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体遭遇苗条的专制

时尚的发展与“性感”之间有怎样的默契？紧身衣、缠足和高跟鞋等，反映了人类在不同历史时期对性感的理解和自我表现。美国艺术史学家戴维·孔兹在《时尚与恋物主义》中专门探讨了人类用紧束等方式人为地塑造身体，以达到“理想”状态这一社会现象的演变，从社会、文化、性和人类学等角度分析其意义，同时考察时尚与恋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对此中蕴含的性心理做了深刻剖析。

这部别样的“社会史”综合了各种资料，包括医学文献、文学、戏剧、电影、杂志、海报、趣闻轶事等，对人类为肯定自己的人性而采取的各种自相矛盾的行为进行探究，也描述了古往今来的女性因体形塑造遭遇了怎样的偏见，体形塑造又是怎样帮她们抗拒这些偏见的。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时尚与恋物主义》一书中节选部分内容，展现了在苗条的“专制”下，人们如何节食、整容、健身，乃至罹患文化中的核心（女性）疾病——厌食症。

苗条的专制（节选）

文 |［美］戴维·孔兹  译 | 珍栎

厌食症：文化中的核心（女性）疾病

1870年左右，正当束腰（和堕胎）成为招摇流行病时，美国、法国和英国同时为“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给出定义，并描述了它的症状。然而，厌食症的能见度逐渐降低，即使在节食狂热的20世纪20年代，直到近些年才日益凸显：1945年时它属于比较“新的”，1973年“仍为罕见”，到了1984年，13~22岁的女孩中，每200~250人中即有一人罹患此疾。“神经性厌食症”在精神疾病中是死亡率最高的一种，90%的患者是女性。据估计有800万受害者（在美国，每年有15万人因此死亡，超过全世界死于艾滋病的总数），到1988年，人们开始称之为“我们文化中的核心（女性）疾病”。人们认为时装模特应该具有的理想身材是细长板条状，她们通过极端禁食和强行节食来塑造最致命的体形，这是《私人侦探》（Private Eye）杂志里“超级名模”连环漫画的主题。

一个核心的共同点肯定是抑制食欲：据认为，厌食症患者与其说是跟太多的脂肪作战，不如说是跟饥饿感和食欲作战。随着束腰者的胃部收缩，饥饿感和食欲就自动降低了，于是需要少吃多餐，最重要的是少，采用节食者经常使用的“以小吃取代正餐”的模式。

厌食症绝对是很年轻的人的疾病。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一样，束腰也是“很年轻的人”的做法，根据一本标准的指南，“很年轻的人”是指十三四岁的女孩。厌食症通常开始得更早，饮食控制肯定如此：“住在郊区的9岁女孩中（绝大多数不超重）80%实施严格的饮食控制，并且在生活中遵循这一原则。”严重节食和厌食现象在大学女生中继续存在，有些学校里20%的女生是厌食者，50%是厌食症或贪食症患者。在我们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里，27.3%的女生“极其惧怕”长胖，28.7%的则“全神贯注于食物”。

严苛的身体戒律，不论是否暂时的，均可能带来宗教苦修和斋戒者所追求的一种生理释放，然而当今的厌食症治疗师和观察者所看到主要是可悲的自我毁灭。通过假定“时尚”在某种程度上同束腰、厌食这两种相似的邪恶力量合作，迄今一位最重要的厌食编年史作家提出了二者并行的论点，这需要首先接受一个不足采信的流行神话：“穿时髦紧身褡（因而并不是束腰）的妇女很难不经常昏厥。”厌食症患者试图掌握个人身体的“文化权力”（culture of power）；同样地，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说，紧身褡将它的权力“真正公开地”刻在罪人的身体上，类似旧时代施行的公开酷刑。“19世纪的紧身褡也显示了类似特征（作者在此特别提请读者注意），作为一个虚拟的文化权力徽章，将它的设计强加于女性的身体。

节食与整容：摘去我们的肋骨吧

“20世纪的节食几乎像19世纪穿紧身褡一样普遍，在其极端情况下，几乎类似于束腰恋物癖。”全身心投入的节食者就像是厌食症患者（极端节食者），而且“就像另外半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每天晚上饿着肚子去睡觉”。1994年有四千万美国人加入各种正式的节食项目，自从“减肥族”（Weight Watchers）训练项目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建立以来，参加者达八百万。甚至连印度都开了“减肥族”特许店。肥胖是我们的世俗罪恶。法国纪录片《这就是美国人》（L’Amérique insolite）对这一现象惊叹不已，美国的故事影片也用它来吸引观众。除了充斥市场的有关书籍、期刊文章和减肥药等节食项目——年收入达数十亿美元，还有大量的外部瘦身工具包，专门注重即时减小腰围。海伦·罗伯茨（Helene Roberts）认为，“广告中宣传的’梦想牌’瘦身工具包令人联想起性虐狂色情片（和现实色情把戏——我们可以补充说）中捆绑和束缚的主题”。某些节食药物，或是数类药物的混合服用导致了死亡。对此，除了令人好奇之外，亦很值得探索，鉴于我们的直觉认为束腰是一种社会政治表达，或是替代物，肥胖史学家彼得·斯特恩斯（Peter Stearns）说：“（同法国人比较）美国人节食的部分原因是他们的政治表达不足。”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减去体重的人中反弹的占98%，节食成功的人中90%重新获得的体重超过了减掉的，而且这些人看上去要老了10岁？这对商家是有利的，目前每年的营业额达300亿美元。辛迪加每日漫画杂志《凯茜》（Cathy）的主题是，凯西的节食意愿总是注定会失败。麦当娜或是幸运或是特别坚强（肯定二者兼具），她决心通过严格的锻炼和节食来减肥，设法做到了一直保持健美的体形。

19世纪末出现了另一件大事——整容或美容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整容或美容术的施行量大幅度增加：从1981年的29.6万例达到1996年的近二百万例。男性整容不成比例地增加了，尽管女性比例仍占90%左右。亚裔妇女将她们的眼睛欧化（人造双眼皮）已十分常见：通过欧美的眼睛看世界。过去，乳房植入物（美国有一百万妇女获得）在整容术中占很大比例，人们普遍认为它是危险的，现在的腰围或腹部缩减术可与之媲美：吸脂术（抽出体内脂肪的技术，1981年被引进美国）、腹部缝合、胃旁路手术、肠道去除等。人们仍然认为，去除肋骨和截去脚趾以追求时尚的极端现象是存在的，不过没有发现确凿的记载。《妇女身体的政治问题》（The Politics of Women’s Bodies）一书中有一篇论文，题为“女人和刀子”，其中提到，挥舞“手术刀，截去脚趾吧，让我们的脚适应优雅的鞋子；摘去我们的肋骨吧，让我们的身体适应紧身褡”。

与此同时，疾病造成的身体残缺如凤凰涅槃，再生为美丽和超越的尤物：奥德·洛德（Audre Lord）希望用服装来凸显她失去的乳房；迪娜·梅茨格（Deena Metzger）接受了乳房切除术之后，在瘢痕上做了文身图案，它是一棵树，并附了一首诗，印制成海报大量发行：她上身赤裸，双臂大张，心荡神驰。艺术活动家马图施卡（Matuschka）在自画像中夸赞自己的伤疤，其中一幅刊登在《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的封面上。

健身：带着痛苦奔跑是生命的本质

自开展网球运动以来，当蜂腰女士“忍受痛苦，在网球场上展现风姿”时，束腰跟体育运动并非不相容，事实上，有些束腰者自称进行大运动量的锻炼。今天，有些人仍然疯狂地迷恋健身运动。苏珊·波尔多说，以前穿紧身褡，现在健身和慢跑。布伦伯格（Brumberg）说，强迫性运动和慢性节食是一对痴迷孪生子。锻炼（通常是在器械上，运动器械已成为另一个大产业）是想象将身体恢复到某种理想状态，源于一个遥远的“自然”时代（即在电视机导致人们日益久坐不动之前）。

但是，除了走路，或许还包括在乡间徒步旅行之外，锻炼并不比其他形式的禁欲主义更自然（古希腊的“禁欲”实际上意味着“锻炼”，词源同一）。对厌食症充满同情的切尔宁（Chernin）说，强迫性锻炼跟身体有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事实上造就了一个反自然的身体，她的那种“将柔软的肉体再收紧一英寸的热望”简直就跟束腰者的欲望毫无二致。

如今，“肌肉结实紧绷”比体态丰满要好。维多利亚·贝克汉姆是个迷恋身体展露狂，在婚礼上穿着紧身褡裙，《卫报》评论她说，即使长着一张死人脸，也可以因具有堡垒般的身躯而感到高兴。《时代》周刊的一篇封面故事指出，鹦鹉螺牌（Nautilus）健身器材在美国的420万用户中一半是女性，“腹肌紧绷”意味着“性欲旺盛”。早在19 世纪中叶，著名的女胸衣商卡普林（Caplin）夫人就已经从反面认识到了紧身褡的效果，它的收紧、绷紧和硬化特性相当于复制的肌肉和皮肤。她嫁给了一位医生，他称赞她创造出了“肌肉信封”，“它更像一层新的肌肉，而不是一件人工外加的服装”。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简·方达（Jane Fonda）制作了著名的健身录像， “推销横跨躯干的人体肌肉腰带”， 这句话的意思是从身体内部紧束。一位批评家对她的口号“纪律即自由”表示质疑，并且把她青春永驻的外貌归结于通过整容手术来“不断改善”身体，他阴沉地得出结论，这位政治激进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偶像“强调自我控制，令更多的妇女沮丧并失去自信，而不是获得权利”。这种全是肌肉和筋腱而无脂肪的“理想”体形被认为是男性化的；而且时刻念念不忘杜绝脂肪是对人的一种精神桎梏。 

锻炼的要点往往不是或不仅是看起来瘦削和健康，而是享受解放甚至超越的生理体验。通过极端的做法和忍受生理疼痛（也包括束腰）来进入精神的境界。“带着痛苦奔跑是生命的本质。我在跑步时获得自由。强烈迸发的锐痛射出白炽利箭，穿进我的胃、我的肺。力在体内奔涌。”

书摘部分节选自《时尚与恋物主义》一书第七章，较原文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自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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