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爱:丝袜、厌食症、小说家|短章

淡豹 · 03/10

来源:界面新闻

 

十八岁,卡梅尔·麦克拜恩告别英国北部矿区的工人阶级家庭(她的出身,她的原始口音),离开天主教修道院女中(她爬越的第一个社会阶梯,她的新口音),靠微薄奖学金到伦敦大学读书。她拼命压低消费,不过,有两种物品还是生活必需,她得每周去一次学校商店补货:记笔记用的拍纸簿,以及连裤袜。

卡梅尔试着把字母写得窄、小,好少用些拍纸簿。但连裤袜的钱省不下来,她必须每周买一双新的:

“这种衣物非常奇怪,只伸不缩。无论你洗得多么小心,袜子都会越抻越长。从盆里取出连裤袜,轻轻拧干,袜腿就会成为两条巨蛇。挂起来,它就摇来荡去,整幅景象颇为淫秽... 如同巨人的包皮。” (p78)

这个连裤袜难题在希拉里·曼特尔的小说《试验爱》(An Experiment in Love)中发生,是六十年代跨入七十年代之时。英国女权主义运动已经开始,像卡梅尔这样的工人阶级女孩进入大学读法律,期望成为律师,但她参加“社会主义小组”的夜间讨论时,仍旧得和其他女生一样,为高谈阔论的男生端饮料、记录男人口中说出的话。到1970年,撒切尔夫人就将进入内阁,但保守的她绝非女性解放象征,小说中的卡梅尔对这位政治人物也颇为反感。而作者曼特尔本人于2014年出版的最新一本短篇小说集,就叫《刺杀玛格丽特·撒切尔》,她在其中虚构了一场对撒切尔的暗杀,过程颇像电视剧《国土安全》中狙击手刺杀副总统的方式:撂倒公寓住户,耐心地在位置最好的公寓窗户架起机枪。接受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时,曼特尔直言,“撒切尔是第一位女首相,但她是在模仿男人。” 在她眼中,撒切尔是个充满对立的复杂人物,她否定自身的性别,她随身携带的标志性手提包颇具女性气质,不过,那只是个配件,而不是她人格和认同的内在部分,撒切尔把它“像个体外阴道一样甩来甩去”。

在2009年与2012年以“克伦威尔三部曲”的前两部《狼厅》与《提堂》连续获得两个布克奖后,曼特尔在中国读者中间获得了历史小说作家的名声。读者熟悉她获奖的历史小说——她写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写克伦威尔的权柄和改革,写皇后被送上断头台,她笔下血淋淋的大人物不是悲惨,就是强硬而狡猾,或者兼而有之。但是,她也曾经说,假如亨利八世不是娶了那么多位王后,他大概不会是有趣的人物。

实际上,曼特尔并不是专攻十六到十八世纪欧洲阴谋与权术、爱好戏仿体裁、让人物讲古英语的历史小说作家。她喜欢档案和文件,是司各特和乔治·艾略特敏感、多病、傲慢、雄辩、仔细的女儿。但她也喜欢八卦和隐秘,一点一滴织锦成宽阔的著作。她始终关心女性、身体、欲望。她风格不晦涩,倒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阴险感”,不时会相当搞笑,她喜欢用的比喻是巨人的包皮和体外阴道。

《试验爱》就是曼特尔写六十年代末期英国青年女性的成长小说。她捕捉变动时代中人物模糊内心的敏锐,又有女性视角和极其丰富的细节。她写女孩子对食物与性的身体欲望,食堂里的呕吐与饕餮,丝袜和包皮,社会主义和女权运动,风格既阴郁又轻快讽刺,充满怪力乱神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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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卡梅尔的轨迹几乎复制了曼特尔本人:曼特尔同样来自于天主教矿工家庭,出生于伊丽莎白二世继位之时——1952年的战后英国。她有一位不甘于自身社会地位的母亲,母亲用莎士比亚和严厉训斥把爱读书的女儿推进更“高级”的天主教女中和大学,暂时离开凋敝的旧工业城镇中劳工阶级无望的处境。

这是书中写的家庭史,更宏观的大历史则是,以后见之明看,六十年代的英国是女权运动与“摇摆伦敦”的年代,可当年局中人感受到的是时代中丰富而前途莫测的冲突,谁也不知道新发明与政治讨论是否能导向真正的变革。书中的女孩子身处变动时代,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不知道女权运动将有什么样的力度与广度,她们边幻想成为第一位女首相,边二十岁就结婚。1961年女性长效口服避孕药已经在英国出现,大家给它一个专有称谓,The Pill,“那个小药丸”,校医为女生开出避孕药处方,大家既觉得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又对它的效力半信半疑,始终害怕怀孕。卡梅尔与其他女生一样,偷偷把男朋友运进宿舍楼过夜,当火警响起,赤身裸体的男朋友怎么逃出去就成了最大的问题。而女生要从有男朋友的被窝里爬出来,出门见人,第一个步骤是要为自己穿上连裤袜,一种新事物。

在这时,迷你裙已经流行了好几年,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穿短到大腿中部的裙子,但每个人都得在裙子里套上连裤袜出门——当时尼龙已充分普及,60年代初,新发明的Spandex弹力面料加入后,袜子更具有伸缩性,而且“带屁股的袜子”终于出现了。尼龙材质的连裤丝袜取代了两只成一对的羊毛长统袜,《试验爱》中的大学女生冷眼打量彼此的衣着后转身去八卦。卡梅尔的死对头珂瑞娜不太招人待见,她是整幢宿舍楼中唯一洗完羊毛连裤袜,晾在房间内暖气管上让它公然滴滴答答落水的人。这相当不体面,就像袒露你的乳房。

描述女性青春期与成年经验的小说很多,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本如此具有身体的中心性,在描写女性的欲望和恐惧时,如此细致地充满时代感,以至于个人成长中的身体与情感困扰读起来如同布罗代尔笔下历史的一个章节,还更鲜活和充满文学与历史书中不曾充分描画过的经验。曼特尔写的是第一代在口服避孕药发明时进入性活跃期的女性,又将三个主要人物设计成天主教徒大学女生,因此她们试过罗马教廷允许的安全期避孕法,数过杜蕾斯,去过学校诊所领口服避孕的神奇小药丸。她笔下的女孩子领取避孕药片时既有解放感,也有种对乳胶安全套那“可靠实体”的怀旧。当卡梅尔去诊所开避孕药时,中年女医生令人意外地塞给她情感建议,这种附赠让她觉得,仿佛上一代女性在向未来的女性传递对关系的愤懑与失望。

《试验爱》英文版封面
 

 

《狼厅》
 
《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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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男性的第一次手淫,我已经读得太多,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好奇。那主体确实是与我不同的、我理应感到陌生的身体,可那主体持续不断地对自己身体发言,论证自身欲望的正当性,重复描述自身经验,整个世界和他一起论证,他也代表世界论证,我无法对他的欲望和经验感到陌生。男性的身体经验是历史中如此重要的部分,在语言中如此去禁忌化,在现实中又如此无拘无束,你看到男人放屁,让自己的身体耷拉成一滩融化的奶酪。相反,我自己的身体经验倒在小说与历史中缺乏论述,以至于六十年代一位“英国北部工人阶级天主教家庭患厌食症”女性的成长经历倒让我觉得新鲜又充满共鸣,即使引号内的要素都与我自己毫无共同点。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这样评价《试验爱》:“这是卡梅尔的故事,但也是她那一代人的故事。六十年代末的女孩子,夹在两套价值观之间,有了避孕药丸,但仍旧给男朋友熨衬衫。”

曼特尔小说的吸引力,部分来自于她对“具体性”的关心。具体的肉体有具体的形状,食欲的浪潮和丝袜湿哒哒的触感都有其重要性,社会规范和时代要求让每一个时刻的女性都有独特的生命难度——在小说中,天主教女中寄来的入学须知包括“采购服装要求”,十岁的小女孩得在学校制服内穿塑身衣,省得她们的胸部“戳来戳去”,曼特尔以自己标志性的天马行空比喻,管这叫做“拴好神话中的独角兽”。在另一部小说中,曼特尔曾这样描述一位妻子,“每天丈夫都要塞给她一个陈旧的意见,就像他塞给她要熨烫的衬衫,带着熏培根和陈奶酪的味道。

我很喜欢看谈女性身体经验的小说与口述史,《试验爱》充满这些细节,几乎是六十年代女性成长时身体感受的百科全书。吃,食欲,厌食,内衣,内衣带给人的生活难度与感受,性,渴望,恐惧,药品,商店橱窗,避孕,去医院,堕胎,处方,蛋糕,羞耻,杂志,长统袜... 萧红的《商市街》也有这种好看,具体的食欲、贫穷、身体、嫉妒、青年、同居中的身体共处。同样是写六十年代,美国的琼·迪迪昂在回忆录《蓝色夜晚》中写,六十年代初在纽约,年轻的自己性行为不够安全,“每个月都认为这次例假绝不会来了,处在绝望之中。” 读时给我留下很深印象。这是种具体、身体性、又日常的恐惧。不去理解特定历史时刻的规范、欲望结构、性别权力关系、政治与科技对未来的解放许诺,就没办法理解女性的生命世界。

这就像尼龙丝袜帮助女性从吊袜带中解脱,像避孕药一样革命性,但新获得弹性的连裤袜仍旧给生活带来难度:一洗就变形,很快就不合用,也贵得很。昂贵又不耐穿的连裤袜与消费压力的历史关系,如今在尼龙袜已经耐久便宜、极富弹性后容易被忽视,而若要理解60年代的女性,就得知道她们会在日常生活中受这种经济压力困扰。女性的身体穿过一代代不同形态的约束,新的发明,旧的欲望穿上新的紧身衣或三点式泳衣,在药丸和丝袜下有了新的可能性和新形态的困扰。

书是具体的身体写出的作品,作为女性阅读和写作,是一副具体的身体在写作。这个身体劳作,摄取食物与药物,注视也感知自身的形状。《试验爱》不仅是在用小说写女性的生命史,而且是用女性视角和独特身体感受来记录和解释历史。女性身体感受不再是“只有她们才懂”的细节,而是一种阐释历史的新角度——六十年代是民权运动和学潮的时代,但也是迷你裙开始流行于英美、尼龙丝袜逐渐普及、避孕药发明的年代。这本书是越出男性观察视角主宰的历史观后的一种新的生命史学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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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相当流行的小说《我的天才女友》(埃莱娜·费兰特,2017,人民文学出版社),描写了两位女性自童年开始的友谊,抵御了黑帮、经济衰退、贫困、分散与阶级差异,形成了一个“那不勒斯共和国”。这本书是四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余三部也即将出版,这种绵长的系列形态相当适合由哈利波特、指环王、网络连载言情和历史小说训练出的读小说如听口头史诗一般饕餮、习惯在进入虚构世界后长期居住并拒绝退出的当代读者,你可以指望在接下来的两三年中与它的主人公莉拉与埃莱娜共同生活,成为她们的第三位女友。

很多女性在这本书中找到共鸣,因为在这部书中,成长意味着“她和她一起成长”。女性之间常常有这种亲密关系,共同感之于成长的必然性就如同“相爱”对于爱。男性之间的庇护和兄弟义气构成中国古典政治小说、当代官场小说、一部分青春成长小说的主要人物关系,而至于女性的成长与群居生活,却常见对女性之间以争夺他人(男性,观众、皇帝、领导)注意力为日常目标、相互使绊子的叙述惯例,我称之为“文工团员小说”,它们背后是写作者对日常生活中的政治的浅薄理解,以及在男性霸权意识形态下对自由精神和爱的能力的歧视性分配。而《我的天才女友》描绘了女性之间的亲密友谊和智识上的相互映照,挑战了对女性成长的惯常想象/偏见,丰富了我们对友谊的风格、内核、与深度的可能性的认识,让女孩在文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就如同她们曾在成长过程中在彼此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试验爱》中也有一对共同成长的女孩。卡梅尔和目光炯炯的危险人物柯瑞娜一起成长,进入天主教女中,又一起来到伦敦,不过她们之间并不亲密,更像一对始终背靠背的仇敌,被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但她们的矛盾无关对男性目光和爱情的争夺,而源于对欲望的不同定义和处理方式。柯瑞娜放任食欲,而卡梅尔从记事以来,就被家庭推入长期的跨越阶级与地缘区隔的努力,这种成长过程也是种自我否定的过程,而厌食正是自我否定的身体形式:比自杀在社会意义上安全,像自残一样是长期的小暴力,而又与社会对女性的严格身体管制有一种奇特的契合。

在小说中,曼特尔的叙述策略是使用卡梅尔成年后追忆的叙述口吻讲这段故事,如是,她警告读者不要把这种厌食与后来流行的中产阶级症状相混淆,不要用“厌食症”这种病理化的当代解析方式来理解小说中人物的拒绝进食。这是六十年代末,女性需要成功,可又不可以太成功。她们需要严格管理身体,不断校准自己在社会中的正确位置,保持正确形象,她们每一刻都在现实中、在他人的言语和注视中、在自己虚拟出的镜子中观看自己,把身体和位置摆正。

虽然在学校时就隐秘地失去了信仰,但曼特尔受过多年天主教教育。她认为,厌食与天主教圣女的绝食并无不同,圣女克制食欲,压抑欲望,主动寻求苦难,展览这种受苦的、往往极瘦的身体,正是厌食的前20世纪形式。如今在青年女性中常见的厌食不是当代症候或者女性非理性疯狂的表现,而是一种反叛——文化要求女性持续节食,注重自我欲望管理,每时每刻都要理性计算营养与美感的平衡,还要把长期的刻入生活方式基本形态的节食(dieting)视作一种滋养生命的方式。拒绝进食是对这一套理性规则的否定,不是错乱,而是反叛。

胃是阶级焦虑、负罪感、对未来的欲望的搅拌机。用曼特尔在一篇评关于圣女传记写作的评论中的话说,拒绝进食的女性是“girls want out”,是想要挣脱的女孩,是要离开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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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八”妇女节,赤裸裸的骚扰性、挑逗性、物化女性的广告不像前几年那么多,或许是越来越多有购买力、被视为潜在消费群体的女性公开发言反对这类广告的结果。不过,仍然有一些表面上称赞女性的文章和广告辣眼睛。譬如,夸奖电影《她》的主演,六十四岁的法国女星伊莎贝拉·于佩尔“宛如少女”。

或许作者觉得不称她为阿姨已经是种进步和夸奖。可谁要当少女呢,天真愚蠢,不自由,被法律规定必须有监护人。

一个夸奖成年女性“像少女”的社会是一个从文化上规定了让女性不可能幸福的社会,因为人只可能变老,而不可能越来越年轻。“像少女”是种不可能的幻想和要求,它肯定年轻的价值,却对不再年轻的人发言,它让人的每一刻生命都成为对价值的否定。这样的期待下,想要挣脱和弃绝身体或许是必然的愿望,也是最大的反叛。

曼特尔喜欢《简爱》。“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读《简爱》时的感觉,或许每个女性写作者都会记得。因为你只要读了它的开头,就能辨认出这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 她曾告诉《卫报》记者,“从结构上说,简爱当然乱了套,但它描述心理状态的那种清楚明晰让人无法忘记。”

如今很多人认为《简爱》过时的理由不是其中的幸福结局和殖民关系,而在于它是部关于女性自强的小说。自强似乎过时了,也太容易与野心混淆,而野心的令人讨厌之处并不在于它危险,而在于它“粗俗”。当红的是微妙的中产阶级情绪、慵懒感、沮丧情绪、物质迷恋、对生活方式的探索,是“接受现实吧”,是报纸的Leisure和Lifestyle版面,一团紫灰色的雾让阶级区隔更坚固。

曼特尔并不像勃朗特。她冷峻轻快,叙述声音来自一个尖锐、愤怒、仔细的人,叙述者在任何地方都强烈地格格不入,也有种追忆往事时早已长出过一口气的距离感,还有一些悬疑空气,读者知道在某个时刻会有黑暗和血腥落下来,像红色的雪。

但《试验爱》的精神也似乎承继着《简爱》,我们最熟悉的女性成长故事。有报道将书名暂译成《爱的考验》,似乎不太对,它讲的是年轻女性的尝试,女性的内外双重生活(精神肉体,意图与行动,热情与退却,阶级性别现实与热望),是《试验爱》《一场爱实验》的意思——并没有一种现成固定的爱模式来考验主体(浪漫主义式的;基督教的),而是主体左右撞击现实,通过具体思考和试验爱,来摸索与实现自身,拧干世界抖擞毛巾让它改换形状。这是自我成长,是性与精神世界的探索、也是政治行动。在这个意义上,卡梅尔很像简爱。

 

《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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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希拉里·曼特尔。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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