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冬升:我们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界面新闻   2015-04-24 10:34
作者:首席娱乐官 ·

2015年6月30日,是尔冬升电影人生的第四十个年头。

而7月3日,尔冬升导演的《我是路人甲》将搬上大银幕。昨天下午,影片在北京举行发布会,尔冬升讲述了影片拍摄幕后的故事。

“一开始电影的英文名是《I Am Nobody》,但后来我觉得太负面情绪了,所以改成了《I Am Somebody》。路人甲们不是Nobody,我记得有一个路人甲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们这些群众演员很重要,因为任何一部戏光有主角,而没有群演是不行的。’”

黑幕、艳照、整容、潜规则……一提起娱乐圈,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可能就是这些词。

尔冬升说,这些关键词都是不了解的人对于这个圈子的印象,而它们的出发点都是同一个——成功。“这些负面的词汇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今天大家太渴望成功,这些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成功学。”

以下文章由《首席娱乐官》根据尔冬升现场讲话实录整理。

你觉得自己成功吗?我已经成功了

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戏?还要从“成功”二字说起。

其实我也想成功,在拍路人甲之前,我拍了《枪王之王》、《大魔术师》两部戏,想进入内地市场,看一看市场是什么样。《枪王之王》大家基本能够理解,但《大魔术师》是年代戏,开拍之前就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看到了一些问题。

首先是之前香港的同行拍了一些古装片,有很多雷人对白的那种,结果进入内地市场后被狂批,当时创作者们都吓了一跳,原来内地观众是这么认真的,对这方面的反应比拍金庸先生的一些小说反应还大,从此他们开始研究历史。

另外一个问题是不接地气,人性的东西在全球范围内是共通的,但如果我不在北京生活、不在上海生活,怎么接地气?事情是一样的,但社会气氛和语言是不同的。

当时我困惑的是,我本身拍《枪王之王》、《大魔术师》的过程很享受,出来的成绩也是可以的,但那些不会是令我感到开心的戏,因为戏的本身不是我最想拍的写实题材。我自己对这些资料的搜集是非常认真的,我可以做一个记者,花半个多月的时间做街边卖场原料搜集,《新宿事件》是从九几年开始的内地移民潮入手,我跟了十年的时间,认识了很多内地在日本留学、长居的学者,做了十年的资料才开始启动。我发现自己有这个特性,喜欢这方面的题材后,我就想,是不是应该在靠近香港、华南地区,去寻找我想要的题材。

有一些年轻读者都知道,香港回归之前,除了旅游之外还有几个大产业,手表、玩具、服装。改革开放之后,香港的厂商开始转移了,最高峰的时候,所有外资养活不到三千万的人,我也有在朋友在广东开厂,我去调研,看看这些工厂年轻人的生活状况是什么样的。以前不是有一个戏叫《外来妹》吗?我想拍一个这种比较接地气的戏,在广东地区。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那里的年轻人是去讨生活的,他们生活压力很大,没有什么娱乐,大部分人都不是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所以我在那里找不到一些令我感到很振奋、很轻松的点,我不想拍一个非常沉重的戏,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就放弃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里,当时好像是在想如果没有突破的话,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工作来做。我喜欢潜水,其实在菲律宾开潜水度假村是很便宜的,我跟古天乐说要不要投一点,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干一点别的。

但不能一下子就不干电影就了,这个时候另一个想法就出来了,现在可以拍3D了,特技已经很完善,3D的效果我也很喜欢,我就打电话给徐克,问他是不是可以重新再来一次,写新的剧本,重新启动《三少爷的剑》,他说好,让我赶快去横店。

横店我以前去过,在2005年的时候,我去找成龙,十年前的横店跟现在不太一样,当时很乱,我夏天去看他拍戏,当时接近40度的天气,看那些人戴头套、穿古装,我突然回想起我以前拍古装片的那些不好的经历。当时成龙还开车带我去看秦皇宫,很大,但我极不想去那个地方。

2012年我再去横店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完全没有留意场景,在跟徐克学3D的过程中,我突然间有一个想法,我想拍年轻人,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一个群体,叫“横漂”。

横漂跟北漂不太一样,北漂其实是王宝强那样的人。

其实我也算半个“北漂”,“漂”这种状态在我来说是非常有新鲜感的。比如中国春运是全球最大的人群流动,从1亿多张甚至2亿多张车票来讲,这在历史上是没有的,在其他国家地区也不会出现,欧洲、美国没有这么多人,日本的路途没有这么远。

“横漂”的另一个特点让我很惊讶,他们那么年轻,最小的十几二十岁,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认识最小的“横漂”是17岁,去年我再去的时候,看到有十三四岁的女孩拍戏。我看到这些人这么年轻,来自全中国各地,我非常好奇。

在跟徐克学3D的过程中,我开始把我的视线转向横店这个镇,这个镇非常奇怪,在山上看它就是一个小镇,但是古装景特别迷人。在观众的记忆里只有一些景,当时我看到横店的变化跟以前不一样,开始建起了高楼,在楼房上有起重天秤,我感觉这一刹那应该记录下来,十年后会变得更不一样。

那时候就有了很多的想法,当时我找到了拍《大魔术师》时帮我挑选演员的统筹莫蓝,跟她说赶紧给我约一些年轻人,我想探讨一下能不能在里边发掘一些题材。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搜集了200多个横漂的视频,然后跟这些人见面,一直持续到2012年12月底,这中间我们搜集的东西超过100万字。我为什么问他们,我只知道这个群体,但我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当他们说起他们故事的时候,那些内容足以拍60集电视剧,随着越来越多的资料进来,我就开始组织了,但困难也跟着来了。

第三次去横店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更深入的筹备,助理帮着我去设计一些针对他们的培训课程,因为我们必须要去测试这些群众演员有没有能力去当演员,他们平常自己形容自己为活动道具。因为他们的经验主要在横漂,所有影视选择的重要角色都是在北京,次要的才是到横店选。最多的可能也只是做丫鬟、宫女,可能有几句水词。

在见这一批人的时候,我第一个事情是觉得他们是不行的。因为他们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他们的教育水平还差很远,有一些说自己是念过大学,其实就是大专,有些大学没毕业就出来了,还有一些是小学都没有毕业。

在访问里边说,有一些人来了玩玩就走了,但他们坚持在这儿。横店的特点是生活成本很低,一开始他们充满热情,几个月之后就会遇到潜规则之类的事情,这样的环境下,我觉得路人甲们想成功是不可能的。

但后来,有些人让我改变了主意。

戏里很重要的一个角色叫沈凯,他35岁,是剧组年纪最大的演员。他说我来横店最多后悔两年,如果不来就会后悔一辈子;另一个叫王昭的男孩,我见到他时他19岁,从河南过来,身上只有270块钱,一个月后我问他还剩多少,他说还剩170块钱;我的男主角从牡丹江过去横店,见到我的时候身上只有10块钱,我说你不怕吗,他说不怕,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演戏,但见到导演觉得运气很好,后来他买彩票中了20块。

跟路人甲交流的过程中,有些事情让我很触动,比如有两个男孩一见到我就哭了,我当时吓一跳,他们告诉我,从来没有一个导演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没有办法去把所有很感触的东西说出来。

还有一个叫覃培军的小孩,现在才24岁,在训练的过程中,他说出了最令我震撼的一句话:我当时问他们每个人,你觉得你能成功吗?有一些人怀疑,有一些说不知道,有一些人说我必须要成功,到了他的时候,他说我已经成功了。

我当时很惊讶地问他为什么,原来他人生就像电视剧一样,4岁的时候母亲去世,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十岁之前自己在山上捡草药卖到村子里还钱,十四五岁开始下矿挖煤。我问他辛不辛苦,他说不辛苦,是命苦。我说你为什么说你已经成功了?他说我过过那样的生活,现在能活在太阳下,就是已经成功了。

他说这个话我非常感动。

等你老了,影坛就是我的了

路人甲们大多不会演戏,所以我就设计了一些情节,比如演夫妻的,我让他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去交流一些问题;有一对亲姐妹,我也是让她们真的去吵架;还有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当时并不熟,我把他们分成两批,一批认为自己在横店是有前途的,一批是自觉没有前途的,结果他们在交流的过程中根本分不清戏里戏外,演着演着就变成了真的,最后差点真的打起来。我很多对白和情节都是通过这样即兴的设计碰撞出来的。

在测试路人甲能力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儿让我们印象深刻,他叫王殿超,脾气特别拗,我让他给我演一个迷茫的状态,他当时的表现让我们都非常惊讶,那种状态是很多专业演员演不出来的,结果我们正在感叹的时候,他突然跟我们说了一句话:“导演,可以开始了吗?”原来他一直在想迷茫该怎么演!

我之前拍过戏的演员跟我的私交都很好,他们只要演出观众可以接受的情绪就可以了,不需要把整个真实的自己都掏出来给我看,我也不可能这样去要求梁朝伟啊,刘青云啊,要求他们给我看他在家里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可能的,但这些路人甲是毫不掩饰的。拍非专业演员,张艺谋、贾樟柯、方育平导演都非常厉害,起初我不知道怎么拍,但在这个过程中里我开始知道一点了。

整个大致的东西差不多出来之后,一切就开始进入正题。2012年12月,我认为可以拍的时候,这个时候问题开始出来了,第一没有剧本,第二什么时候拍?我说明年春节就要拍,但是没有剧本预算怎么办,周期要拍多久?我说这个很难说,可能拍着拍着方向就偏了,我不得不重拍,但这些问题我现在都不知道,我一定要拍了才知道。他们就问我,你是打算照王家卫的拍法来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来他们又问我,那这个戏拍的话找谁投,我想……如果找于冬的话,看似也不妙,之前我拍过很多戏,找不到人投的时候我就自己先投。《旺角黑夜》我找了第五家公司才拿到投资,《早熟》的时候我跟成龙说没有人投,我们一起投,一人一半,成龙当时跟我说,千万不要用自己的钱投。《早熟》亏的一部分的钱是从《千杯不醉》这一部分分过来的,当我分完钱给杨千嬅,她都没有想到我会拿钱给她。如果自己做投资,大多数人不知道,因为版权是有价值在里边的。我拍《真心话》一开始也是没有人敢投的。

所以这个戏就不想为难于冬了,因为拍戏的时候我就不想听投资啊、发行啊这些话。这个时候我就盘算了一下我的小金库有多少钱,我这个年纪,肯定有储备,也花不了什么钱。这个时候我太太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当天跟他们谈的时候,副导说这是非常有风险的,有一些横漂不拍了跑掉了怎么办,女孩如果结婚了怎么办,怀孕怎么办,有一些人闹事怎么办,害怕完全失控,大家都非常紧张。

当时我就在犹豫要不要做这个事,2012年12月24日,在横店茶餐厅我跟路人甲一起过圣诞节,大家一起吃自助餐,有一些小孩连西餐都没有吃过,吃得非常开心。当时我看着他们,就跟我身边的人说,我最大的忧虑是,我不想做一些改变别人命运的事情,我知道如果有一些人拍了这部戏之后可能会成功,有一些人会被打回到原来的位置,之后再做回群演,他是否能面对周围人的眼光。我的忧虑很多,但他们说的一句话令我笑了,就是我问他们为什么来横店的时候,有一个人说“我们都是被王宝强害的”。所以我就跟我太太说,其实我真的怕拍完这个戏,令很多人又多了一些梦想和期盼,我更怕有些人将来会说,我就是被尔冬升害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以前很胆小,所以我玩潜水,玩赛车,我一直在训练自己的勇气。我没有小孩,我跟我身边朋友说一定要培养小孩的勇敢,其实很多的害怕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不要想,要勇敢去做。我跟葛优说过,你怕坐飞机,很无聊,你可以克服它的。我玩赛车也是,在起步的时候,很紧张,但其实不用紧张,因为你想的事情不一定会发生。当别人不信你的时候,你应该更相信自己。

我一直在用当年《新不了情》的那句台词鼓励我自己:“你只能说自己运气不好,但你不能怀疑自己的才华。”我为什么要怀疑我自己?我看到那些小孩,他们有这样的勇气,走过几千里路来到横店这个地方,他们没有成功都不怕,我都已经成功过了我怕什么?拍一部戏会死吗?我知道一部戏有它的影响在,对我来说不是钱的问题,不要问我拍戏花了多少钱,我希望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在里边。

当然我也知道,好的电影也许跟票房是不成正比的。这一帮小孩他们没有一个看过《新不了情》,是认识我之后开始上网查我尔冬升是谁,上网去看《新不了情》,到现在还有人跟我说《新不了情》很好看。电影的价值不在于现在的票房,在于以后谁会记得,我认为这个戏包括之后还有一些纪录片,我认为是会留住一段时间的。

制作这部戏的过程中还有很多非常感动的东西,以后有机会再细说。

最后我想说一个小故事:之前有一次,我跟施南生女士和岑建勋在香港喝酒,提起以前的事很感慨,我当时问了他们一个问题:我们拍了一辈子电影就像人生一样,中间很紧张、刺激,到了结尾的时候,到底是该音乐舒缓,海面平静,还是该飞车爆炸,轰轰烈烈?想了几秒钟,大家相视而笑。

我们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评:影片的预告片结尾,有个年轻的路人甲指着古天乐的海报连开“三枪”,放言:“等你老了,影坛就是我的了。”这是不是路人甲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