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对《你好,之华》有一定剧透,请酌情阅读。
早在《你好,之华》上映之前,“中国版《情书》”这一别称,已经让无数的观众对其倍感期待。这两部相隔23年的影片,都是由岩井俊二执导,讲述由书信构建起关系的男女之间的故事。
1995年的《情书》,是岩井俊二的首部院线电影长片,在整个东亚市场,都俘获了来无数渴求真爱、向往真爱的观众。小樽的雪、写给藤井树的信,都已经成为一代代观众不可磨灭的回忆。
2018年11月9日上映的《你好,之华》,则是他首次与全中国主创的班底首次进行合作。他将自己最为擅长的“纯爱故事”,放置在中国内地的社会人群中。
岩井俊二被贴上“纯爱片教父”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在他之前的人生体验中,并没有真的在日本之外的国家长期生活并与当地的人产生浓厚的感情羁绊,但他能够洞察许多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国家之间感情的共通性。在他看来,“无论是什么国家、地域,人内心里面的被打动的部分,往往是共通的,能够跨越国境、时间和语言产生共鸣。”
在他创作《你好,之华》时,就考虑到这个故事应该是超越时间的和空间的,不应该被束缚。
这与他自己的求学经历也有很大关系。大众认知中的岩井俊二,是一名导演、小说家、音乐家,但他在横滨国立大学求学时,真正的专业其实是美术系学油画。他在18岁高三时,因为一部名为《庆子》的电影,开始对电影这样将影像永远保留下来的形式产生兴趣。在刚刚进入大学后,他便加入了电影学会,成为一名社团成员,在6年的大学生涯中(中途曾休学),拍摄了大约10部能称得上影像作品的片段。
早在初中时期,他就对一切可以表现永恒的瞬间的东西有了种冲动般的喜爱。“我十几岁接触到油画,当时就听人说,现在有水彩、水粉、丙烯画,为什么大家还追求用油画去创作呢?就是因为油画在几百年前已经存在了,是一种你死后还会一直存在下去的这样一种很神奇的艺术形式吧。我觉得自己虽然生活在非常狭小的世界里,但可以通过作品去突破界限的束缚。我没有想过名垂千古,但我的想法里有这种可能性,也想把这种可能性传达给更多的人。”
这样的偏爱,甚至可能从题材的选择上就对他产生了一些潜意识上的影响。相比工作、家庭、社会动荡下的小人物这样的文艺片常见题材来说,爱情在整个人类文化范畴里,是最容易获得共情的关系之一。爱与被爱,是每个人伴随成长必然的付出与获得,不会受到不同文化、不同生活习惯、不同语言的隔阂。
1963年出生的岩井俊二,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早已进入了中年人的范畴。《情书》诞生的时候,他的故事主人公与他当时的年纪相仿,还能维持着青年人对少年时期的好奇。而在《你好,之华》里,他只能将故事发生的时间,放在初中毕业30年同学会的背景下,让绝大多数主人公们,顺从社会的主流安排,成家、生子,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跟所有人一样乘着公交通勤,会因为办公室里的是是非非烦恼,也会缅怀自己曾经年轻时的单纯与冲动。
在岩井俊二的影像世界里,能直观地感受到他对青少年时期的重视。角色的优点、缺点,人格的养成,乃至人生的改变,都与青少年时期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好,之华》中故事的开端,正是之华代替刚刚去世的姐姐之南去参加初中毕业30周年同学会,遇到曾经追求过姐姐的尹川才开始展开。
从这时,影片才开始慢慢揭露隐藏在时间长河中的一切。之南、之华、尹川、张超,这几个人,都因为他们初中和大学时的种种经历,命运被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之南就像是一个台风眼的感觉的,她在中心,给周围的人好像施了一道符咒,特别是尹川,还有张超。唯一在这个台风圈之外的,实际上是她妹妹之华。”所以,就算人到中年,只有尹川没有结婚生子,依然在怀念着之华,过着用史航的话说“很可笑地把作家这一职业印在名片上”的生活。
用书信进行联系,是岩井俊二在创作《情书》时想到的一个设计。早在高中时期,岩井俊二因为一次意外受伤在家休息,同学们为了慰问,给他写了足以装满信箱的书信。多年后,他在整理高中的东西时,再度发现了这些信,由此才决定一定要以书信为主题,创作一个关于青年人的爱情的故事《你好,之华》的创作灵感稍有不同,他希望建立一种脱离当下手机即时沟通的环境。岩井俊二表示,一开始他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夫妻之间,妻子的手机被丈夫弄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进行沟通。“想到这里,我想是不是可以继《情书》之后以信作为重要载体讲述一个故事。我用写信这种方式,也不是为了倡导回到过去,只是想创造一种我写了信,但是对方不给我回信。就像片中的之华,她只是一名非常普通的中年妇女,为日常琐事所累,不给对方留地址回信,她单方面地去做这样一种沟通,可以让她从日常生活中跳出来喘一口气。”
在青少年时期,岩井俊二并不是一名在校园里显眼的学生,甚至是缺乏个性的,谈不上拥有丰富的情感经验。他并不是一位非常善于言谈的人,就算到了今天,在面对采访时,他依然时常会在一个问题中陷入思索中,常常会因一个问题思考良久,然后缓慢地一句句地回答。这样的性格,不仅被投射到《情书》中藤井树的身上:他不敢跟喜欢的女孩子表白,只能把她画在图书馆的借书卡背后。也在《你好,之华》中的尹川身上非常直观地体现出来:难以亲口对之南说喜欢,同意了她妹妹之华送情书的建议。
在近些年里,岩井俊二分外高产。从作家、导演的身份来说,他每年都有新的作品。2017年上映了以他原著进行改编的动画电影《烟花》,2016年他执导的《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在日本上映,2015年上映的是同样由他执导的动画《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
这与他过去的创作节奏完全不同。在2004年《花与爱丽丝》上映之后,直到2011年《吸血鬼》上映,他在7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以导演的身份创作什么长篇电影作品。
在其他媒体的采访中,他认为自己在那段时间是在“孵蛋”。虽然没有执导,但他以更多的身份,比如编剧、音乐、摄影、剪辑、制片人,甚至动画的导演,出现在其他许多不同的影片当中。
最初进行这些导演之外的工作,他只是怀着“避免拍摄过程中出现问题而自己不能解决”这样的念头进行学习。对电影这样的综合艺术来说,需要的是擅长不同工种的专业人士进行配合才能完成,而导演则是整个项目的统筹者。他以制片人和编剧的身份帮助导演熊泽尚人完成《彩虹女神》,也以导演、音乐、剪辑、编剧这样的多重身份,给他的偶像市川昆制作了一部纪录片《市川昆物语》。此前合作多年的音乐家小林武史希望转型拍摄电影,他也担任了小林武史处女作影片《绷带》的制片人、编剧。在此之前的2000年,他还为杨德昌执导的《一一》剪辑了预告片。
很少会有导演,在已经有了多部作品并取得很大的成就之后,愿意再去做这些不同的工作,但对岩井俊二来说,这样的多面手,则是创作中的常态,他享受在不同领域跨界的感觉,尤其是近几年,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更加深厚,早年间的作品还大多是找小林武史、堀川丽美等音乐人进行合作,近期则常常自己亲自上阵,甚至还会组成Hec&Pascal乐队,在日本、中国等多处进行巡演。
虽然能够作为这样的多面手,不过岩井俊二自己也并没有办法在生活中随时进行不同角色的切换。“一般来说,每当我做一项事情的时候,估计真正能够进入状态,一般要花两三天的时间,要给我一个重启的时间。虽然写小说、拍电影,这一部分的经验我脑子里是有的,但一下切换成这个状态我可能会想不起来。在准备的时候,我就想之前是怎么拍的呢,可能需要3天吧,之后就会一点点习惯这种状态。”
纵观岩井俊二的导演生涯,会发现就算有时候他没有担任剪辑、音乐,但只要是他作为导演,不管是短片、实拍电影还是动画,一定也担任了编剧。
在他眼中,“最初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创作一个故事。创作出来之后,就好像是对我自己的一个奖励,可以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并做里面的音乐。如果我故事本身创作不出来的话,当然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我现在还有很多的故事写完了没有面世,或者只写了一个想法。所以我会觉得现在大家看到的我的作品,是被这么多观众朋友选中的,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有时候我会觉得,哎呀得多写一点,经常给自己施加一点小压力。如果只是让我做导演的话,说不定我还未必能做好。如果拿别人写好的原作,再跟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分析商量后再拍,那我觉得还是自己写原作并跟大家讲解会更清楚一些。不是我写的东西,有时候未必我的理解是正确的。”
从故事的创作角度出发,在岩井俊二的眼中,不管是刚出道时拍摄的MV、广告、电视剧,还是后来的真人电影、动画电影,这些不同的故事载体,总体而言并没有很大的区别。“比如小时候,周围有个人偶,小朋友就会想拿来像过家家地一样去编故事玩,那这个故事就是小说,还要配上什么出场音乐之类的。我从小到大都在想这些事情,可能编故事的水平高了,但从根本上来说没有变化。”而目前唯一没有尝试过的3D的CG动画,可能会是他的下一个创作目标。
在《你好,之华》的创作当中,岩井俊二也担任了导演、制片人、兼职、编剧、剪辑、音乐等多重工作。在片场,他不光指导演员表演,有时连灯光也会自己亲力亲为。最直观的优势,就是岩井俊二能够通过对多个领域的实际操作,减少作为导演再跟相关工作人员沟通中的损耗。
尤其这次拍摄《你好,之华》,他作为一名日本导演,跟中国团队进行合作,中间的翻译带来的损耗在所难免,亲自参与和制作,能够最大限度地表达自己希望表达的。比如后期制作中,他是在影片场景画面出现之后,再考虑什么样的音乐跟这样的画面相配,这样整体的音画配合非常完整,原本可能会显得单一、无聊的一些空景、远景过场,都凭借音乐跟整个故事融于一体。
带有语言障碍的跨国合作对岩井俊二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早在2011年上映的《吸血鬼》,他就是在美国拍摄完成,几乎完全是英文对白,片场工作人员也几乎都是美国、加拿大人。包括《你好,之华》,在一开始的设想中,是想将故事发生地放在韩国,“一开始是想放在韩国做一个短片,后来一点点拓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真正带来一些困难的,是对故事发生地的本土化创作。虽然东亚几个国家在文化上具有一定的共通性,但具体到细节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正是因为岩井俊二决定把故事放在中国,他才找来好友陈可辛做监制。
这是岩井俊二和陈可辛的首次合作,陈可辛不仅在选角上给了他很多的帮助,团队也为了本土化的细节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比如家中的布景陈设都符合中国北方家庭的风格,而且因为中国的传统中,葬礼其实进行的很快,而且家里的老人一般不会直接出席,跟日本葬礼仪式不同,岩井俊二在得知后,整体剧情人物安排出现了很大的改动。
“因为一开始用日语进行写作,我觉得许多非常好的戏,都因为不够本土化就不能要了,还挺多的。但也通过这样的过程,让我发觉自己身上的另一些才能,可能是一开始你觉得很好的东西,因为客观原因不能用的时候,只能再想一些新的,就像蝉在蜕皮,虽然很艰苦,但完成后会升华到更高的层次。以前我个人会觉得追求这种创作方式不想做任何妥协,但可能经过这次我反过来想,是不是要适当抛弃一些以前的执念,不断地去改善完善它,这样出来的故事会更有意思。所以我觉得作为作家的能力得到了一种提高。”
这些本土化,都完全不影响岩井俊二展现自己的风格。不管是《情书》、《四月物语》还是《花与爱丽丝》,这样的纯爱影片,都是保持着一种“哀而不伤”的忧郁气质,令观众陷入一种带来深思的情绪却又不至于过于煽情导致潸然泪下。
这样的情绪,也同样通过《你好,之华》散发出来。初中时的尹川与之南、之华之间各怀心事的感情,以及人到中年后的落寞、追忆时光中的遗憾,都能带给观众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伤。
谈及如何将这样的气质在延续2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保持下来,岩井俊二认为自己并没有刻意去调整自己去保持这样的气质。“可能我并不是特别擅长把北上的故事表现出悲伤来。以前有一个电影叫《偷自行车的人》(直译),很久以前的电影,算得上非常有名的作品了。但我记得看那部电影时,整个电影贯穿着一种很尴尬的情绪,看完后我一直会纠结这种感觉,总觉得不释怀。所以有时候我会考虑,如果我去拍一部类似的电影会怎样,看完之后这个电影还能给观众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影响或者想法。”
不过在剧情和人物的设定上,岩井俊二延续了他的“残酷青春”的表现力。在他过去的作品,比如《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燕尾蝶》,甚至他的短片作品《爱的捆绑》中,都将青春的美好渲染到极致后再把其打碎,虐待、死亡与欺凌伴随着唯美同时出现,让角色在极端的情况下做出选择,故事极具张力。
《你好,之华》当中,胡歌饰演的张超,正是在影片正好讲述到一半时长后出现的神秘的角色,也是将之前一直存在于回忆中的美好的之南彻底打碎的那个“渣男”。他是之南的丈夫,他酗酒、家暴、一事无成,从尹川身边抢走之南,婚后就算育有两名孩子也不能阻止他暴虐的情绪,令之南从一名骄傲的学生会主席、90年代初考上大学的天之骄子,变成一名常常被打成鼻青脸肿且患有抑郁症最终自杀的中年女性。他将观众从带有滤镜的美好回忆拉回现实,也解释了为什么影片的开篇就是一场葬礼。
这样的尺度,是岩井俊二经过考虑后所取的一个平衡。他考虑过大团圆结局,解释之南其实并咩有去世,最终跟尹川在一起。他也考虑过更加残酷的表现,让之华的女儿、张子枫饰演的飒然被一个坏男人骗然后怀孕,“大家觉得太过分了,给否掉了。不过之南复活那条线,其实大家没有否定,但我觉得这部电影里还是不要这样更合适。”
这样的美好希望,在影片中也有所保留。尹川第一次跟之南女儿睦睦见面时,睦睦从书架里抽出小说《之南》时,旁边正是一本翻旧了的列夫·托尔斯泰所写的《复活》。
“再漂亮的花一直开着,看久了也就不漂亮了,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岩井俊二这样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多个故事中将美好的事物打碎。“我并不想把所有的故事都描绘成那样,但在构想故事走向和考虑人物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时,更多的取决于我当时的想象力。这个想象力我不会控制不了,但我不想去控制它,任由他去自由发挥。所以故事会这样发展,完全是本能的、自然的想象力的衍生。”
放飞想象力之外,岩井俊二也常常给观众留下对这个故事的更多的念想。就如同《花与爱丽丝》2004年上映后,时隔11年他还会拿出《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这部讲述两人“前传”的故事。11月9日上映的《你好,之华》,也在中间创造了很大的留白。我们知道尹川和之南在初中的故事,也知道她们人到中年后的变化,但他们二人在大学成为同学后,是如何在一起成为男女朋友的、张超如何将之南抢到手的,这一切的答案,都藏在那本小说《之南》里。
就算到到了中国,就算已经有了20多年的创作经历,就算周围的人与社会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还是那位说话前会考虑很久、上了大舞台会紧张、在创作中保持自己风格的岩井俊二。正如他所说,“(我)去参加同窗会的时候,会觉得在同学们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变。好像大家都发生了一些改变,但只有我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