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回家过年

朱墨 · 01/27

1

半年前的夏天,朱保纪偏瘫了十几年的母亲去世了,他才离开了老家南阳,第一次来北京找工作。在南阳,除了种植玉米和小麦,朱保纪的工作经验还有建筑工人,但是在北京,他从一个工地找到另一个工地,没有工头愿意要他——朱保纪生于1960年,工地上只要年轻人。在南三环的马路上,朱保纪每天晚上支起帐篷睡,天亮捡废品,一直维持到年底。只有一次有人主动给他介绍工作,那是茶叶批发市场的保洁工作,月薪2200元,一个月休息四天。但是这个工作不包吃住,朱保纪觉得划不来,没答应老板,就继续捡废品。

1月20日,因为影响市容,城管清理道路,朱保纪不能在南三环下面支帐篷,他被送到了丰台区救助站。救助站给他找了一件白色大褂,穿上去像个老医生。除了衣服,救助站也帮朱保纪订了回南阳的车票,1月21日T49次列车,开车时间是下午四点多。

我们见到朱保纪时是下午两点,朱保纪正坐在北京西站北广场的长凳上,下垂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双手插在外套两侧的兜里,远看像叉着腰。其时北京西站一点阳光也没有,寒风刺骨,朱保纪的脸上却停着一点点笑意,像是在晒太阳。我问他开车时间,他像是背诵过,几乎脱口而出:“16点46分。” 

朱保纪随时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印着“聚丙烯树脂”的蛇皮口袋。行李箱里装着他在北京的房子——一顶折起来的帐篷,帐篷里塞了六个中午买的茶叶蛋;蛇皮口袋里有一台微型电风扇、一个陶瓷花瓶、两个玩具一样的透明塑料球,还有一台破旧的DVD机。 

在南阳市社旗县城郊乡双庄村,像朱保纪这样一直没结过婚的人不多。出来半年了,没人找过他,也找不到他——朱保纪没用过手机。

每回答我一个问题,朱保纪笑一下,然后身子向后仰一下,好像这个动作表示对答案的检验和肯定。

 

2

刘名扬和尉佳烨都是大连民族学院的学生,今年读大三。他们21日这天一起从大连坐火车来北京,停留几个小时,转车各自回家过寒假。刘名扬回河北承德,尉佳烨回呼和浩特。我们看到他们是在北京西站外的电话亭角落里。当时刘名扬坐在行李上,双手捧着尉佳烨的脸,帮女朋友取暖。刘名扬说,他们在一起两年了。

 

3

这对夫妻来自河南信阳,站在北广场上,距离武警很近,行李箱和包裹堆在地上。他们不停地打电话,等在北京做生意的女儿开车来接。女儿堵在了路上。丈夫喻香59岁,妻子朱恩莲57岁,他们在天津打工,今天坐车到北京,住一晚,第二天和女儿一起回老家。我们过去提出拍照时,喻香先答应了,但是朱恩莲板起脸,提醒他:“你别多事。”拍完照,喻香看了照片,比之前轻松了一些,才告诉我,自己有颗镶了十几年的牙三天前掉了,但是赶着回家,来不及重新做了。说完他张嘴往里指了指,好像这颗牙是他心里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4

在北京西站候车室的长椅上,薛双双和薛对对并排坐着,中间隔了一个人。经过商量,那人同意走开。薛对对挪了一步,和睡着的薛双双挨在了一起。他们老家在延安市宝塔区市场沟,22岁,孪生兄弟。他们先在延安学了一年婚纱摄影,随后来北京,住在豆各庄,去了同一个影楼工作,干的都是摄影。我们拍了几张照,一直睡觉的薛双双才醒过来,听说刚刚被拍,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5

襄阳人马胤钦今年16岁,读高二,他和母亲鲁江丽靠在一起,坐在候车厅的长椅上睡着了。他们是从辽宁海城来北京转车回湖北的。三年前,马胤钦还在襄阳读初中,鲁江丽在网上看到海城一家传统文化学院招生,就要求儿子转学就读,自己也辞了工作,到这所学校做财务陪读。他们告诉我,学校很好,旁边不远有一座大悲寺。

 

6

冯倩在华北电力大学保定校区读大二。如果不是为了坐一趟直达银川的火车,她不会专门坐车来北京。因为嫌候车室里空气不好,冯倩一直在门口站着,她手扶行李箱,站得笔直。

 

 

7

在候车大厅的走廊上,27岁的王晓明坐在行李箱上,双手扶着膝盖,向四周望来望去。他祖籍河北邢台,生在湖北十堰,大学毕业以后在湖北做了两年公务员,接着辞职,去了北非岛国佛得角。他和亲戚一起,至今已经做了两年外贸生意。去佛得角后,这是他第二次回家。他在箱子里带了七瓶红酒。到北京前,他已经在路上三天了,先从佛得角飞里斯本,又从里斯本飞迪拜,再从迪拜飞来了北京。

 

8

她不理我,我靠近她,她就把戴着蓝色绣花布口罩的脸扭到一边去。王琛正在十米外采访拾荒老汉,朱墨蹲在地上拍照,西站站前广场这个建了一排长凳的安逸小角落受了惊,等车的乘客都成了观众,不得已或者兴致盎然地参与到这个小事件当中,把脸侧过去或者刻意扭开。她是扭开的,伸手拿羽绒服帽子盖住头,又把左手边立着的棕色旅行箱拉近一点。脚尖前那个摊开放在地上的红色菱形格人造革旅行箱也是她的,里面两个塑料袋提手都解开了,两大袋冻得紧实的排骨大敞四开,红通通,带着冰凌面对天光。“一斤比家里便宜七八块呢”,她不肯说自己的姓氏籍贯,倒肯讲箱子里的食物。还有豆皮,“这些豆皮总共比老家便宜一百块”,还有香肠。因为差价,她提前买了干货和肉,早两天冻紧在冰柜里,希图一路带到家也不会化。早早出门上火车站来,其他人在大厅排队买票,她担心箱子捂久了肉会化,就打开箱子解开塑料袋,在西站站前广场上,晾肉了。

她女儿回来后告诉我们,她们姓郑,是福建莆田人,全家族在张家口做建材生意十多年了,绕来北京坐火车回福建去过年。

年轻的女儿解释坐火车带肉回家这事时,没讲省钱的理由,她说,爷爷正好做寿,79岁,按80岁做整生日,需要的食品量大,家里供应不上,从北京带回去。

 

9

抬头看乘客的脸,有舒展的,有抬头纹把眼睛都挤没了的,有高的,有矮的,戴帽的,不戴帽的。低头看腿、鞋、箱子,就会发现地上粉色出现的频率格外高。年轻姑娘很多着粉色,穿粉雪地靴,拖艳粉或者浅粉、藕荷色箱子。粉色真是种中国潮啊。

这三个女孩在北京上大二,坐16:15分出发的火车回贵阳过年。26个小时,很长的火车旅途,她们打扮得精心,两位梳披肩长发的女孩发型一看就是新修剪过的,很精致,一个斜刘海一个“空气刘海”。三个人都穿粉大衣,粉羽绒服。其中有一位,拖着的一大一小箱子都是浅粉色的。

三个行走的hello kitty排队时一定是太乖了,本来和我们排在相邻两队的相同位置,我们安检完毕在上行电梯口等她们,她们十多分钟后才到。她们生怕赶火车迟到,拍照时,她们着急地给同伴打着电话,花了半天弄清大屏幕上的候车室号码,拍下的照片上,每张都有一个人嘟着嘴,不然拧个脸。

 

10

31岁的高个儿青年男人,“不穿鞋净高一米八六”,站直了,怀里抱着打扮得像小公主一般的女儿,站在候车室过道间,让人不看他也难。

赵雷老家在湖北嘉鱼县,女儿妮妮2011年生,4岁了。自从女儿降临,母亲就从嘉鱼老家来北京帮他们带孩子,今天是母亲先带女儿坐火车回老家,他和孩子的舅舅(妻弟)来送站,小夫妻再上几天班,等放假再回家。赵雷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个人都在百度工作,赵雷在贴吧做技术,妻子学设计的。2010年在西三旗买了房子,方便二人在西二旗的百度上班,然后就是结婚,生女,一连串的人生任务完成。两人曾一起回妻子的老家山东过年,近几年都是回湖北,“从来没试过一年去两个地方过年,太折腾了,只能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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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拍摄朱墨,其中1-7段文字由王琛采写,8-10段文字由淡豹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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