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何处变老

动辄上万起的高端养老机构和紧缺的公共养老资源并存,如何让老人高质量地慢慢变老,无论对个人家庭还是社会都是极大考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家在北京的陈鹏最近因为给老人考察养老院的事情头疼。 陈鹏父母原本在外地老家,近年来70多的父亲患上轻微老年痴呆,母亲一个人已经无法照护,便考虑把父母接到北京来,就近照顾,但是一来住房拥挤老人恐怕住的不舒服,二来两口子又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有点力不从心,于是考虑让老人住到附近养老院。

咨询了一圈,公立养老院一个床位价格大多在4千上下,床位要预约,但多要求老人能够自理,陈鹏父亲这种情况几乎不接受,而民办养老院六七千/月/床位几乎是最便宜的价格。

北京朝阳区和平街的一家养老院,地段和周边医疗配套也不错, 像陈鹏父亲那样的半自理老人一个月一个床位6000多,勉强能够接受,但是工作人员介绍,和平街总院开业7年,一直是满的,而试营业中的望京分院,双人间的床位费餐费护理费算下来也要8000-1万。

至于那些酒店管理、环境优美、医疗机构等公共设施齐全、好吃好玩的高端养老公寓,价格真的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北京朝阳区光熙门北里的万科怡园光熙长者公寓,交通便利,周围覆盖了中日友好医院、煤炭总医院、中医药大学门诊等医疗资源。今年年初,万科和北控(北京控股集团)联合运营的光熙康复医院正式开业,万科怡园光熙长者公寓也因此成了一个医养结合的一个“样板间”。

 据工作人员介绍,针对完全自理的活力老人 ,床位费、餐费、护理费加起来,一个月至少要1.5万,而陈鹏父亲有轻微老年痴呆,属于半自理老人,需要提前做护理评估,费用更高。 

中国老龄化社会已经到来,与陈鹏一样的中年人们将要发愁的,将不仅仅是自己家里老人的养老,未来还有自己的养老。

全国老龄办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底,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41亿人,占总人口17.3%。其中去年新增老年人口首次超过1000万。预计到2050年前后,中国老年人口数将达到峰值4.87亿,占总人口的34.9%。

目前的养老形式,主要是居家为基础(90%)、社区为依托(7%)、机构为补充(3%)的90-7-3养老服务体系,其中除了养老机构,社区和居家都是让老人仍然住在家庭这个熟悉环境中,与家人呆在一起。

在公共养老资源不足、民间资本投资的养老服务倾向于中高端的现状下,如何让老人高质量的慢慢变老,无论对个人家庭还是社会都是极大考验。

民政部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9月,中国注册登记的养老机构2.8万余家,养老床位近700万张。其中民办养老机构达1.25万余家。在发达国家,床位跟老人的比例是5%到7%,中国是1.5%左右。

业内对养老机构的描述是,城区公办的住不进,城里民办的住不起,郊区民办的不愿去。

即便在作为经济发达地区的北京,仍然存在财政全方位补贴的公办养老机构性价比虽高但床位难求覆盖率低、市场化的民办养老机构或者收费高或者地段偏远的问题,而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尤其是农村,养老资源更加紧缺。

因为养老资源的缺乏,大量社会资本正在涌入。万科、绿城等地产公司,泰康、中国太平等保险机构都已经涉足养老地产项目。这些资金布局的高端养老机构,设施齐全,医养适宜,但在一线城市的价格多是1万起,高可达三、四万一个月。

高端养老机构看上去极为丰富的养老生活  图片来源:星健香山长者公寓  

泰康之家是泰康保险集团在全国投资建设的连锁医养社区,已完成北京、上海、广州、三亚、苏州、成都、武汉、杭州、南昌、厦门、沈阳、长沙的旗舰布局。

以北京的泰康燕园为例,这个配套自建二级康复医院的养老社区,目前已经完成二期运营。其入住费用包含三个方面:入门费、乐泰财富卡和月费,入门费和乐泰财富卡是一笔一次性缴纳且可退还的押金。 押金每户120万-360万,一居室一位老人居住不含餐费的月费是6200元。两位老人共同居住的两居室内是20100元,餐费预估是1800/人/月。

目前燕园独立生活区达到了99.7%的入住率,独立生活区根据长辈的兴趣爱好组织了戏剧、桥牌、合唱、摄影、书画等多个俱乐部,社区的老年大学乐泰学院也提供了60余门课程,这些设施颇受老年人欢迎。

不过这些服务满足的更多是活力老人的精神和社交生活需求。而需要照护的老人,就要申请入住护理区,护理费用分级计算。

地处香山脚下的星健香山长者公寓是复星集团成员企业,根据公开资料,采用的是澳洲高端照护理念,酒店公寓式管理,一个床位收费1万,加上酒店服务费餐费4千,照护费用分级, 轻则5千,高则1万,失能老人或者半失能老人一个月收费最少得超过2万。尽管价格不菲,据工作人员介绍,公馆内的医生主要负责的是头疼发热等基本病,大病仍然需要去周边的西苑医院、航天总院,公馆提供代挂北京三甲医院的专家号服务。

同样属于万科项目,地处郊区的万科嘉园长阳长者中心价格比城里的万科怡园光熙长者公寓稍微便宜,但是每月收费也在1万以上,并且要求一次交清五年费用,受周边医疗资源限制,按照工作人员的介绍,“更适合活力老人”,即完全自理的老人,主要满足的是老人社交娱乐,休闲生活的需求。

当养老机构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满足消费者养老需求的时候,居家养老相对变得更加实际。事实上,除了经济因素,无论是出于中国传统观念,还是老人本身精神需求,更多老人还是偏爱住在自己熟悉的居家环境中。

根据国务院公布的《“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中国将逐渐完善90-7-3养老服务体系,即居家养老占90%以上,让父母在家庭这个熟悉的环境下慢慢变老。

2015年5月1日,《北京市居家养老服务条例》正式实施,并陆续出台政策全面放开养老服务市场、推进医养结合、加强社区养老服务设施建设、构建养老护理职业发展体系、开展养老服务质量建设、推进农村养老服务改革、加强老年人分类保障等一系列政策措施。最终是要实现老年人在其周边、身边和床边就近享受居家养老服务。

社区养老,通常是以社区为依托,以老年人日间照料、生活护理、家政服务和精神慰藉为主要内容,以上门服务和社区日托为主要形式,并引入养老机构专业化服务方式的居家养老服务体系。这种形式下,活力老人可以参加社区活动,享受老年社交休闲生活。部分社区已经建立的“中央厨房、集体用餐配送单位+社区配送+老年人家庭”的养老助餐模式,也满足了活力老人的就餐、家务等日常生活所需。

让老人留在熟悉的家中养老,最大的挑战是失能和半失能群体。失能和半失能老人往往需要专业医护人员上门服务,但以大多数基层医疗机构比如社区卫生中心的人员配置,很难满足需求。

国家卫计委曾经出台意见,明确力争在2020年每个家庭拥有一名合格的家庭医生。国家卫生计生委提供的数据,截至2017年底,北京市家庭医生签约已达852万人,签约率为39%。家庭医生的服务分为基本服务和个性服务,基本服务包,指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内容包括的基本医疗服务、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和健康管理;个性服务包,指针对特殊病人开展上门服务,根据个体化需求提供健康体检、健康管理、转诊等一系列工作。

“社区卫生中心通知我们,65岁以上老人,无论北京户籍还是外地户籍,提供免费体检。”陈鹏特意留意了北京推出的家庭医生签约服务,不过要享受上门服务并不容易。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这种公共医疗资源的优势在于服务专业、费用适宜,但从家庭医生推行以来,媒体上不乏上门服务难的报道,究其原因,还是人手问题。

据原国家卫计委的统计,目前中国2.22亿老年人里面近1.5亿患有慢性病;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患者高达700多万人;失能和部分失能老人近4000万,完全失能老年人近1000万人,预计2050年失能老人将达到9750万。

世卫组织做过一份统计,全球人均拥有护士数量最多的是挪威,每千人拥有护士数量达17.27人,欧盟制定的基本标准为8人以上,相比之下,中国每千人口护士数仅为2.36人。2015年统计显示,在医疗资源最集中的北京市,每千人拥有5.3名护士,为全国最高水平。但贵州和云南等地只有1.4和1.3人,1/3的农村地区千人拥有注册护士数量不足1人。

也即是说,即便是在三甲医院,都存在护理人力资源配置不足的状况,基层卫生服务站的医护人员更是紧缺。也因此,社会上出现呼吁加快医护人员培养,并允许对基层医护适当分层收费调动积极性的声音。

与看中养老院机会的地产保险机构们类似,一贯具备敏感触觉的民间社会资本又一次看到了这个缺口。

2015年起,诸如金牌护士、医护到家、小趣好护士、V护到家等多家公司推出护士上门居家护理服务,试图通过搭建护理人员与病患需求者直接交流的平台把医护人员最大程度调动起来。让用户通过手机端相关的护理App下单,得到专业护士提供的上门护理服务,包括上门医护、医疗体检、居家康复、挂号陪诊等服务。

今年1月,北京第一个卫计委核发的具备医疗和养老资质的护理站美鑫护理站在朝阳区朝新嘉园开业,这是护士上门服务平台金牌护士向居家养老服务机构转型后的第一个线下护理站。这个护理站的护士可以向周边提供具备医疗性质的上门服务。

在一片养生会馆中的美鑫护理站

在朝新嘉园这个护理站,进门口就是大型液晶屏幕,上面显示的周边部分护理老人的监测数据,金牌护士给部分老人家中提供智能陪护机器人和智能穿戴设备,这些数据实时传递到护理站,一旦发生异常可以迅速反应,提供上门服务和就医绿色通道等。在护理站内则还可以提供护理、理疗康复、老人助浴等项目。金牌护士的计划是今年建成15个护理站。

“我们综合考虑了周边居民的服务消费水平、医疗配套设施、老龄化程度等因素进行选址,比如医疗机构略远、消费水平居中上、老龄化程度较高等。” 金牌护士CEO丁少磊介绍。

这种个性化上门服务某种程度上缓解了紧张的医疗资源、满足了不同层次的养老需求。据丁少磊介绍,政府也在鼓励拥有资质的护理站与基层医疗机构合作,建立医联体,承接出院之后老人的康复和护理。

已经退休的护士长刘玉受金牌护士平台派遣,第一次去刘奶奶家的时候几乎是“砸门”进去的。独居的刘奶奶80多了,听力不好,行动迟缓,这种情况本应该进入养老院,但是老人并不愿意离开住了几十年的熟悉的地方。

刘玉上门第一个服务是全身体检,并配备一个陪护机器人,机器人带有体感摄像头,能实时监控到老人的行动,信息传输到监护人手机,老人还可以通过机器人,跟护士通话,聊天解闷。而金牌护士也可以通过实时信息监控到老人的各项身体特证是否正常。第二步是要把房间改造成适合老人居住的环境, 刘玉介绍,征求监护人和老人同意后,首先把卫生间和厨房铺上防滑垫,卫生间马桶处装上扶手,因为老人不想换家具,就多准备了几把高度适中的椅子,避免坐软塌塌的沙发,“对于老人来说,沙发的高度不适合其实挺危险的。”在这个套餐中,金牌护士会提供定期的身体各项指标检测,居家康复、生活照料等项目。

金牌护士CEO丁少磊介绍,目前已在1000多户家庭中投入智能陪护机器人、智能健康随行可穿戴设备,智能体检设备等,主要针对高龄独居老人、空巢老人、失能失智老人,以及部分术后康复人群,70岁以上老年人占比超过82%。

虽然相对于中高端养老机构动辄一个月上万的费用,居家养老套餐的价格尚可接受,但是护士上门服务收费同样并不便宜。

以金牌护士护理站提供的居家养老公寓服务为例,居家养老套餐中的服务项目大多数固定的,按照护理级别低至每年6千左右,高的每年可达4万以上。659/月的基础服务包括上门体检、上门探访、康复理疗上门等,针对失智老人的1999/月中还包括2周一次的居家康护、生活照料、定制的疾病护理等项目,随着照护项目增加费用也随之增加,比如中风老人为3499/月, 骨科术后康复需要3999/月。如果是重症监护家庭护理病房三甲护士1对1护理7*24小时,服务收费高达26880元/周,与ICU重症病房的价格接近,不在医保范围内。

如果参照北京市医疗服务价格,医院康复科提供的一对一徒手运动功能训练,包括床上、地上运动训练,每次30分钟以上,收费为20元/人次,而多数护士上门服务app提供的骨科术后居家医学康复收费为三四百左右。

社区卫生服务站的家庭病床查床费,含上门服务费为10元/次,急呼上门服务加收5元/次,护士上门服务app仅上门打针服务,一次收费在一百以上,压疮护理200左右,鼻饲护理300左右。

价格之外,资质也是病患质疑的地方。通常这些护士平台都强调自己平台上的注册护士都已经取得执业证书或专业技术资格证,具备一定年限的从业经验,为降低医疗风险,还免费为医患双方投递保险。不过相对于在医院接受医疗服务,病患多少还是有不信任感,在以往的报道中,也曾经发生过上门注射出现不良反应的案例。

丁少磊坦言,一方面是市场教育问题,大家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上门医护人员其实是非常专业的,这在美国和日本是非常常见的“;一方面价格的确是影响老人选择上门护理服务的重要原因,中国患者的付费意愿依赖医保,个人买单的习惯还没有养成,但是“随着长期护理险的普及和推广,政府提供专用补贴,会有更多人接受这种服务。”

长期护理险已经在浙江、四川、重庆等地开展试点。今年1月1日,长期护理险在上海推广,上海夕悦护理站成为第一个试点。丁少磊考察了上海长期护理险的推行,服务内容包括生活照料27项,临床护理15项,其中临床护理需要专业护士完成,护理站和社区养老机构提供居家照护的报销比例达90%,报销后,执业护士提供照护服务,个人自费为8元/小时,养老护理员(医疗照护)提供照护服务,个人自费为 6.5元/小时。养老机构照护的报销比例为85%,大大减轻老人的养老负担。

对于有意参与养老市场的企业来说,政策上的各项优惠会是极大的机会。

至于陈鹏,尝试接触了北京周边河北的养老院,虽然价格可以接受,可那样就等于违背了把老人接到身边就近照顾的初衷。考虑到家里的住房条件,他还是希望在北京范围内找一个既能满足医护需求、又在自己承受范围的养老院。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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