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自卫史:一个世纪以来的愤怒与反击

《她自己的英雄》透过深入全面且富有吸引力的研究,考察了美国公共生活中的一项重大变化:女性能以自身力量来抵抗那些一向被认为是更有权势的人。

六月的某一天,纽约女孩莉莉安·爱丽丝(Lillian Ellis)与妹妹独自在家,父亲的友人忽然来访。或许他原本打算见父亲,不料遇上莉莉安独守空房,又或许是他进门前便预谋侵犯或谋害她。据我们所知,他试图扼死莉莉安,并以花瓶击打其头部,致使她的头骨破裂,但莉莉安坚持与他搏斗了半小时,并活了下来。这件事发生于1920年,莉莉安年仅12岁。当地报纸认为,女孩的幸存要归功于她早年学过柔道。

在《她自己的英雄:女性自卫运动的起源》(Her Own Hero: The Origins of The Women’s Self-Defense Movement)一书中,温蒂·鲁斯(Wendy L.Rouse)指出,这类故事在20世纪初司空见惯。女性就业率与独立性的提升,伴随着移民浪潮,引发了社会对于种族主义与性别歧视的双重不安,令中上层美国白人略显狼狈地意识到了自身的脆弱性。时任总统老罗斯福是个健身狂人,上行下效,催生出了一种崇尚健美体魄的新式公共文化,而当时的都市媒体也相当乐于报道各种好勇斗狠的现象——其中最多的便是女人击败歹徒的故事。

书里记载的各类个人英雄行为即便是拿到现在来报道,也几乎是必火无疑:华府某富家千金特别忌恨老罗斯福,决定把他做过的包括“骑快马接力跑几百英里”在内的所有运动全部重复一遍,以示不屑;1905年,在纽约黑人区,某位95磅重的美籍日裔女性在一众看客的欢呼声中两次撂倒了歹徒(后来发现这位女性是“当地著名运动员、拳击手”,法院审理时也比较照顾她);一年后,同样是在纽约,一名18岁女子路遇猥琐男跟踪,一怒之下以数记重拳猛击其面部了;1913年,内布拉斯加州又有男子在出言不逊、试图揩油时,被女性帽针(旧式礼帽上的的装饰用针可达数十厘米长——译注)刺伤。

《她自己的英雄:女性自卫运动的起源》

赏读此类故事会给人一种羡慕嫉妒恨的感觉,但它们如今已经不太常见——我只能幻想,明早起来能读到弱女子一把将猥琐男扔到共享单车停车架上这样的新闻。然而,在展示女性勇武的高光时刻之外,《她自己的英雄》所提到的这些一个世纪以前的故事,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仍不陌生。例如,目前公众和官方的焦点基本放在所谓移民及有色人种的违法犯罪上,却未能正视“本土白人男性是针对女性的街头侵害及暴力的主要实施者”这一事实。大部分报纸和政客都没注意到的一件事是:工作场所对女人而言要危险许多,家暴风险也并未降低。在1905年的芝加哥,谋杀案中77%的女性受害者都是在家里或工作场所遇害的(2015年的数据显示:在美国,死于工作场所的女性中有一半是因谋杀)。如今,女性被熟识的男性侵害的风险也居于最高点。不消多说,看看小莉莉安破碎的头骨和抓破过父亲朋友身体的指甲就知道了。

值得鼓励的是,《她自己的英雄》指明了煽动沙文主义与排外倾向的害处。人们只有在长期心怀怨怼之后才会彼此残害。在“黄祸论”最为肆虐的20世纪初期,日裔在加州拥有土地的权利遭到剥夺,之后更完全被禁止移民美国,此时白人种族主义者对柔道的追捧便显得相当讽刺:大家都仇视日本人,但日本武术却因其致命威力而幸免于难。与此同时,有关“外国或黑人街头小混混置体面的白人女性于一个亟需保护的处境”的都市传说也甚嚣尘上,但她们毕竟不可能随时带男伴陪同出行。那么,一个既想维持妻子的从属地位、又不愿她受到暴力威胁的白人男子能做些什么呢?如何能够既认定日本武术“不值一提”,但又接受它在打架时比拳头更管用这一事实呢?话总归得说圆,要有个合理的说法。丈夫和父亲们纷纷开始把家里的女性送去学柔道,某位来自旧金山的报纸主编在1905年写道:“若柔道能有效克制旧有招数,而我们的敌人不巧又学会了它……那么我们也必须学习更新的套路,这当然是迫不得已的。”

无独有偶,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早期,女性自己也在贩卖“女运动员是一道抵抗不道德的坚固防线”这一概念,练出肌肉后,她们便将强健的体魄化为了一种防护手段——读者不妨视其为Instagram诞生以前的“强壮是一种新性感”运动。“不安与恐惧气氛日益滋长,女性自卫运动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鲁斯写道。不过,由于针对女性的歹徒最有可能来自本土白人男性,“一种私底下的不满情绪”开始暗流涌动。白人女性不再比白人男性弱小,能凭借自身力量来防范不轨这件事——当然也是个事实——依鲁斯所言,致使“白人的种族团结产生了裂隙”。“社会上的男人们惊喜地发现,他们熟识的,或是在交际舞会上邂逅的那些优雅而迷人的女人们,只消用几个回合就能击倒他们,乃至让他们不省人事。”一位评论者如此描绘1913年旧金山的流行趋势。这不是件坏事,惊喜也是件武器。

一个世纪过去了,女人的“反击”仍会让男人大惊小怪一番。近来各路男性名流纷纷因性侵指控而落马,随后就有人提议男人切勿与女伴独处,深恐有人借此“上纲上线”。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 躲进了他的某一处房产内,路易斯·C·K则正式就风传已久的性骚扰事件向外界致歉,但这当中却见不到什么正义公道,给人的感觉不过是:我们的文化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地位较优的白人名流们可能会承认以往的性侵行为,某些被指控者可能还会遭到谴责,或是解职了事,然而他却已经作案几十年且为害甚众。这类社会反应自然谈不上是有意而为,但总归反映出一些真实的心态:无论女人在性侵坐实后如何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其影响范围和力量仍相当有限。

好莱坞女星披露哈维·韦恩斯坦的性侵行为

此状况对《她自己的英雄》里谈到的20世纪早期的女性也一样成立。各种描绘陌生人威胁的“恐怖故事”,实际上服务于“规训这场运动以及女人的行为”,工作场所性侵有增无减,人们一边倒地责备受害者,并且竭力否认性侵问题的广泛存在。为此义愤填膺一番,略施惩罚,或至少给个还算可以接受的解释,都是不错的。虽然谈不上彻底纠错,但总归对现状有一定改善。这类现象不单是加害者获得应有下场的问题,它们是制度性漏洞的证据。“如果有办法能让你强制体验一下女人经历过的那种未曾断绝的羞辱,你就能理解了,”1905年那位忍不住当街对出言不逊的跟踪狂报以老拳的奥克兰女子,如此向男记者解释道,“我等了很久也没有路人来帮我,既然没人见义勇为,那我就只好自己动手来保护应有的权利了。”

当然,这种对应未必适用于所有女性。一般没多少人会注意工人阶级或黑人女性的性侵遭遇,尽管大家经常不无怜悯地谈论各种“下层阶级”被粗暴对待或面临暴力威胁的问题。相较而言,富有的白人女性在人们眼里俨然要金贵得多,以至于对她们做出稍有不敬言论的男性都会因此而面临重罚——若男方恰好是原告的丈夫、父亲或上司则可免灾。无论是学习柔道还是诉诸其它的女性自卫手段,都仅限于那些享有特权的女人——从历史上看,惟有白人富家女才被允许反击(某些类型的)调戏——如此看来,我们推崇的好女勇斗歹徒的故事,也有一定的偏倚性和局限性。早期的女性自卫运动并不太考虑白人中产以外的女性权利,更没注意批判不公平的权力结构。上层白人女性脱掉白手套,就是当时女性赋权的全部内涵。

每个女人都可以是平等的公民,有资格共享公共空间,并享有充分的活动自由这一理念,是近来才有的新观点(事实上非常新,支持这个理念的女人现在会被贴上“新女性”的标签)。“女人完全有能力自卫的主张源自并深受女权运动的影响。”鲁斯解释道,并谈到一个既没学过或实践过自卫技巧,也不是妇女参政论者的女人也受到了相关争论的深刻影响。自卫一开始也许只是现状范围内的实用考量。女人是脆弱的,但(某些)女人也是尊贵的,因而女人必须能保护好自己,诸如此类的逻辑比比皆是。但这个理念所蕴含的激进推论终究不可避免。它颠覆了既有的性别话语,邀请我们重新思考究竟是谁在依靠谁,以及为何如此等问题。

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以上层白人女性为主的妇女参政论者,曾饱受警察暴力与各类来自陌生男性的越轨行为的威胁,而这改变了她们的看法。或者,依鲁斯之见,“被粗暴对待的经历令美国的妇女参政论者改变了看法,重构了她们的世界观……美国许多妇女参政论者意识到,警察和男性路人根本不可能保护她们。”此外,美国的女权人士也从海外姐妹的种种遭遇中吸取了教训。例如,英国妇女参政论者艾莉森·内兰斯(Alison Neilans)表示,自己在狱中绝食时曾被强制喂食约20余次,“进去的时候我还只是斗志昂扬,出来之后我已经怒火中烧了”。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苏格兰女权人士欧尼斯·穆雷(Eunice Murray)身上,当时的抗议引发了严重的冲突。“当我看见警察把一名女子摔在地上,对她拳打脚踢时,”穆雷回忆道,“我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手里没武器来发起暴动。”

在“自卫”运动前加上“女性”二字或有画蛇添足嫌疑,因为从来没人建议男人“自卫”。在人们眼里,男人是坚强的,并且内在地具有进攻性,总是主动发起攻击的一方。男人要保护的与其说是自己的身体,不如说是名誉或女人,保护这两者对他们而言经常又是一回事。然而,按伊丽莎白·凯迪·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美国女权运动先驱之一,曾于1848年提出美国首个要求妇女选举权的政纲,其写作与演说才能亦属优秀——译注)的说法:“应该教会每个少女使用火器,她们应该随时带上一把小手枪防身……但凡她面临接触其自然保护人的危险,便当一律如此。”《她自己的英雄》一书研究得深入、全面且富有吸引力,它考察了美国公共生活中的一项重大变化:女性能以自身力量来抵抗那些一向被认为是更有权势的人。随着世事的变迁,目前来看,不妨这么讲:不仅事实如此,而且理应如此。

(翻译: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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