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从曼哈顿出发,前往新罕布什尔州的科尼什镇,希望在那里找到工作所需的宁静,并保护自己的隐私。他的作品《麦田里的守望者》在长达三十周的时间里一直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无数的吹捧和宣传纷至沓来,可这些并不是塞林格想要的。在争夺《麦田里的守望者》影视版权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新的面孔,诸如塞缪尔·戈德温(Samuel Goldwyn)和大卫·O·塞尔兹尼克(David O. Selznick),他们都是好莱坞电影界的大佬。但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得到塞林格的许可。即便如此,比尔·马汉(Bill Mahan)依然想在这件事情上下功夫。他曾经是一个童星,现在失业了,这位塞林格忠实粉丝来自洛杉矶,在60年代初期就宣称自己将会得到《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书的电影版权,即便这样做打扰到了塞林格的生活。
马汉这番听起来不太可能的诡异叙述,可以在怀俄明大学的美国遗产中心找到文字记录。1961年12月1日,他通过邮件向塞林格阐释了自己的远景——他想要将《麦田里的守望者》制作成一部独立电影,与此同时,作家可以保持对电影的“艺术控制”。当时马汉31岁,他既不是一个好的制片人,也不是一个有名气的导演,还没有什么钱。因此,他向塞林格提出建议,在拍摄电影的时候一个字都不会改动,以求拍出小说原初的“艺术风貌”。考虑到有限的制作成本,马汉还认为塞林格应当将电影版权无偿给他使用。为了促成事情的达成,他说不管有没有收到塞林格的回信,他都将在12月3日抵达科尼什镇。
这些年来,塞林格应付了远超出合理范围之外的许多古怪要求,他也知道该怎样忽视它们。但是马汉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一定足以使作家震惊,因为塞林格相信马汉可能真的会出现。12月7日,塞林格给马汉发了一封电报,不留余地地表达了对马汉计划的失望,他要求马汉待在家里。
这封电报并没能阻止马汉,他为收到塞林格的回信而喜出望外,并把这封电报当作一个好兆头,决定按计划行事。马汉相信自己能“说服任何人做他想做的事情”。他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发挥个人魅力,在成长为童星的日子里,他更是收获了足够的自信。从1936年到1940年,他在18部影片中饰演琼斯家庭中最年轻的那位——鲍比·琼斯,公众非常喜欢小鲍比。曾有一本书形容这些一小时长的喜剧片尽是些“活力四射的废话......以一种无足轻重的方式让人处于舒服的愉悦状态”。现在,数十年过去了,马汉决心要把这些“活力四射的废话”再一次派上用场,他带着它们奔东去了。
前往新罕布什尔州的旅程注定并不轻松。为求廉价出行,马汉在伯班克(Burbank)登上了一架很小的活塞式飞机,飞机在飞往纽约途中停了12次,马汉最后到达了圣雷吉斯酒店。他的姐姐科琳当时是大卫·塞尔兹尼克的秘书,她和她的老板以及员工都住在这家酒店。那天晚上塞尔兹尼克有事外出,马汉乘机在酒店洗了个澡,点了一份鸡肉三明治,并在窖藏丰富的酒吧里喝了点儿酒。他非常小心地选了一瓶杂牌伏特加,而不是那昂贵的司木露(Smirnoff)。但是他还不够谨慎,因为塞尔兹尼克提前回来了。根据马汉的描述,塞尔兹尼克是一个“大个子男人,衣着贵重,长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他轻轻地责备了马汉几句,怪他偷喝了自己从俄罗斯进口的伏特加,而不是便宜得多的国产酒。
当科琳告诉自己的老板比尔要去见塞林格的时候,塞尔兹尼克简直不敢相信。他喊道:“塞林格!我甚至都不能接近他。”马汉说道:“我前几天刚拿到塞林格的电报。”说着,他将手伸进口袋里,要把电报拿出来炫耀一番。塞尔兹尼克在睡觉前回答道:“让我知道你最后办得怎么样。”
从Idlewild机场(现在的JFK机场)出发,马汉飞往新罕布什尔州的曼彻斯特市,抵达以后他又租了一辆小车,前往约一百公里之外的科尼什镇。这个地方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它缺乏一切的便利设施,甚至都不像一个“真正的镇子”,充其量是个小村庄罢了。小镇上的大多数居民——也包括塞林格——碰到事情需要处理的时候,都会去另一边的康涅狄格河,位于佛蒙特州温莎县。在定居科尼什镇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塞林格并不像后来表现得那么疏离,适度的社交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喜欢同一群温莎高中的学生们玩耍,他把他们邀请到家中看电影、听唱片。但自从他同意接受学校报纸的采访以后,随之而来的各种关注和喧嚣使他不得不切断了一切社交往来。
马汉住进了温莎旅馆,在酒吧的角落里,他向当地居民打听塞林格的住处。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他很快就凭一则近期登在《生活》杂志上的文章及附在上面的照片认出了塞林格的家。那是一幢木质结构的宽敞房屋,有着复式斜屋顶,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吉普车,视野开阔,远处可以看到佛蒙特州的山。房子入口处用围栏给围上了,但马汉将它推开,敲了敲屋子的前门。没有人回应,马汉猜测塞林格大概是在附近一间炉渣砖砌的小屋子里工作,这间屋子的图片同样也印在了《生活》杂志上,他推测塞林格去那间屋子可能是要改变一下思维。打扰一位正专注于工作的作家显然是不明智的,马汉于是回到旅馆,洗了个澡,略作休息。
在他第二次来到塞林格住处的时候,马汉看到吉普车正从桥上穿过开往温莎,他于是跟了上去。可以肯定的是,塞林格就在车里。他将车停在了一家杂货店门口,走进去了。马汉匆忙在日记中写道:“他身高大约六尺一,甚至或许有六尺二,非常纤瘦,脸庞憔悴瘦削......戴着一顶普通的商人帽,一身轻便的浅棕色雨衣,我想应该是这样。他还留着络腮胡。”马汉等在杂货店门口,准备在塞林格出来的时候截住他。
马汉详细地记录了接下来的这段对话,它就像剧场里准备上映的一幕荒诞戏剧一样。两个人都“十分严肃”,以至于都没能察觉出这次会面的幽默意味。一边是塞林格执意拒绝同马汉见面,而马汉就在他眼前。另一边是马汉拿出了他饰演小鲍勃·琼斯时的顽皮魅力,同塞林格打招呼:“嗨,不管怎么说我来了。”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是谁?”塞林格问道,无疑对马汉的出现非常震惊。
“我是比尔·马汉”。
我们甚至都能想象塞林格听到这句话之后失望透顶的心情,他说:“不,不会是你吧。你为什么要来啊?”
“我想着如果我亲自来拜访你的话,你可能至少会听听我要说什么。”马汉解释道。
塞林格坚持说:“不,我不会。我真的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来,你来这儿做什么啊?”当他看着马汉的时候,他感到非常不舒服,“就像一个即将发作的病人,他讲话时有一口浓重的新英格兰口音,如果他变得很兴奋(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这样),嗓音就会提高,听起来像地狱的嚎叫”。塞林格继续说道:“我不理解你们这些人。我都已经告诉你了,还专门给你发电报叫你不要来。”
“我知道,我记得你的电报。事实上,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马汉回答道,他希望借此赢得塞林格的好感。
“我也记得,那你为什么不同我的代理人联系呢?......你们都太自私了”。塞林格停顿了一下,纠正他自己,说道:“我或许不该那样说,我当然知道自私是什么意思。”
在几轮质问后,马汉明白了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承认自己确实不应该来。他向塞林格道歉:“我对这整件事情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问题在于我不想见任何人,就是这样。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塞林格问道。他此刻显然非常关心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想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
“我真的不知道。”
“你妻子在哪儿?”
“她在家里。”
“我的天,她肯定认为你是个疯子或有什么毛病。”
“不,”马汉安慰他,“我只是在赌自己或许能拿到这本书的版权。你知道,它真的很棒。”
“我只是对你不请自来这件事情感到很愤怒,”塞林格不想再去讨论书的事情。
“我也非常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会让你这么不开心。”
带着满腔的沮丧,塞林格说了一大段很是悲伤的话:“人们总是不能让我独自一个人静一静,他们总是待在房子周围,从窗户里窥视我的生活,这让我非常沮丧。他们把啤酒瓶扔在草地上,甚至打扰我的孩子。记者们一路跟着我......我真的觉得,你过来拜访我以及所有整件事情,都糟糕透了。”
他再一次问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不必对我负责任,”马汉提议道。
“但我真的觉得我是有责任的。”这是一个富于启示性的时刻。在写了这样一本令人感动,甚至警醒了许多人生活的小说之后,塞林格必须要考虑他的作品会对人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在何种程度上他要对此负责。是什么吸引了如此多的信徒到他的家门口来呢?(20多年之后,马克·大卫·查普曼会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他杀害约翰·列侬的原因。)塞林格严苛的信条同他自身渴望举止得体、好好对待马汉的心情发生了冲突。在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近乎怪异的自私和不想同任何人纠缠的元素,而塞林格是知道的。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他着了魔一般说道:“你长途跋涉而来,”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我不能见你。”
马汉敏锐地注意到,“此刻塞林格看起来像是一个悲伤的小男孩,他碰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可不知道怎样解决,也没办法逃避。”
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分别的时候,马汉向塞林格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塞林格能不能帮忙看看他母亲十年前发表在《好管家》上的一篇故事?值得赞扬的是,塞林格这一次倒是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嘲笑这个请求。他只是很厌倦地表示自己并不想看。
“不行,真的不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放在我这里,它要么就没人管,要么连找都找不到。但它对你来说,这肯定很珍贵。”走向杂货店的时候,塞林格转过身来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把它留在我车里。”
马汉在旅馆退了房,但他还是不想离开科尼什镇,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尽管塞林格坚决反对了他的计划,他似乎对这趟旅行的结果一点也不难过。思索再三,马汉在温莎的杂货店那儿喝咖啡的期间,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塞林格写一封告别信,并且亲自送过去。他确实这样做了,踏着雪,带了一支手电筒,他来到了装有铁丝的门前。
透过厨房的窗户,他能看到塞林格正在准备晚餐,吹着口哨,很开心的样子。当马汉继续看的时候,一只白色的大萨摩耶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将他按在了地上,还用舌头舔他的耳朵。萨摩耶虽然很友善,但并不想从马汉身上离开。于是马汉只好大呼救命。“塞林格先生!”他喊道:“噢,塞林格先生!”
塞林格听到喊声出来了,看到马汉的时候,他的心情一定不太好。“我的天,又是你!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接受了那封信,又扶马汉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向门廊走去。
“既然你亲自送过来了,那我还是读一下吧,”塞林格说完便将马汉留在了外面,他也没有给马汉一双靴子穿,就转身回屋了。等到再次回来的时候,塞林格没有提那封信。他用禅宗一般简洁的语言,只说了四个字:“夜雪七寸。”说话间,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两人握手告别,塞林格向马汉说了再见。6小时后,马汉又回到了圣雷吉斯酒店,他给塞尔兹尼克讲述了这段发生在科尼什镇的奇遇。后者对他的胆量印象颇为深刻,便给他安排了一份在南美洲销售名下21部电影的工作。
但马汉和塞林格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1963年5月,迈克·康诺利(Mike Connolly)在《好莱坞报道者》(The Hollywood Reporter)的专栏上发布了一则消息: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从他的象牙塔里走了出来,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版权交给了制片人比尔·马汉。他此前曾拒绝过许多顶级电影制作人,比如伊利亚·卡赞(Elia Kazan)和大卫·O·塞尔兹尼克。塞林格将会担任这部影片的技术指导,在拍摄的时候,他作为叙述者的身份将由凯尔·杜拉(Kier Dullea)来扮演。
马汉是否参与到了这则消息的发布中,我们并不清楚,这是好莱坞常玩的把戏,但他很快写信给塞林格,否认自己与此事有任何联系。信中写道:“我发誓我跟这件事情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对这则错误刊发的消息感到很抱歉。”科尼什镇之旅无疑使马汉交上了好运,他坦露正是这次旅行得以让他认识塞尔兹尼克,并在电影《带走她,她是我的》(Take Her, She’s Mine)的拍摄期间成功担任了导演亨利·科斯特(Henry Koster)的助理。马汉写在这封信结尾的最后一段话,一定让塞林格急得恨不得扯掉自己的头发。
我越想这件事情,越相信在这份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应该到这儿再拜访你一次,可能这一次你至少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谈一谈如何处理你的小说。
塞林格两天之后便回信了。他为什么要不嫌麻烦给马汉回信呢?什么都不说对他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可能这一次马汉的魅力真的起作用了,塞林格现在体会到了其中的喜剧效果,也看到了整件事情有多么荒诞。虽然他传达出的口信非常坚决,即这本小说不会被拍成任何一部电影,马汉也不应当再来拜访,但信中的语调却相当迷茫。
在这之后,马汉的职业生涯起起伏伏,他仍然在洛杉矶及周边地区活动。1963年他作为制片人拍摄了一部B级片,影片的名字叫“陌生情人”(Strange Lovers),讲述了男同性恋携带“在非自然恋爱世界中更进一步”的标语的故事。他同时还成为了一名成功的辛迪加报业(syndicated newspaper)的专栏作家,涉及的题材主要是电影、电视和娱乐业。在说服演员杰弗里·亨特(Jeff Hunter)加盟电影《没有人是一座孤岛》(No Man Is an Island)的拍摄后,马汉赢得了1万美金的收入,外加20周的工作时间。他写了一本自传,讲述自己作为童星的经历,书名为《长得像秀兰·邓波儿的男孩》(The Boy Who Looks Like Shirley Temple),还与姐姐科琳合作写了一本小说——《The Moviola Man》。
1984年4月3日,在给塞林格写完最后一封信之后,写小说的愿望就在马汉心里生了根。他的情绪忧郁,刚刚经历离婚的他还在为生活奔波。他亲切地称呼塞林格为“杰里”,告诉塞林格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像他那样的作家,还说自己刚刚完成了一部小说,大概就是《The Moviola Man》。他宣称:“你会喜欢它的,你也会和它产生共鸣。你还要对它负责任。”责任——这个词再一次出现了。“它应该让你感到有些自豪,因为这是一本出色的小说——当然,我的新作还会更好。”马汉一直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新作还没有卖,但它总有一天会出来的。”他还补充道:“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确实应该对我负责任,就像很多年前你担心的那样,只不过今天的责任和过去不同罢了。”
这一次,塞林格没有再回信了。
(翻译:朱瑾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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