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漂流第一人的奇幻人生

1985 年,为抢在美国探险队之前首漂长江,尧茂书只身一人,划着“龙的传人”号橡皮船从长江源头下水,在人迹罕至的沱沱河、通天河漂流了 1200 余公里后,在通伽峡翻船遇难。
 2016 年,冯春在青海玉树境内的金沙江通伽峡。这里是当年尧茂书翻船遇难的地方

他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照片。画面的主体,是位于青海玉树境内的金沙江通伽峡,人称“鬼门关”。江水有如地心涌出的黏稠的岩浆,粗暴地拍碎在那些铁青色的礁石上。

画面的一角,他站在岸边看着那些永不停息的漩涡,恍若乞力马扎罗山顶上那头一动不动的豹子。

这是长江漂流的必经之地,是“长江漂流第一人”尧茂书牺牲的地方。1985 年,为抢在美国探险队之前首漂长江,尧茂书只身一人,划着“龙的传人”号橡皮船从长江源头下水,在人迹罕至的沱沱河、通天河漂流了 1200 余公里后,在通伽峡翻船遇难。

“不能让外国人抢先漂我们的母亲河”,“中国的长江要中国人首漂”,尧茂书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激发了那个时代全体国民的爱国激情,点燃了无数青年人的热血。

图片中站在岸上的那个人,就是冯春,人称“幺哥”,1957 年出生,大年初一的生日。他是当年被尧茂书点燃了热血的青年人之一。1986 年,他费尽周折成为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一员。当年 6 月 22 日,他所在的科漂小分队 13 人从长江正源沱沱河上游纳钦曲下水,开始了长达 6300 公里奇幻而艰辛的漂流。最终,用了 176 天时间,他们前仆后继、一寸不落地完成了长江首漂。

那时候他们并不懂得漂流。他们只有勇气和激情。当然还有来自全体国民的喝彩声。他们用的是价格几千块钱的橡皮艇、十几块钱的木制船桨,以如此“小米加步枪”的装备,却要飞越落差达 3000 多米的金沙江,现在来看,这毫无疑问是非科学、非理性的疯狂举动。

那简直就是去送死。

那一年有三支队伍参与了长江漂流,相互竞逐,相互激励。他们最终付出了牺牲 10 条生命的代价。其中冯春所在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牺牲 5 人,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牺牲 4 人,中美联合长江上游漂流探险队也有 1 位美国人病逝途中。也就是说,包括尧茂书在内,一共有 11 人在长江首漂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在这 11 人当中,冯春所在科漂队的孔志毅、王建军、王振、杨前明、万明,还有第一位漂长江的尧茂书,先后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批准为革命烈士。

他们的成就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在鲜花与美酒之外,对这场“生死大漂流”的批评与质疑也形成了巨大的声浪。尤其是 1987 年,当三支队伍以牺牲 7 人的代价完成黄河首漂之后,社会舆论对漂流由一边倒的喝彩变为一边倒的喝倒彩:像这样不尊重科学、不敬畏生命的漂流,即使漂过,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在长漂之后,冯春还差一点参与了 1987 年的黄河漂流。他甚至翻出一名黄漂队员写给他的信,按照通信地址找了过去。这名黄漂队员就来自参与过长漂的“洛阳队”。但这位队员说他们内部矛盾重重,劝他不要参加,冯春悻悻而归。后来那支“洛阳队”在黄漂的时候又死人了。如果冯春上了那条船,有可能也就死了。

两河漂流之后的 12 年里,“漂流热”急剧降温。

其实,冯春们的惊世骇俗之举,是一个精神上被压抑了太久的族群的能量迸发,是一次个性大解放的集体爆棚。这本是一个关于青春和自由的故事,一不小心被扣上了“狭隘民族主义”的帽子。当然,针对这一事件的反思,也是八十年代新启蒙大合唱中一个独有的篇章,是那个时代的特定产物。

而在今天,我们应该抱有更多温情地去理解那段轰轰烈烈的时光。即便那是一场悲剧,但那些牺牲者所展现出来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依然值得我们感怀。因为,那种精神是超越时代的。

海洋文化一直是中华文明中最为稀缺的部分。我们崇尚的一直是陆地和故土,而大江大河恰恰是与此相对立的概念。这样一群年轻人,无论他们怀有什么样的目的,他们首先在精神上摆脱了对陆地的依附,向往自由,渴望冒险,他们向着海洋漂流,顺流而下也就是逆流而上。他们用自己的牺牲向世界证明,我们其实也是一个敢于在波涛上航行的族群。

我们没有资格嘲笑他们。在一个失去了激情和想象力的时代,我们又回到了陆地上,再也没有能力去创造什么神话或者传奇了。

但是冯春还在漂。继长江漂流之后,他先后漂了雅鲁藏布江、汉江、澜沧江、科罗拉多大峡谷、雅砻江、云南红河,漂流里程超过 1 万公里。他也因此被称为“万里漂流第一人”。

1998 年,漂流运动有所复苏,冯春参与了雅鲁藏布江漂流。这是一次纯粹民间、自组织的漂流活动,经费都是队员们自己凑的。冯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长漂”的延续。对于很多队员而言,“长漂”没赶上,“雅漂”则不能错过。冯春是这支队伍的副队长兼教练。他在这次漂流中受伤,差点遭遇截肢,最后几经辗转,幸运地保住了自己的伤腿。

但这还不是最大的幸运。在漂到一个叫抗耐村的峡谷口时,按照中科院的水文资料以及当地村民的介绍,安全漂过这个峡谷应该没有多大问题。队友们说,幺哥,冲过去算了。但他果断叫停了漂流行动,然后组织一只小分队,走陆路深入峡谷进行全程考察。

事实证明,他的这一决定挽救了整个队伍。峡谷全长 16 公里,落差 144 米,水洞、跌水、险滩密布,如果他们贸然冲进峡谷,后果必将是全军覆灭。如果“雅漂”再死那么多人,中国的漂流运动不知还要沉寂多久。

他们放弃了抗耐峡谷的漂流。从长漂的“一寸不落”,到雅漂的“以人为本”,这无疑是一大进步。

其实在任何探险活动中,人的生命安全都应该是第一位的,这早已成为国际探险活动最重要的行为准则之一。当年日本人植村直己漂流亚马逊河时,就曾因一些无法克服的困难而放弃了部分江段,但仍然得到了国际探险界的承认。1987 年一支美国漂流队在经过中国云南虎跳峡时也弃漂上岸,徒步走过,非常坦然。

有队员说“幺哥怕死”。但是幺哥已经成熟,“探险不是送死,明明知道下去要死人,为什么还要漂呢?”“作为一名老队员,作为一位负责水上技术安全的副队长,我必须对整个队伍负责任,绝不能用大家的生命去冒险,更不可能用队员的生命来换取外界的鲜花和喝彩。”

后来他参与了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这次美国之行更是让他大开眼界。除了那些先进的设备,美国人的漂流理念也令冯春耳目一新——每天漂流不超过 5 个小时,既可以保存足够的体力应付险情,又有助于真正感受到大自然的秀丽与壮美。而冯春他们长漂的时候,则是争先恐后,一天漂 12 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种种差异,促发了冯春更多的思考。

我问,如果我们早一些有这样的意识,在长江漂流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那么大的牺牲呢?

“我从来不去想如果,因为人生也没有那么多如果。”冯春说 ,“何况当时的物质基础、科技水平,也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假设。我更愿意向前看,我希望把这些更先进的漂流技术和经验教授给后人,不希望再有人重蹈我们当年的覆辙。”

如今,他特别推崇探险家宋小南的一句话:在探险活动中,“不是用生命去验证勇敢,而是用智慧去超越死亡。”

当年从美国漂流归来,他就一直有个“挂桨”的念头。其实到了他这个年龄,漂了几大江河峡谷之后,早已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征服欲,也找不到更大的目标和乐趣了。但他还是停不下来。2005 年他受四川大学之邀,组建了中国第一支大学生漂流队;2006 年,他又去西藏林芝地区,帮助当地组建了一支藏族漂流队。后来他成为青海玉树市的漂流总顾问,协助玉树在 2016 年成功举办了漂流世界杯赛事。如今,以漂流世界杯和漂流世界锦标赛为代表的文化体育旅游活动,已经成为玉树的新名片,这是最让他开心的事情。

他不再提“挂桨”的事了。如今他的微信头像签名是:先漂到八十岁再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单身状态,他是觉得,像他这种寄身大江大河的人,结了婚,可能是对对方最大的不负责任。

下一步,在从事保护绿孔雀等公益活动的同时——绿孔雀的栖息地恰恰只有通过漂流才能抵达——这块中国漂流运动的“活化石”有可能回到大学,带领年轻人更专业、更科学地漂下去。

就是在玉树工作期间,他来到金沙江通伽峡——尧茂书牺牲的地方——拍下了那张照片。咆哮的江面上,自由属于那些飞翔的鹰,更属于那些曾经怒放的生命。

 1986 年,奔赴长江源途中,翻越唐古拉山口。左一为冯春
1986 年,长江源。右一为冯春
 1986 年长江漂流,冲过通天河巴务险滩
1986 年长江漂流,金沙江上。右一为冯春
1986 年 11 月 25 日,长江科漂队抵达东海。左边第三排左三为冯春
 1986 年 11 月 25 日,抵达东海的冯春

访谈

仲伟志搜神记:我至今还记得 1986 年听到你们完成长江漂流后所受到的震动。我不喜欢用大词儿,但还是忍不住要说,那才是真正的“气壮山河”。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长江漂流成功与中国女排五连冠,都是振奋人心的大事件。

冯春:对。那年 9 月 13 号中国女排夺得五连冠。而 9 月 13 号也是万明遇难的日子。万明是你们同行,来自四川《青年世界》杂志,是长江科漂队的随队记者。那天晚上 9 点多,他在中虎跳峡采访营救洛阳队员行动返回发消息的途中,被飞石击中头部跌下山崖,以身殉职,那年他才 23 岁。他从 1986 年 5 月就开始采访长漂的准备和训练情况。7 月份又争取到随队记者名额前往青海玉树,在两个月内撰写了 5 万余字的追踪报道,分别发表在《青年世界》或《中国青年报》上。当时的共青团中央书记还专门撰写文章纪念万明,称他为“真正的英雄”。

仲伟志搜神记:我没想到中国女排夺冠和你的长江漂流记忆有这样的巧合。我是说,中国女排夺冠和长江漂流成功,都契合了那个特殊时代的内在精神,战胜困难、激流勇进、振兴中华,就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在某种意义上,长江漂流比中国女排五连冠更令人震动,因为在你们当中,很多人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冯春:你对那个时代有记忆,才会提到中国女排。我们漂到南京的时候,中国女排的老队长孙晋芳代表江苏省体委来请我们吃饭,那时她已经是江苏体委副主任。她就讲,中国女排要向长江漂流队学习牺牲精神。这是她的原话。因为我们当时已经死了好多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跟我坐在一起,我们两个合了一张影,我的头发比她的头发还要长。

仲伟志搜神记:我跟你确认一个数字。自 1986 年 6 月 22 日从长江源头沱沱河下水,到 1986 年 11 月 25 日到达长江与东海汇合处,176 天,你们失去了多少人?

冯春:如果包括尧茂书在内,一共 11 人。1985 年尧茂书为赶在美国漂流队之前漂完长江,不幸在长江上游金沙江通伽峡遇难。我们其实是一个前仆后继的整体。

仲伟志搜神记:现在很多年轻人可能并不了解尧茂书,你怎么评价他?

冯春:尧茂书是“长江漂流第一人”,毫无疑问是一位伟大的先驱。那尧茂书为什么会成为长江漂流的先驱?这还得从一个美国人说起。

这位美国人叫肯·沃伦。1977 年他在印度成功漂流了恒河上游,有记者问他:“你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 他指着远处的喜马拉雅山说:“在山的那边,只有伟大的长江没有被征服过。”1983 年,肯·沃伦组织了一支漂流探险队,准备前往中国漂流长江。但当时在中国办理漂流探险的手续相当复杂,肯·沃伦多方联系,联络到一个姓林的美籍华人,付给他一笔巨款,委托他办理相关手续。没想到当全体队员和数吨物资器材抵达香港后——当时只能先飞到香港——岂料竟无人接机,这个时候肯·沃伦才知道被骗了,只好就地解散队伍,物资和器材寄存在了香港。然后肯·沃伦夫妇去了北京,找到当时的中国国家体委下属专门接待外国人来华探险的体育服务公司,经过多次努力,终于获得中国有关部门批准,并定于 1985 年 8 月来华首漂长江。这被美国媒体称为“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不过由于 1983 年第一次漂流夭折,肯·沃伦需要处理赞助合同违约事宜,另一方面,经与中国国家体委反复磋商,双方决定举行一次中美联合漂流活动。由于当时中国还没有开展漂流运动,肯·沃伦提出将中方选派的三位队员送至美国接受漂流培训。如此一来,漂流长江的行程推迟到 1986 年 7 月。我认识美国很多老的探险家,他们对肯沃伦颇有微词,但是我觉得不管评价如何,你都得承认首先是他把漂流带进了中国。

而那时候我们中国也有一个人想要漂流长江,他就是西南交通大学电化教研室的摄影员尧茂书。他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日本著名探险家植村直己首漂南美洲亚马逊河的故事后,就萌生了“长漂”的想法。亚马逊河六千公里,漂长江就是打破记录,那很牛的!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做了多年的准备工作,而不是像有些人所说是毫无准备的鲁莽行径。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肯·沃伦将率美国探险队首漂中国长江,他决定抢在美国人前面,就只身一人划着“龙的传人”号橡皮船从长江源头下水,在人迹罕至的沱沱河、通天河漂流了 1200 余公里后,不幸翻船遇难。

仲伟志搜神记:他远在大西南,怎么得知美国人要来首漂长江呢?

冯春:这个就很神奇了!据说,因为尧茂书是铁道报的特约记者,所以在那个年代他是可以坐卧铺的,在卧铺车厢里边碰到国家体委一个司的副司长,就聊起来,说美国人要来漂长江了,他马上就想去。如果那天尧茂书不知道这事,那美国人 1986 年就上去了,也就没有我们后来的漂流。

仲伟志搜神记:我当然叹服尧茂书这种精神。不过后来有很多人认为,尧茂书独自一人进行这种探险活动,力量太单薄,是不值得提倡的。

冯春:我认为应该更全面地来看到这个问题。如果没有尧茂书,中国的漂流运动——我指的漂流运动不是现在的皮划艇什么的——不知道还要往后推迟多少年。所以说,真要感谢肯·沃伦和尧茂书这两个人,当然更要感谢尧茂书。他用自己的牺牲,唤起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探险意识和爱国热情。青年人的热血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一时间,全国掀起了一股漂流长江的热潮,不少年轻人纷纷要求继承尧茂书未完的事业,要完成首漂长江的壮举。

仲伟志搜神记:当然,在中国改革开放的 40 年历史中,他是最值得铭记的标志性人物之一。

冯春:尧茂书是 1985 年一个人从长江源头沱沱河一直漂到玉树的。直门达下去的第二天,你看这张照片,就是我站的这个地方,是金沙江通伽峡,我们叫它鬼门关。他就是在这儿翻船的。漂流里边我们分级,险滩难度最高级别为 6 级,6 级就是根本不能漂的。通伽峡这个地方的难度至少达到 4+ 级,甚至 5 级。5 级是什么概念?相当于攀登 7 千米以上的高峰,5 级以上相当于海拔 8 千米左右高峰的难度了,5级以上还会细分。所以尧茂书一个人漂到这儿必死无疑。这种险滩在金沙江上有上百个,他在这儿不死,下去也会死,明白了吗?但是这种精神,在我们国家还在爬坡的那个阶段,实在是太可贵了。那时我们整个国家的气质,不就是这种不怕困难、一往无前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吗?

仲伟志搜神记:我想知道,他下水前意识到前方的危险了吗?

冯春:我跟你说,这些地方,人根本去不了,那些危险根本不可能看得见。我初中的时候跟小伙伴在攀枝花市(那时叫渡口市)金沙江段游泳,我说我们弄个汽车轮胎,上面放上板子,就可以漂到上海。因为我们看地图就知道从那儿可以到上海,哪里知道下面有那么多惊涛骇浪啊。

仲伟志搜神记:是啊,比如虎跳峡,当时可能根本没有见识过。

冯春:当时虎跳峡根本是没有人去。虎跳峡现在的景区要 60 块钱的门票,如果不是长江漂流,它就没有那么出名。所以漂流其实带动了很多旅游资源的开发。

仲伟志搜神记:那时候你在攀钢吧,你是怎么得知尧茂书事迹的?

冯春:是 1985 年 9 月 5 日的《四川日报》。当时第 1 版刊登了戴善奎撰写的长篇通讯《长歌祭壮士》。其实我是 9 月 6 号看到的,也可能是 7 号,因为攀枝花的报纸要从成都运过去,所以至少第二天才能看到。我当时就是一个工人,我有一个习惯,中午在食堂打了饭,会到收发室去看报纸、翻杂志。当时一下子就翻出来这张报纸,很长的一篇报道,我是一口气看完的。

仲伟志搜神记:然后你就被点燃了?

冯春:在这之前我是怎么回事?失恋,然后 1985 年刚刚恢复保险公司,我是唯一一个工人身份去考的,考上了,人家人事科长到我们厂里面调我三次,单位不放,我很郁闷。几乎 1 年的时间,很郁闷。所以我后来参加长江漂流,就是想逃避这些事情。那个时候我 27 岁,傻傻的,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就每天拼命干活,当时拿了一次攀钢最高的奖金,150 块钱。我的工资当时只有 37 块钱。我是在机修厂金工车间,就是加工齿轮的,20 天没有回家,一个人开三台机床,一天工作 20 个小时,晚上就睡在机床旁的长条椅上。就是拼了命干活。当然这也为我参加长江漂流埋下了伏笔,如果我去了保险公司,当个经理,也就没有这些事了。

我看完关于尧茂书的报道以后,就激动地睡不着觉。戴善奎最后落尾是,“尧茂书在长江的浪头上‘前仆’了,然而,他的浩气永存斯世。”我就想,尧茂书“前仆”了,我们可以“后继”啊。因为我在初中的时候就说从攀枝花可以漂到上海,我是有这个梦想的。但是那个时候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什么渠道或信息,所以就只能继续上班。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1986 年元月份,有一次回家,在市群众艺术馆门口有一个卖报纸的,好像是广播电视报,头版醒目位置有篇文章叫《万里长江又一漂》,内容是说,在尧茂书漂长江遇难以后,在四川省地理学会等单位的支持下,一支群众自发的长江漂流队——学名应该是“长江科学考察探险队”——准备在 1986 年春季开始全面考察长江各段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状况,并进行人类史上尚未成功的长江漂流探险。我一看要重漂长江,这下有奔头了。第一,有单位了,四川省地理学会,肯定在成都!第二,群众自发,所以我就够得着了。我自己就跑到成都去了。后来听说,那时全国有 23 个省市的 250 名男女青年报名要求参加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但写信的人多,亲自去的人不多。为了表示决心,我一个月去了 5 次。当时从攀枝花去成都要乘坐 312 次列车,单程 16 个小时。我的工资一月 30 多块钱,钱不够买车票,就蹭票、逃票,然后铺张报纸睡在硬座下面。那时几乎无心工作了,甚至搓温度计装病以获取病假条。就这样,我是最早收到录取通知的。我运气好,那个时候信息不畅通,如果没有看到那张报纸,我也就错失这个机会了。

仲伟志搜神记:攀钢放人了?

冯春:当然这中间还有很多波折。没有单位的盖章,没有家里的签字,去不了。一开始单位不让我去,还有人说我有神经病。但我运气好,真是运气好!这个过程是这样的,1985 年 11 月,四川省地理学会向四川省政府报告,请求支持。1986 年 2 月,四川省政府主持召开首次筹备会议,成立了长江漂流筹备领导小组。当年 2 月 27 日,四川省地理学会在攀枝花召开“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学术讨论会”,召集了很多报名的队员,我也参加了。那个时候单位就是让我去开会,也没有说同意我去参加漂流。我一看我们攀钢科协的部长和副部长也来参加会议,马上找他们,我说我是攀钢的,攀钢就我一个人报名,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他们回去马上给上面写了一个报告,然后有一个副总经理批示下来,问“该同志的素质情况”,批到我们工段了。我们工段长拿到这个,说冯春你干什么?我是写好还是写不好?我那个时候还是四川省新长征突击手,段长跟我关系不错,就给我狠狠美言了几句,就这样拿到了调令。所以我的命还是比较好。

仲伟志搜神记:你父母支持吗?

冯春:我有两个妹妹,在家中老大,也算独子。父母知道我这是送死啊。父亲一气回北方老家了,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妈妈朱梅霞当时是体委的教练,攀枝花武术协会的首任主席。我单位的人把我妈妈叫到单位,要签一个协议,就是说我儿冯春在这次活动当中如果有任何伤残甚至意外,我们绝不向单位提出任何要求。我妈妈是含着泪给我签的字。我妈妈签完字,我当天下午就走,没有一个人送我。

仲伟志搜神记:我在想,如果换做现在这个时代,年轻人是绝无可能做出这种选择的。妈妈也不可能给你签这个字。

冯春:我还记得我出门的时候,我妈妈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后来,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 46 名队员,要在 6 月 3 日乘空军专机从成都太平寺军用机场起飞,先飞拉萨。出发前两天,我妈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从攀枝花赶到成都,给我带来 1000 块钱,为我买了一部照相机。飞机起飞前,我和其他队员一直在往飞机上装物资,也没顾得上和妈妈多说一会儿话。妈妈就一直在机场隔离栏外远远地望着我。直到飞机要起飞了,我才想起跟妈妈告别,顾不得机场工作人员的招呼,冲出停机坪警戒线,跑到隔离栏杆前对着人群喊:“妈!妈!”来送行的人很多,这时,大家都给我妈妈让开一条路,我隔着栏杆给她深深鞠了一躬,嘴里喊了一声“妈”,就说不出话了,泪流满面,转身跑向飞机。

仲伟志搜神记:当时真是盛况空前。记得很多工矿企业、学术团体,包括共青团组织和大、中、小学校,都在为这一活动赞助、募捐。

冯春:是的。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是一个躁动的社会,当时报名参加长江漂流队的,都是一些不安于现状和个性强的人,可以说什么人都有,怀揣各种各样的目的,但那也是一个生命力迸发的社会,是一个崇尚英雄主义、倡导个性解放的年代,因此活动得到社会极大的关注,获得了政府、企业、社会的广泛认可和支持。除了积极报名的,还有很多机构和个人为我们捐款。我这里有一组不完全数据,比如成都 420 厂团委书记黄新初(后来历任成都市委书记、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亲自送来两笔捐款计 2000 元;四川维尼纶厂赞助了 5000 元;攀钢经理办公室副主任李福君亲自跑到成都,代表攀钢赞助长漂活动 5 万元,这是整个活动中收到的最大一笔赞助款。当然还有更多人的支持,比如北京大学、山东大学等等众多院校的师生也都为长江科漂队捐款。山东大学团委在全校发起支持长漂活动倡议,该校数学系一个班的同学,仅两天时间,就捐款 125 元,还有 100 斤全国粮票。四川武隆县万隆乡小学四年级全体同学,将平时省下的零用钱 20 元也捐出来了。很多学校经常组织各种慰问,而我们漂流经过的城镇,也往往是万人空巷前来为我们加油。支持长江漂流探险活动,在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演化成了一场席卷全国的爱国主义运动。

仲伟志搜神记:当时有三支队伍参加漂流,除了你们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还有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中美联合长江上游漂流探险队。你们科漂队第一批队员招了多少?后来的漂流进程全然出乎你的预料吧?

冯春:当时报名的有几百人,但 1986 年 4 月份到成都陆军学校去参加训练的只有 6 个人,包括孔志毅,后来孔志毅牺牲了,还有兰为可、李大放、杨勇、胡竹东(后体检不合格回原单位),就是所谓的“黄埔第一期”。我们在成都陆军学校学习越野、射击、军事地形学等等,6 个人配了 8 个教官。我们每人一天是 20 块钱的伙食费,这在当时不得了。以后又来了很多人,也有一些公安武警,他们是通过选拔派来的。因为我们到藏区的话,肯定就要选一些藏族的战士,他们更熟悉情况。通过自愿报名选上来的,有十几个人。

最后,1986 年 6 月 22 日下午 3 时 40 分,我们 13 人科漂小分队分乘“前卫号”、“攀钢号”和“青年号”三艘橡皮艇从长江正源沱沱河上游纳钦曲下水,开始了长达 5 个月、6300 公里的长江漂流。其实那时谁也不懂漂流,我们用的是几千块钱的橡皮艇、十几块钱的木制船桨,却要飞越落差 3000 多米的金沙江。现在来看,这真是近乎疯狂的举动。我们付出了牺牲 10 条生命的代价。这 10 人包括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牺牲 5 人、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牺牲 4 人、中美联合长江上游漂流探险队 1 位美国人在途中病逝。我们用了 176 天时间,前仆后继、一寸不落地完成了长江首漂。其中科漂队的孔志毅、王建军、王振、杨前明、万明,还有第一个漂长江的尧茂书,先后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批准为革命烈士。

长江漂流的代价是巨大的。不过我始终认为,我们不能拿今天的专业眼光去审视那个特殊时代的冒险精神。即便是悲剧,这些牺牲的队友所代表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依然是值得我们感怀的。因为这种精神是超越时代的。

仲伟志搜神记:13人小分队都包括哪些人?

冯春:到长江源头只能去 13 人,包括指挥部的人,有两个科学家,一个公安,一个武警,还有两个随队记者,剩下的都是队员,就是自愿报名的队员,志愿者。所以漂通天河、沱沱河,我们没有队长、副队长,只有指挥部的领导。等到漂金沙江了,这个时候就是志愿队员上了,10 人敢死队。才选出来王岩队长,何平副队长,我是 10 个人中的一个。

仲伟志搜神记:关于长江漂流,早已经成为一个独特的社会现象,一个载入改革开放历史的标志性社会事件,关于它的评说不计其数,而我感兴趣的是,在长江漂流之后,你依然还在漂流,先后漂了雅鲁藏布江、汉江、澜沧江、科罗拉多大峡谷、雅砻江、云南红河,漂流里程超过 1 万公里,你的驱动力来自哪里?就不想过安定日子吗?

冯春:我运气好,长漂平安归来了。长漂指挥部按照一天两块五的标准发放补助,我一下子领了 700 多块钱,这相当于我两年的工资啊。那真是鲜花美酒,攀钢给我记了特等功,涨了一级工资,放了一年假,奖励了一台 18 寸的日立原装彩电,还把我调往工会工作。但我停不下来了,当时漂流带给国人的兴奋还在继续,我更是如此,只要听说哪里有漂流,我就很想参加。1987 年我听说当初的长漂竞争对手洛阳队要去漂黄河,非常向往。我甚至翻出其中一名队员写给我的信,按照通信地址找了过去。但这位队员说他们内部矛盾重重,劝我不要参加,我非常郁闷地回来了。后来听说洛阳队在黄漂的时候又死人了。如果我上了那条船,有可能我也就死了。此后 12 年,漂流热急剧降温,国内再无大型的漂流运动。后来攀钢成立了公安分局,我到了公安分局工作,但我每年都会去青藏高原,去珠峰、长江源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探险,挥舞着攀钢的旗帜拍照。后面我也参加了一些漂流活动,包括 1993—1994 长江源漂流探险,还有 1998 年的雅鲁藏布江漂流。1998 年是漂流运动觉醒的一年,珠江漂流、长江源女子漂流、雅鲁藏布江漂流并驾齐驱,让国人重新享受到这项运动带来的冒险与刺激。你要说驱动力,那一定是因为长漂激发出了我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说实话,我始终无法接受那种安定、平淡的生活。

 1998 年,雅鲁藏布江漂流。左上角为冯春。他是这支队伍的副队长兼教练,同时也是舵手
 1998 年,雅鲁藏布江漂流

仲伟志搜神记:每当提起中国的漂流探险运动,更多谈到的是 1986 年“长漂”,当然也有 1987 年“黄漂”,但 1998 年的“雅漂”却鲜为人知。那是一支怎样的队伍?

冯春:1986 年的长江漂流影响了一代人,12 年后的“雅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长漂”的延续。不少队员说“长漂”没赶上,“雅漂”不能错过了。最后就演变成一支纯民间组织的队伍。这支队伍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费不足,最终都是靠自己拼凑起来的。但你不得不说,这是一群值得尊重、坚持梦想的人。

仲伟志搜神记:听说就是在雅漂的时候,你差点遭遇截肢。

冯春:是啊。雅鲁藏布江是中国最长的高原河流,号称世界天河,而大拐弯处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世界第一大峡谷,别说漂流,最艰难的地方根本没有路,有时候我们走了一天,直线距离不过 1 公里。有一次在江边洗脚,我一脚踩在竹桩上,右脚大拇指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坐在石头上,动手拔掉了几根小竹签,用江水冲洗之后又重新上路,拄着一根树枝沿江在大峡谷走了 18 天,30 天后才在格尔木一家陆军医院治疗。那环境比长江漂流更为艰苦,我们小分队的 8 人沿江徒步,起初还雇佣了 4 个民工帮忙背粮食,就这样,其中 8 天还几乎断粮。有次路过一个村庄,我竟然一口气吃了两斤包谷米饭。食不果腹,营养不良,淌血的伤口随时可能让你患上破伤风、败血症,就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境遇之中,我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这时候膝盖至脚背已经发黑,医生从我右脚大拇指里挖出一根 2 公分长的竹签,说你腿保不住了,只能截肢。部队医院都是要先保命。可是,截肢?如果截肢我还怎么漂流?我不甘心,几经辗转回到成都,终于在川医(华西医院)治疗保住了伤腿。我运气好,医生都感到是奇迹。

仲伟志搜神记:从格尔木到成都,还有很长距离啊,够悬。

冯春:我们四川有句俗话,“人对了,飞机都要给你刹一脚”。就是说,你人好,飞机都要给你停一下。当时我从格尔木坐火车到西宁,我妹妹来西宁接我。西宁当天没有直飞成都的飞机,然后再到兰州。兰州有飞重庆的飞机,我们就买了一张飞重庆的,先期回到重庆的队员,包括记者、救护车,都在重庆机场等我,重庆到成都有高速,准备把我赶紧送回成都。突然飞机在成都上空就听见空姐说,各位乘客,本次航班临时要在成都双流机场降落一下。这种事情,你哪里能遇得到吗?飞机刚一滑行,我借了一个人的翻盖手机给我妹夫打了电话,然后找了一个车,直接把我送到川医抢救,那真是刮骨疗毒啊。最后打的是 180 块钱一针的进口药,打了 4 针,才保住了我的腿。

仲伟志搜神记:残酷的经历,但也非常幸运。

冯春:其实这还不是最大的幸运。1998 年 9 月 24 日,我们雅漂队从雅鲁藏布江源头——西藏喜马拉雅山脉北麓杰马央宗冰川下水开漂后的第 17 天,漂到一个叫抗耐村的峡谷口前。这个峡谷左右是两座高达 5000 多米的高山,山顶终年积雪,峡口呈U型状,一眼望进去,峡口有一处三级滩,再往里就看不见江水了。据中国科学院有关部门 1975 年考察资料显示,这个峡谷全长 16 公里,比降为千分之 1.9 米,也就是说雅鲁藏布江水流经这段峡谷的落差是 30 米,按照这个落差,再根据我们漂流队当时的技术经验和装备,安全漂过抗耐峡谷是有把握的。这时,我长漂时的老队友杨勇对我说了一句:“老幺!冲过去算了!”但我根据多年的经验和教训,没加思索地就回答:“不行!一定要看一下。”

我们将两艘并连的橡皮船停靠在峡谷口右岸的抗耐村边,然后决定组织一只小分队,徒步走陆路对峡谷进行全程考察。我、杨勇、杨浪涛、老包、罗浩一行五人,在当地一位藏族向导的带领下出发,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从江边艰难地爬上了海拔 4000 多米的半山腰,沿着崎曲的羊肠小道走进峡谷。我还拿着笔,在一张明信片的包装纸上标注每一处险滩的级别、长度,哪里可以安全漂流通过,哪里有跌水、需要避开,都要记下。

走进峡谷不到两公里,就看到峡谷中有很多地段呈U型状,江面上礁石林立,水洞、跌水、险滩密布,四级、五级、六级的险滩接二连三。根据多年的漂流“读水”经验,我基本上可以判定险滩的级别和难度。江水猛烈冲击礁石的咆哮声,如万炮齐轰,让人胆战心惊,越看越紧张,越听越害怕。大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好险啊!真险啊!我也收起了标注险滩的笔和纸,还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无法漂嘛!

我们用了近 10 个小时走完整个峡谷。杨勇在峡谷出口用仪器测算结果是,峡谷全长 16 公里,落差 144 米。如果我们当时贸然冲进峡谷,后果必将是全军覆灭,更何况这只队伍大多人都没有漂流探险的经验。最后经过讨论,我们决定放弃抗耐峡谷段的漂流,并请当地村民帮我们把装备和物资运出峡谷。

我是这支漂流队的副队长,因为参加过 1986 年长江漂流,所以在整个过程中,大家对于我提出的建议还是比较尊重的。说实话当时在提出这个建议时我并没有想很多,凭的就是经验。但就是这个建议决定了“雅漂队”的命运,如果我们真的凭借一时之勇冲过去,“雅漂队”必然全军覆没。如果再死那么多人,中国的漂流运动不知还要沉寂多久。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幸运。

仲伟志搜神记:从长漂的“一寸不落”,到雅漂的“以人为本”,这是一大进步啊。

冯春:但是队伍当中还是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甚至有个别队员还说,“幺哥怕死!”更有甚者扬言,“他们不漂,我们漂!”我承认我是个一个很怕死的人,虽然我喜欢探险。其实谁不怕死?我们来探险,但不是来送死的,明明知道下去要死人,为什么还要漂呢?!我也很气愤,就回应说,“你们要漂,可以!我去下游为你们做接应救护!”真有个别队员不甘心,自发组织走进峡谷去探个究竟,但他们回来后,这些不和谐的声音也就平息了。所有队员平平安安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时,才会意识到他们当初的冲动是多么的不理智。我们无权嘲笑第一代漂流者们的牺牲精神,但那么多年过去了,中国的漂流运动也该成熟了,也应该告别草莽而变得更加职业和理性了。我漂不过去就不漂了。我觉得首先要在尊重生命的前提下,再去完成自己的冒险。

仲伟志搜神记:你说你是个一个很怕死的人,我觉得不是啊。长江漂流你就不怕死啊。

冯春: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产物。在那个特定阶段,尧茂书,包括我们这些后继者,是被责任感和使命感所驱使,绝不能让美国人抢在我们中国人前面漂流长江,我们有我们的幼稚,我们也有我们的自豪。但历史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1987年来了支美国队,到了虎跳峡一看,那不能漂了,他就不漂了,不行走过去,不丢人。到现在我们也是这种理念,我漂不过去就不漂,不丢人。你现在对胜利的评估,凭借的是你的道德和你的良心,是人本主义,而不是怕死不怕死,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这样简单的零和游戏。

仲伟志搜神记:是的,这不是怕不怕死的问题。你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你是一条真正的硬汉,打不败。

冯春:哈哈。有一次,我都准备坐轮椅了。2002 年漂云南红河,我在后面掌舵。遇到一个滩,船起来了,我前面那个人看岸上有人照相,他就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就倒到我身上,一下把我打到江里,我一下就休克了。冲了 200 多米,把我捞起来,意识还有,但人是要死了那种感觉,打了吗啡也止不住疼。医生诊断为颈椎移位,四五六七脊椎压迫神经,必须动手术,要把颈椎换掉,要不就是全身瘫痪,高位截瘫。单位都不让我上班了。但我不服啊,我就进健身房做康复锻炼,一个月之后症状神奇消失,到现在你看,啥事没有。所以有朋友这样说我,命运可以打倒幺哥,但是打不败幺哥。

仲伟志搜神记:“幺哥”这个称呼很奇特,是怎么来的呢?

冯春:长漂时,我是舵手,一船之长。四川人一般喊船长为“老大”,队友戏称,你不能当“老大”,只能当“老幺”,“老幺”在四川是最小的。1998 年漂流雅鲁藏布江时,我是副队长和教练了,队员们就不敢叫“老幺”了,就亲切地称呼为“幺哥”,所有后来有人一直以为我姓幺。当然,我们当年一起漂长江的队友还是叫我“老幺”。

2004 年,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

仲伟志搜神记:后来为什么要到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

冯春:早在 1986 年美国人来漂长江的时候,我就和队友赌气,扬言哪一天要去美国漂流。这话搁当年完全是天方夜谭是不是?但是没想到在 18 年后,这还真得变成了现实。

2004 年,听说四川省科学探险协会要去美国漂流科罗拉多大峡谷,我们几经周折办理了签证手续跑到美国。2004 年 7 月 13 日,我们 9 个中国人外加 1 个美籍华人和当地漂流公司的协作人员组队下水,漂流了 15 天,总里程 370 多公里,结束那天是 7 月 27 日。

7 月 27 日,是我一个永远铭记的日子。冥冥之中真是都有安排。18 年前的那天,长漂队友孔志毅乘坐密封船在叶巴滩遇难,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从科罗拉多大峡谷上岸之后,我跪在河边久久不起,默念着孔志毅的名字:“孔志毅,18 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替你漂到了美国。”

仲伟志搜神记:你的收获就是替你牺牲的队友漂流一趟美国的大峡谷吗?

冯春:当然不仅仅如此。这趟美国之行令我大开眼界。我们看到和学到的东西其实更多。老外们不仅装备先进,漂流的理念也令人耳目一新。我们在国内使用木制的船舵,而美国人使用碳纤材料,轻便、耐磨、韧性好,我拿着爱不释手。而且美国人主张一天漂流不超过 5 个小时,既可以保存足够的体力应付险情,又能真正感受到大自然的秀丽与壮美。要知道在长漂的时候,我们为了争“首漂”荣誉,一天漂 12 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这种差别促发了我更多的思考。

仲伟志搜神记:如果当年就采用这样的装备,你们是否就不必付出那么大的牺牲?

冯春:我从来不去想如果,因为人生也没有那么多如果。何况当时的物质基础、科技水平,也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假设。我更愿意向前看,我希望把这些更先进的漂流技术和经验教授给后人,不希望再有人重蹈我们当年的覆辙。

仲伟志搜神记:你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就这么一直漂下去?

冯春:其实当年从美国漂流归来,我一直有个“挂桨”的念头,到了我这个年龄,漂了几大江河峡谷之后,早已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征服欲,也找不到更大的目标和乐趣了,现在只是把漂流当作一项纯粹的爱好,当然,也可以说变成了一项事业,所以也停不下来了。

2005 年我受川大之邀,组建了中国第一支大学生漂流队;2006 年,我又去西藏林芝地区组建了藏族漂流队,其中还有几个女大学生;2010 年,我首次得知国际漂流联合会的存在,原来漂流也像其他的运动一样有世界杯、锦标赛,于是立即回西藏着手游说相关部门申办漂流世界杯。这样的漂泊和奔走,为的就是让更多人开始熟悉和喜欢漂流运动。

2014 年 1 月份,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玉树市委书记蔡成勇,就聊到漂流运动对提高城市影响力的作用。他突然说:“冯老师,你能不能来玉树工作 3 年?”我说好啊,因为巴塘河是玉树的母亲河,从玉树穿城而过,落差、水流量都具备承办赛事的资质。其实早在 2013 年途经玉树时,我就曾想过在巴塘河策划漂流旅游和比赛。到玉树工作,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啊。于是当即立下“军令状”,我担任玉树漂流总顾问,用 3 年时间,协助玉树做成全国首个漂流世界杯赛。

玉树平均海拔 3600 米,呼吸不畅、整夜失眠,但我很兴奋,脑海里牵挂的就是河道和赛事。我们每年用一个月的时间清理河道,如今穿城而过的巴塘河城际旅游观光漂流已经初具规模;由玉树出资、首批国内自主研发的大型动力漂流旅游观光艇在通天河试航成功;成立了首个国家级高原漂流培训基地。这是我在玉树放的“三把火”。2016 年 4 月 9 日,国际漂流联合会主席乔·威利·琼斯来玉树考察,就在金沙江边,我向他讲述了 30 年前波澜壮阔的长漂故事。他赞叹不已,连竖大拇指,原来他当年差点参与了长漂。这真是迟到了 30 年的会面。3 个月后,2016 年玉树漂流世界杯成功举办;接着,2018 年玉树又举办了漂流世界锦标赛,那可是国际漂流A级别赛事。如今,以漂流世界杯和漂流世界锦标赛为代表的文化体育旅游活动已经成为玉树的新名片,作为一个曾经参与其中工作的人,我感到非常开心。

仲伟志搜神记:然后呢?

冯春:其实我有一个更远的想法,目前已有一定的眉目,下次你来,我一定带你去看。未来的人生就是换条河流,继续漂下去吧。我要一直漂到 80 岁!

2016 年,玉树漂流世界杯
2016 年,玉树漂流世界杯成功举办,冯春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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