国梦平台、循环信用卡,我们都知道。” 

王丽的脸上划出微笑:“对对对,物联网的老总是徐文枝,现在是全国十大品牌第一,北斗导航和IPV9就是一个系统,天地人合一。他们说,中国加入世贸的时候,美国就提了条件,不准中国用三商法。”(三商法是传销组织编造的。) 

“这是从秦皇岛听来的吧?秦皇岛中国梦主平台,2900出局赚180万,43500出局赚1.5亿。”李旭问。

王丽笑笑,承认了。

“秦皇岛在2015、16年特别多这个,叫做中绿商务运作。中绿出事后,有一波单干的改称绿山,2017、18年,被央视曝光了。2018年5、6月份,按行业说法,调控特别厉害。行业都说,有很多假平台,打击的都是假的。有一个3260振兴东北扶贫体系,它说秦皇岛是假的,我们3260是真的,我们是中国人际网,万网归一,拯救投资难民的。”李旭说。

“3260水下运作十八年了,其他模式都是搅水计划。”王丽说,她也知道3260,自己去辽源考察过。一个小房子里,挤了很多人,吃大锅饭。里面的人告诉她,“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她还听说过广西的1040阳光工程,不过没去看过,觉得是假的。

 “如果你去广西,别人绝对说3260是假的,那个是传销,条件太差了,还睡地铺,我们这个高大上。”李旭说,“北派打地铺,南派住别墅,我们以前都是做这个的。” 

时间已经过了好些时候,天色完全黑下来。王丽弯着腰,双眼紧闭,似乎正承受极大的痛苦,脸上的肌肉因为太用力而挤成了褶子。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王丽的儿子说,我妈在IPV9投了8万,秦皇岛中国梦平台投了9万,祥天公司原始股投了3万,物联网也投了,循环信用卡也投了,前前后后,说不清多少钱。

李旭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他皱了皱眉说,行业里管这叫网投,见网就投,都想不怕是假的,万一是真的呢?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说,哪有真的,都是骗局,都是传销。他从常识、新闻、政策、资料几个角度,一个一个给王丽解释,为什么这些项目都不靠谱。

但没人接话,空调的嗡嗡声回荡在房间。

他眯着眼,转头看王丽。丈夫推了她一下,她从睡梦里醒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困了,先睡吧。” 

李旭去辛集解救传销受害者

 

廊坊的传销窝点

 

干传销的人从不说自己是传销,他们习惯叫“行业”。

行业有句话,没有了解,就没有发言权。十四年前,李旭也是行业中人。在徐州的传销组织,他已经做到了B级经理。按照五级三阶制,再往上升到A级老总,就能获得每月保底六位数的工资。他天天梦想,房子、车子、票子马上都有了。就在这个时候,风声四起,《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即将颁布。

2005年9月9日,他火急火燎去了网吧,想查查这两部法律到底说什么。没想到读完之后,他如入冰窖,浑身发冷。《禁止传销条例》上说得清楚:本条例所称传销,是指组织者或者经营者发展人员,通过对被发展人员以其直接或者间接发展的人员数量或者销售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报酬,或者要求被发展人员以交纳一定费用为条件取得加入资格等方式牟取非法利益,扰乱经济秩序,影响社会稳定的行为。这分明就是自己所从事的行业。

10月末,李旭从传销组织出来之后,一度头脑空白,不知道前路何在。他拎着沉甸甸的行李,和十几本成功学书籍,一路南下。他不敢回家,于是在南京下车,整日蜷缩在城郊的一间小黑屋里。窗户纸被捅破了,回想这一年半的经历,美梦变成了噩梦。

他是家中独子,1971年出生在四川的农村,上面有两个姐姐。1993年,他去辽宁鞍山谋生,经过几年奋斗,买地置业,得以立足。2004年,他接到小舅子的电话,叫他去江苏徐州包水电工程。

当年4月19日,李旭走下火车,小舅子的形象令他刮目相看。原本不修边幅的人,如今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小舅子还有一位同伴,一样的扮相,热情地与李旭握手。回到小舅子住处,李旭发现一屋子七八个人,都是四川老乡。他们给他递上牙刷,打来洗脸水,双手端着洗脸盆请他洗漱。他受宠若惊,非常感动。

第二天,他们领他出去玩,走到半道,又说去看朋友。一推开门,满屋子都是人,有人在唱歌。他刚落座,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介绍,早会到此结束,生意介绍会马上开始。

李旭瞬间明白,这是在搞传销。他如坐针毡,听完了一个多小时的课。他觉得可笑至极,一帮疯子,等着天上掉馅饼,简直白日做梦。下午,小舅子向他坦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工程,就是让他来了解这个不平凡的行业。他很反感,但看到大家对他热情,又不忍直接拒绝。此后,他天天被带去上课,每节课都告诉他这是国家项目,小投资、大事业、无风险、有保障。

一天,他被带去一个酒店参加大型分享会。大会场里坐了几百人,三个B级别领导现身说法,讲述行业的好处。这期间,每到精彩处,掌声不断,吼声如雷。由于人太多,整个会场就像大蒸笼,所有人都挥汗如雨。这次前后持续了五六个小时。

慢慢的,李旭被感染了,他的观念被逐渐改变,满脑子都是发财和暴富。第七天,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用一个“善意的谎言”要了一万多元钱,投入了行业的怀抱。

但行业还有一句话,加入不是目的,发展才是硬道理。想要实现财富梦,必须要发展下线。每天讲课,老师每每讲到发工资的时候,C级每月千元打底的工资,B级别每月万元打底,A级别每月11.9万打底,底下听课的人仿佛都精神百倍,“好”声不绝于耳。要想升级,就要邀约新人。很快,李旭像小舅子一样,也用“善意的谎言”,把两个姐姐骗来了徐州,让她们一起发财。

发财梦醒了之后,李旭除了悔恨,一无所有。

2005年11月,他发短信向网下告知真相,解散了团队。接着,经过了与母亲痛哭流涕的一次通话之后,他回到了四川老家。

人虽然回到了家,但是心却没有。他羞愧无比,每当看到邻居们的眼神,都抬不起头,连走出家门都需要勇气,后来索性闭门不出。大姐一家因为传销欠下高利贷,他也垫付了利息。他彻夜难眠,梦里都是身在传销的画面。

李旭对传销的情绪从痛苦变成了痛恨,为了发泄出来,他不顾反对买了一台电脑,把自己的经历都写在了网上。他决定了,要与传销斗争到底。

此后,在一次次劝说过程中,李旭有了自己的反传方式,即反洗脑。

传销组织对新人进行洗脑,从“善意的谎言”开始,不断加大欺骗力度。它们利用了很多人朴素的爱国思想,把民族危亡挂在嘴上,再编造一个秘密进行的国家项目。为了证明项目真实存在,进而伪造红头文件,篡改领导人讲话,牵强解读景观现象。由于规定了互相不能打听,也营造了神秘感。在不断的心理暗示和环境氛围下,不少人就此迷失。此外,传销组织也有一套防御机制,声称被政府部门查处,是国家宏观调控的手段,类似的项目被曝光,是国家进行搅水计划,目的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太多人参与项目。

李旭的反洗脑,就是把这些谎言一个个戳破,证明红头文件是假的,领导人讲话是假的,奖金分配制度是假的,宏观调控和搅水计划都是假的。

廊坊的传销窝点

 

 

还不到九点,女人们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楼上传来。李旭刚吃过早饭,正在小院中观察刚种的花草。他不时抬头看看,新的一天从争吵开始了。他思量着,如果只是动动嘴,冲突还算是温和的。

此刻王丽面对的是协会的劝解员曹月杰。曹月杰是个身材高大的河北女人,性格强势,喜欢直来直去,动嘴或是动手都奉陪,不顾忌传销受害者的面子。

感到时机差不多,李旭便上了楼。接待室依旧拉着窗帘,蝉鸣和暑气都被挡在了外面。王丽坐在一张单独的沙发上,像一只雄鸡一样耿直脖子,高声宣称,中国加入世贸后一直受压迫,需要国家项目来翻身。

李旭示意大家都冷静点。他对王丽说,那些说法太荒谬了:“现在国家提倡高科技产业,产业升级,高能耗的GDP就不提倡了。并不是群里跟你宣传的中国一无是处,就完了,要亡国了,怎么可能呢?” 

他坐了下来,告诉曹月杰,用投影播放几段新闻。曹月杰打开了电脑,硬盘里有几个T的反传资料,无论哪种传销套路,都在一级一级的文件夹里。她选了一段中国完成世贸承诺的内容,以此来否定王丽的说辞。

王丽只是低头,并不去看。儿子拉了拉母亲的胳膊,让她往前面坐坐,王丽拒绝,儿子一把摘掉了她脸上的墨镜。两个人又吵了起来。那个浑身发抖的年轻人快崩溃了,几乎是用哭腔求着母亲,要端正态度,仔细听劝。

但根本没用,王丽只想离开。“你还怕我这个那个是传销,来到这你控制我,你不是传销?”她被搞得心烦意乱,从座位上弹起来,伸手抢过儿子手上的手机,“你给我手机,我报110。” 

这时候,一旁沉默的丈夫突然站起,走到王丽身边,一只手钳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朝她脸上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王丽双手捂住脸,手背上又挨了接二连三的耳光。

曹月杰把王丽丈夫拉开,立在王丽身前逼问,国家不允许非上市公司的股权买卖,你怎么买的这家公司的原始股?王丽说,这是私募的。曹月杰冷笑了一声说,私募也轮不到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这家公司的股东?王丽没有证据,便把群里画的饼说了一遍,股权证2020年上市之前没有,上市之后就有了。

李旭在一旁注视着一切,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察觉到王丽的每一个说法都是错误的,这是典型的被洗脑后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了。现在他要证明,王丽购买原始股的那家公司,就是个骗局。很快,他在网上找到了一篇相关报道,花了五分钟从头到尾读出来。

接着,他又在电脑上找到了一段央视新闻的视频。他说,你看看什么是原始股。那是一个时长半小时的极为详尽的新闻调查,祥天公司面向全国推销原始股,并宣传核心技术是能以空气作动力替代汽油,但从头到尾,无论是原始股还是核心技术,都是假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旭问。

王丽说,我还投资了智天公司,公司的老板是世界首富,总资产有二十二万亿。

这家公司早就被查了,李旭告诉她,又找到一篇新闻报道,予以佐证。“二十二万亿,怎么可能,有二十二万亿还要你的一万三万的吗?” 

王丽闭口不言了。

李旭已经了解到了王丽的更多信息。王丽是中学的高级教师,离退休还有些年。几年前,丈夫出了车祸,落下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她就想,要为家里做点什么。在她二姐的店里,一位朋友说起了一个项目,是国家暗中开发的,投资很少,回报很大。她深信不疑,加入了行业。被家人发现后,他们都觉得她陷入了传销。但她非但不听劝,反而越投越多,甚至借了高利贷。这个家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

 

2008年,是李旭最艰难的一年。他已经义无反顾走上了反传销的道路,并在网上公开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他每天废寝忘食,不停地和人打电话,严重影响了生活。

这一年发生的两件事对他打击极大。一是老婆和他离婚了,他在反传销而不是陷入传销的时候婚姻破裂,这让他觉得更加孤独。二是他在火车上被偷了,去异地解救因为买不到座位蜷缩在厕所门口时,一醒来,包里的相机、DV都没了,这让经济困难的他无以承受。

那时李旭反传两年了,完全忘我,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是被他称为“激情反传”的时期,自己对反传销投入了所有的精力,也不收取任何费用。有一次老母亲半夜起来,发现他还在打电话,气得哭了,要砸他的电脑。他也委屈地哭,觉得做好事怎么不被理解。他在鞍山有一家小卖部,房子周围有很多传销窝点,经常有人来店里打电话邀约或是要钱。他等人走了又打回去,告诉对方真相。

李旭虽然脱离了传销组织,却不想着挣钱,全家人的生计都靠这间小卖部维持。2007年1月31日,这是宽带到期要续费的日子,并且他的手机已经欠费停机。他身无分文,又不想朝家人伸手,万般无奈下,他打开了儿子的储蓄罐。在电信营业厅,他面对大家惊异的目光,把沉甸甸的硬币交到营业员的手中后,惭愧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就像小偷。

这年过完年,李旭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于是骗家人要出门打工,但其实是单枪匹马去各地现场解救。第一站是辽宁葫芦岛,他要解救一个深陷传销的重庆女孩。不过,由于准备不足,解救最终失败。

个人的激情反传是不可持续的,最后的结果是连饭都吃不起。2008年,李旭和另一位反传销人士周军在安徽宿州设立了工作室,开始转向团队作战,并适当收费。他们租了一间一居室,作为办公室。2009年1月,全国各地的反传销人士聚集在河南新乡,成立了中国反传销协会,李旭当选为会长。后来,为了让更多人知道,李旭在同年来到了北京,在大兴黄村租了两居室。团队渐渐发展扩大,也在不断搬家,一直到了今天。

这期间,李旭注册了一家咨询公司。他认为要长久地反传,不能再是完全免费的模式。现在,他的团队有大约三十名全职工作人员,几乎都曾陷入过传销。如果需要外出劝解,他会收取食宿路费,以及劝说的费用。

他已经不再单枪匹马,每年都要去几次传销重灾区,也会配合执法部门。但现场解救面临不可测的风险,他和团队里几位劝解员都被打伤过。有时,仅仅是在路边摆摊宣传反传销,就会有人来破坏。

这几年,传统北派和南派传销呈减少趋势,但网络传销在快速发展。传销组织利用虚拟货币,物联网等概念,让人足不出户就能陷入传销。反传任重道远,和不计其数的传销组织相比,中国的反传人员简直是杯水车薪。

李旭说,他的梦想是做一家像戒毒所一样的戒传所。

李旭在合肥发放反传销的传单

 

李旭在武汉劝说传销人员

 

李旭劝说传销人员

 

李旭劝说传销人员

 

 

这个女人是甘肃人,没什么文化,只有初中学历。二十岁的时候结婚生子,现在孩子已经十多岁了。她处处被丈夫管,还是靠弟弟帮忙贷款,才在镇上开了一家理发店。一个月前,她关了理发店,离开了甘肃。她想证明给他们看,自己不是一事无成的人。

家人后来才知道,她被一个网友叫去了山海关。一开始,女人觉得碰上了传销,但很快疑虑就消失了。在电话里她告诉家人,自己能挣1.5个亿。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弟弟夫妻俩,四口人都慌了。他们乘坐漫长的火车,穿过戈壁、山林、农田、城市,到了海边的山海关。

几天后,甘肃女人被带到了北京的一栋三层小楼。那个时候她穿白衬衣,头发是淡淡的紫红色,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

沙发上坐着一个被称作老师的男人,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她产生了好感,放下了戒备。他笑盈盈地问,你们从山海关来,山海关是不是有中国梦总平台?

“你怎么知道?”女人掩饰不住兴奋。

老师个子不高,戴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老师说,多少年的事了,你现在才接触太晚了。

女人碌碌无为了三十多年,一直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感谢中国梦总平台,让她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所以,听到老师说起行业已经很多年了,她很遗憾:“甘肃没人传达这个好信息,国家这么好的政策甘肃人现在才知道。” 

屋子里的人似乎都和行业有关,老师指了指一位戴墨镜的大姐问她,这位大姐玩儿了两年多了,3260你知道吗?

在山海关,她曾听人说过3260,具体是什么也不记得,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3260是打造千万富翁的,我们是打造亿万富翁的。” 

老师对行业太熟悉了。还没等她说完,老师就接下话头说,你们是投资2900出局赚180万,43500出局赚1.5亿。但还有1040、资金盘、区块链,这些你都知道吗?

这时候,女人已经对老师很是佩服,老师知道的比她多,但一些说法又和行业告诉她的不完全相同。她困惑,迷茫,诚恳地说:“中国在世界上拿到了一百年话语权,2020年底物联网就开网了。中国梦就是万网归一,像3260、资金盘这些,都要归到中国梦主平台上去。” 

老师笑笑,继续说,你们的团队原来都集中在秦皇岛,更早以前叫本溪中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卖的是康福德牌珍益胶囊。不管现在是什么平台,以前的模式都是中绿公司。现在行业很难做了,网上一查,都是负面。

“这是宏观调控。”女人几乎是下意识蹦出了这个词。

老师终究还是老师,他显然比她更懂行业。他说,你们有解释,负面都是调控。每个团队都说宏观调控,1040也讲,3260也讲,是吓唬胆小怕事的,如果都来做了国家乱套了,种地没人种地,打工没人打工,开车没人开车了,这个行业是打造有胆有识有德有福的人。

女人被这句话说得心动,点头称是:“思想观念不改变的话就跟不上新时代的发展。” 

老师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多求证,不能光听行业的人说。

女人有些不服气,她听出来了,老师话里话外都在贬低行业,怀疑行业,这不应该是行业中人的态度。他应该知道,行业有红头文件,还有各类书籍作为教材。很多景观现象也可以印证,比如秦皇岛火车站像个棺材,意思是来到这里就升官发财了。还有圆梦园主题公园,虽然去不了,但是看了很多图片,比如写着中国梦的石碑,为什么建在了秦皇岛,是寓意着行业在这里,中国梦碑四周有四只铜鼎,寓意着国家对行业鼎力支持。

“你知道为什么圆梦园不能去了吗?”老师说,这原本是一个私人开发的主题公园,就是因为传销的人去的太多,名声搞臭了,就关了门。他从靠墙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叠颜色鲜艳的书,放在茶几上,“我们比你了解的多得多”。

女人吃了一惊,这些分明就是自己上课的教材,随手翻开一本,都是红头文件,领导人讲话,秦皇岛现象解读

老师没有停,继续说,秦皇岛的模式以前也是比较简陋,睡地铺吃大锅饭,最早都在辽宁,锦州、葫芦岛、大连、鞍山、盘锦、抚顺、铁岭都很猖獗,2010年左右打击比较厉害,按照行业说法调控很厉害。搬到秦皇岛以后,来了很多广西的老总,把这个和1040综合了一下,所以也开始讲现象。

除了现象,还有行业传奇。万将军在中国梦总平台经常出现,据说是29军军长,广州军区副司令员。老师放了几段公开露面的视频,众人夹道欢迎,矮小的老头儿笑盈盈和大家打招呼。他敬军礼的时候,驼着背,右手绵软无力,掌心向前举在脸旁,像只耍把式的猴儿。其实这是吉林的一个老农民。

但最根本的,制度设计就是错的。从理论上来说,发展下线是不可持续的。但这个行业,如果不发展下线,就没有工资。

女人不是一个有太多想法的人。她信任行业,思想坚定犹如磐石。现在,石头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痕。行业就是传销?她不敢想,但又无法反驳老师。直到听到这句话,她想老师终于错了。

“我有工资的,每个月两千五,马上就能领。”女人迫不及待地说。

老师告诉她,那是第一个月按比例返还的额度,之后就没了。你也不想想,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能拿工资,谁还去发展?回家等着发钱就好了。

“国家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钱。”

“国家要的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是吗?”

女人的大眼睛快速地眨巴,却说不出话了。家人都知道,眨眼是她的一个信号。她心里那块坚硬的石头要碎了。

李旭在廊坊与醒悟的传销受害者合影

 

 

“你仔细想一想,这两年你得到嘛了?”王丽的儿子问她。

天又黑了,经过几小时的劝解,甘肃女人已经有些明白过来,吃完晚饭,一家人出门玩去了。但王丽还是没有醒悟的表现,被问得急了,她便不耐烦地说,行行行,我知道了,是骗人的,我不干了。

她的儿子气歪了嘴,呼呼喘气,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他吼道,你要有辨别,你毫无判断,说什么信什么,你能明白吗!

李旭没有插嘴母子的争吵。他在电脑上打开了一段焦点访谈的视频,想让王丽再看看,老人怎么在网上被骗的。王丽还是低着头,没去看。她说,我听就行了。

“你不能看吗?”她的儿子被激怒了,又扯下她的墨镜,狠狠摔在地上。

“我不能看,我眼睛难受,光听还不行?”

“你怎么不能看了,你怎么不能看了?”她的儿子伸出大手,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往前推,“坐前头去,坐前头去!”

“我的眼怕光你不是知不道!”王丽一边挣扎一边嘶吼,“你揍死我吧!” 

李旭赶紧上前劝阻。他说,还是要多看一看,都是血淋淋的教训,不能光听。

突然,王丽“哇”一声哭了出来,她说自己在听,眼睛痛看不了。她的儿子问,为什么玩手机就可以呢?王丽哭声更大了。李旭说,你不要逼你妈妈,要理解下,她入了这个圈子就像吸毒一样,沾了毒瘾,马上想戒掉比较难。

“是不是要把眼睛治好了才能看这个,才能戒了你的投资项目?”她的儿子不依不饶。

“你真是叫我服了,我给你跪下磕头行了吧!”王丽猛地双膝砸地,把头狠狠锤向地上。只听得不断的撞击发出沉闷的声音。几下之后,她瘫软了,又干呕起来,尖利地嘶叫着。

 

今年六月,我第一次来到了反传销的小楼。在三楼的办公室,李旭刚刚劝解完一个天津来的男生。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像是老师在问犯错的学生一样,问那个黑黑瘦瘦的男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男生腼腆地笑,没了。

离他们不远,是坐在电脑前的四名接线员。随时有求助者通过QQ或是电话,联系他们。很多人是冲着李旭的名声来,担心再一次被骗,非要和他视频才放心。

此后,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我每天都在反传小楼里。团队的成本开支每年近百万,光是房租就有三十多万。所有的工作人员和求助者,食宿都在一起。从伙食来看,他们并不宽裕,有时候两桌十几个人只吃一个炖菜。

来自河北的曹月杰十年前在广西陷入了1040阳光工程,做到了A级老总后,发现是一场梦。现在她是这里的劝解员之一。另一名劝解员老赵有沙哑的烟嗓,皮肤的颜色和铁锈一样。他也曾陷入传销,还要和女儿断绝关系。醒悟之后,他也加入了李旭的团队。老赵说,李旭是大家的楷模,协会24小时开门,半夜李旭也随时上阵。有时遇到冥顽不化的人,别人都想放弃劝解,李旭还会再坚持一会儿,他总说万一这次成功了呢,反传挽救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家庭。

有一天午后,没有劝解任务,是难得清闲的时分。老赵坐在空空的接待室,抽着烟说,吸引他留着的原因之一,因为这是个神奇的地方,人性最美好的一面,最丑恶的一面,都可以在这里看到。

平日里,李旭不是个话多的人。一旦进入到工作状态,他像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绝,口才极佳。他对所有的传销套路都了如指掌,不管受害者从哪里来,他就像读取硬盘一样准确,随口能把对方的套路说得一清二楚。很多时候,他甚至比对方还了解洗脑套路、规章制度、团队历史、领导成员,话题一开始没完了。

最初,我觉得传销的一切都荒唐至极。比如,43500赚1.5亿,这怎么会有人信?对景观现象的解读,更是不可思议。比如百元大钞上的寓意,毛泽东的发型三七开,这是说行业三分看七分悟。我实在难以理解,在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为什么还会有人陷入传销,不可自拔?

李旭说,是因为欲望。人总有各种欲望存在,传销组织在邀约你之前,会先分析你的欲望。如果爱财,就以金钱利诱;如果好色,便以异性相邀;如果想学习,以成功人士辅助为幌子;如果责任心重,就告诉你搏一次富三代,最后陷入到集体无意识,也就上钩了。

在他们的劝说下,甘肃女人又听了一天,已经完全醒悟。如同换了一个人,她开始有说有笑。但王丽还是老样子,阴郁地坐在一旁。家属很害怕,她口头上说明白过来了,一回去还会继续。

第二天,又来了两拨求助者,接待室里一共坐了四家人。晚上,李旭推来一块白板,他站在白板前,向众人演示,奖金分配制度为什么只是个分钱游戏。无论是1040万,还是1.5亿,从数学上来看,都是不成立的。这些运算他已滚瓜烂熟,手中的笔飞快地划过白板。他化身为一位充满激情的演说家,很快一面白板写满了,转到另一面,又写满了,便拿起一张白纸,继续自己的推演。他的观众是四家人,他们不由自主围成一圈,看得呆了。

也是这一晚,王丽终于主动开口,她想看更多的视频。

这天直到深夜,大家才从接待室离去,只留下李旭一人。他打开窗户,北方夏夜的微风吹入屋内。现在,没有人再会觉得他是不务正业。当初反对他的老母亲,也慢慢理解了他。老太太最近也住在这里,她身材枯瘦,一直乐呵呵的。几年前,她被电信诈骗骗走了几千元,这事一直让她忿忿不平。她说,现在的骗子太多了,就应该治治。

廊坊的传销窝点

 

 

(文中王丽为化名)

 

—— 完——

 

题图:李旭对传销人员进行现场劝解。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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